胡濙的官鬥術才是最頂級的。


    賀章在京師最大的事,就是彈劾胡濙,而胡濙現在舉薦賀章為都禦史。


    這總憲的位置,不是那麽好做的,否則王文、陳鎰先後兩人,為什麽要跑路?是王文和陳鎰兩人能力不行嗎?


    是都察院的問題。


    胡濙推薦賀章,看似是為國舉薦、不計前嫌,但是把賀章放在這個位置上,很難說沒有把賀章放在火架上烤的想法。


    胡濙生動的演繹了一番,到底是什麽才是潤物細無聲,什麽才是殺人不見血,什麽叫做對付你,你還要感恩戴德。


    賀章夢寐以求的都察院總憲的位置,胡濙就這麽推薦了他,賀章還得對他感恩戴德。


    “胡尚書,賀章會不會名望不夠?”朱祁鈺想了想,賀章望淺,不如陳鎰、徐有貞之流,這要是做了總憲,會出現什麽局麵?


    胡濙停下了手中準備下棋的手,平靜的說道:“賀章在雲南做的不錯,他在雲南巡按,先是彈劾了廣兼土地的黔國公府。”


    黔國公府就是沐王府,就是朱元璋義子在雲南的那個沐王府。


    黔國公府廣兼土地,可以說是朝廷默認的舉動,每次大舉對麓川動兵的時候,雲南地方的糧草等物,可是靡費破重,糧餉轉運大半個大明,需要雲南地方補充。


    黔國公府最鼎盛的時候,手中大約兩萬頃田畝,這兩萬頃田,就是兜底的存在,防止大軍平定麓川的時候,出現糧草不濟的情形。


    但是賀章到了雲南,就打破了這種默契,他先後三次,彈劾黔國公府的違製兼並。


    現在的黔國公沐璘是旁支入的大宗,本身是定邊伯一係,因為沐斌的死後,沐琮幼衝,隻好讓堂兄沐斌代鎮。


    沐璘本就是代鎮,被巡撫雲南的賀章彈劾,也隻是上書陳情,無奈至極,開始清退田畝。


    廣兼土地到兩萬頃實在是違製,沐璘理虧不得不主持黔國公府的清退。


    第一次博弈是賀章為首的風憲言官大獲全勝。


    清退的田畝去哪裏,成了第二次博弈的關鍵。


    賀章認為應該清退給民,但是黔國公沐璘和家人商量之後,把清退的田畝,給了農莊法做官田,給了滇銅廠去經營。


    這就導致了滇銅廠和六枝廠的規模在幾大官廠之中,規模最大,占地最廣。


    第二次的博弈,是黔國公府大獲全勝,因為的確需要田畝去支持雲貴的開發,但是雲貴的土地,多數集中在了土司的手裏。


    黔國公府的清退田畝,將田畝流轉給了官田和官廠,得到了朱祁鈺的認可,沐璘的這個做法,就是告訴朝廷,他是自己人。


    而南下治貴的眾多京軍官僚對黔國公府的好感直接拉滿。


    但是清退到一萬頃的時候,沐璘的態度十分堅決的向朝廷陳情,堅持不再清退了。


    一萬頃,換到內地,足可以給黔國公府按個謀叛的罪名了,多少親王府都沒有一萬頃田畝?


    比如岷王府一係,五個兄弟分五百畝地,不到一千石的俸祿。


    沐璘的態度很堅決,賀章開始了第三次的彈劾。


    第三次彈劾再次以黔國公府大獲全勝而告終,因為沐璘和雲南總兵官毛勝,跑到緬甸宣慰司,把思機發極其妻妾六人從緬甸宣慰司給抓了,已經押解到了金沙江。


    思機發,就是麓川宣慰司思任發的大兒子,緬甸孟拱城的紹法。


    麓川宣慰司使思任發和思機發父子的先後叛亂,就是大明四征麓川的主要原因。


    沐璘和毛勝二人,就這麽把這個罪魁禍首給拿了。


    思機發和他的弟弟思招賽占據了孟拱城,據城堅守,憑南鳩江幾次擊退了王驥。


    其實大明拿他們沒什麽辦法,可是思機發和思招賽兩兄弟,發生了內訌,被沐璘和毛勝敏銳的發現了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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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璘給了五百兩銀子懸賞,這思機發連帶著妻妾六人,就這麽簡簡單單的被沐璘和毛勝給一網打盡了。


