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敬告爾等,朝天闕可以,但是把自己的舌頭捋直了說話,別丟人現眼,讓陛下笑話我等翰林院、國子監,就教出了這等學子!"吳敬一甩袖子,十分鄭重的說著。


    陛下會革除功名,會三代、五代內不得入仕,甚至會打擊宗族,大家都是成年人,所言所行,一舉一動,與他們的宗族息息相關。


    如果事情鬧大了,被陛下牽連甚廣,像海寧方氏一樣,再沒有了宗族,那就怪不得陛下手下不留情了。


    吳敬此言一出,整個黃榜之下,立刻變得噤若寒蟬,畢竟陛下的手段之狠辣,絲毫不下當年的太祖太宗皇帝。


    而且言出必踐,從來未曾打過折扣,陛下手下的酷吏,例如盧忠、李賓言、李賢等人,都是保證懲罰落實到實處的人。


    "散了!都散了吧!"吳敬揮了揮手,這幫人整日裏不知道在搞些什麽,真的把皇帝惹毛了,豈不是降罪國子監?


    石景廠的煤窯還有不少舉人、幾個進士被罰了苦役,至今還沒出來呢!


    學子們終於散了,但是吳敬已經是憂心忡忡,他們可別惹出了大亂子來。


    他作為翰林院掌院事,是不希望學子們出任何的狀況,這眼看著就要鄉試了,鄉試之後,還有考試。


    而且這次的會試還會增加算學,這是一個新增的科目,國子監是第一個設立了算學的地方,這是其他地方的舉人,所沒有的優勢。


    而且這次的考試的考綱已經發下來了,算學考的題目都是非常基礎,非常簡單的內容。


    吳敬看著一個名叫丘濬的學子,這名學子吳敬已經關注好久了,他是正統九年的舉人