    大明四次征伐,十幾萬大軍都抓不到的人,就這麽被擒拿了。


    景泰元年,原黔國公沐斌薨,沐璘就上了一道奏疏,「奏請緩征,聽其自獻為便。」


    自獻這兩個字用的十分的恰當,思機發和思招賽兄弟倆,看著大明朝廷不再征伐,就兄弟鬩牆門裏鬧起來了,這給了大明機會。


    困擾了大明二十餘年的麓川,終於有了徹底安穩的趨勢,因為黔國公沐璘打算親自前往緬甸宣慰司,主持對麓川的改土歸流。


    如此大功,賀章隻能選擇閉嘴了。


    在這三輪博弈之中,賀章起到了巡按禦史的作用,對黔國公府的不法行徑,勇於揭露,的確是符合風憲言官的道德標準。


    但是事情遠遠說不上辦得多麽漂亮,雷聲大,雨點小。


    朱祁鈺想了想說道:“賀章除了彈劾黔國公以外,還辦了幾件大事,彈劾了幾個不法土司,又督辦了滇銅廠大事,月月稽考,都是上上,回京也是應有之意。”


    “但是左都禦史,他還是不太能接得住,令其暫且回京吧。”


    朱祁鈺認可賀章的原因,是因為賀章這滇銅廠辦得是真的不錯,賀章和黔國公府鬧得不好看,賀章對土司世官們,更是重拳出擊,極大的推動了地方的改土歸流。


    賀章在雲南做的真的不錯。


    所以,胡濙到底是不計前嫌,還是刻意針對?


    朱祁鈺看著這個老狐狸,更傾向於前者,因為胡濙剛假設了他對付李燧會如何辦,在陛下打了明牌。


    胡濙起身告退,在門前看到了等候宣見的李燧,胡濙也未曾多言語,轉身離去。


    陛下剛才就說了,他要宣見李燧,問問李燧自己的想法。


    李燧很快就忐忑不安的走進了聚賢閣之內。


    “臣李燧拜見陛下。”李燧終於不用再自稱草民了,上次自稱草民是因為他的功名正在被地方請命褫奪,他還以為這考中的進士也保不住了呢。


    “李愛卿平身,坐。”朱祁鈺放下了手中柯潛的奏疏,滿是笑意的說道。


    他打量了一下李燧,這家夥,長得的確是招人喜歡,不僅僅是樣貌,主要還有那一身的正氣。


    朱祁鈺忽然想到了一個詞,囊錐露穎。


    其本身的才華和能力,就像是一個錐子一樣,從袋子裏漏了出來。穀


    李燧的敲登聞鼓,為四川百姓鳴冤,那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甚至連他自己是否中了進士都沒去看,而是直接去了承天門。


    這登聞鼓五十多年未曾敲響了,敲鼓的後果,誰能夠預料呢?


    朱祁鈺先說起了四川戥頭案,開口說道:“朕已經派了練綱和左鼎二人,前往四川,督辦四川戥頭大案,在貴州的襄王也會配合調查,同時也點檢了緹騎前往。”


    練綱和左鼎,在抓貪這件事上,的確是手段極高,在南衙的時候,又深挖了一堆的蛀蟲出來。


    “謝陛下隆恩!”李燧行了一個大禮,困擾了四川二十餘年的戥頭,終於有人管管了。


    朱祁鈺受了這一拜,他讓李燧平身之後,繼續說道:“陝西行都司的檢閱邊方的兵科給事中,你怎麽想的?”


    “有什麽就說什麽,不用有顧忌。”


    李燧認真的思慮了許久說道:“陛下,臣鬥膽。”


    “自從景泰三年收複河套,複設靖安省至今,極大的緩解了陝西、山西地狹人眾之窘境,同樣,因為貿易往來頻繁,嘉峪關至景泰縣的陝西行都司,亦深受影響。”


    “其一,陝西行都司,本身是軍都司,麵對愈加繁盛的商貿,有些猝不及防,三百軍屯不知如何自處。”


    李燧開始試探的討論陝西行都司的新局麵。


    朱祁鈺伸手打斷了李燧的說法,開口說道:“朕的意思是,你願不願意去?若是不願去,朕打算讓你去南衙幫幫李賢他們。”


    朱祁鈺給李燧找了個不錯的地方。


    南衙富碩,還是個立大功的地方!


    現在南衙正在督辦畸零女戶的大案,李燧去了就有肉吃。


    胡濙的說法有幾分道理,寶劍的確是磨出來的,酒的確是越陳越香。


    但是磨過頭了,不就斷了嗎?釀過頭了,那怕是要變成醋了。


    真讓這幫朝堂狗鬥術都退化到讓人笑話的朝臣,完成了對李燧的迫害,這登聞鼓日後還有誰敢去敲?他設在澄清坊外的公車箱,不成了個笑話了嗎?


    “啊?”李燧有些迷茫的看著陛下。


    李燧以為陛下是在問政,也就是國事,結果陛下問的是他的個人想法。


    “臣能有啥想法,準備赴任了。”李燧也不知道如何作答,他完全沒有預料,他以為陛下會問國事,準備了一大堆。


    結果陛下壓根不是問他國事。


    朱祁鈺眉頭皺了一下,開口說道:“那你繼續說。”


    李燧認真的組織了一下語言繼續說道:“這第二,就是嘉峪關的關外七衛,臣以為不能再任命韃官了,也得在關西七衛改土歸流,這些韃官,他們和雲貴等地的土司是一樣的。”


    “之前不能對關西七衛改土歸流,是因為沒有河套,嘉峪關外不能久守,眼下大明已經克複河套,可以在關西七衛改土歸流。”


    “這第三…”


    ……


    李燧連著說了七條邊方之事,每一條都是鞭辟入裏,每一條都有簡單的解決方法,李燧的見識已經很深刻了。


    李燧終於說完了自己的想法說道:“臣鬥膽,臣未到陝西行都司,所言所語,皆是憑借文牘所思所想,到了地方,臣定然走遍河西走廊,尋長治久安之法。”


    李燧的鬥膽,是鬥膽在陛下麵前,未能以稽為決,但是他人在京師,如何調查?所以是鬥膽。


    但是主要矛盾,卻是分析的頭頭是道。


    “真打算去?陝西行都司苦寒之地。”朱祁鈺想了想說道。


    李燧說道:“苦寒是苦寒了些,可也不是化外之地,別人去得,臣有什麽去不得呢?”


    朱祁鈺看著李燧說道:“你無需擔心項文淵,他已經上奏疏請致仕了,朕打算準了,他自己不上奏疏,也有人會彈劾他。”


    項文淵這事,辦得實在是太難看了,他不致仕,也會有人把他彈劾到無地自容,風憲言官咬起人來,可是不分敵我的。


    項文淵總是以為是因為王直不喜,他才被平調右侍郎,可從來沒想過,是不是自己的原因。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連第一條修身都沒做好,寵辱不驚,要求確實有些高了,但是這如同鬧情緒一樣的胡鬧逼婚,給誰看?


    別說朱祁鈺了,就是士林之中,也有無數人大為不滿。


    道德仁義是塊遮羞布,項文淵連遮羞布都不要了。


    項文淵的致仕,是給自己一個體麵。


    李燧俯首說道:“臣不擔心項公,臣隻是為國做事,在哪裏做事,都一樣。”


    這話說得,頗有點他李燧就是大明的一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


    朱祁鈺最後拍板說道:“既然在哪裏都一樣,那就去南衙吧,到南京守備魏國公徐承宗手下參讚軍機。”


    “臣…領旨。”李燧自然不敢抗旨,而且他多少知道,陛下此舉有別的意義。


    李燧對南京之事,了解不多,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簡單奏對了幾句之後,便俯首告退。


    朱祁鈺不能讓敲了登聞鼓的李燧去陝西行都司,這涉及到的不僅僅是李燧自己,還涉及到了大明的國家之製,也涉及到了朱祁鈺的執政大方略。


    丘濬喜歡做夢,他認為一種理想的大同世界裏,君不剛愎禁諫、良言嘉納,是一種美好的政治幻想。


    這好不容易有了良言,就是千金買馬骨,李燧也應該起到示範作用。


    朱祁鈺對言諫之路,疏通還來不及呢,怎麽可能讓它堵了?


    軍籍出身的柯潛,要去陝西行都司任巡按禦史。


    柯潛,是景泰二年的狀元郎,在翰林院待了快三年了,不願意再混日子了,打算去邊方建功立業去了,選的地方也是陝西行都司。


    “這陝西行都司有什麽好的?為什麽柯潛要去?李燧也要去呢?”朱祁鈺剛才放下的奏疏就是柯潛請往陝西行都司檢閱邊方的奏疏。


    興安想了想笑著說道:“陝西行都司也是立功的地方啊,能拿牌子。”


    朱祁鈺麵色古怪的問道:“那裏怎麽拿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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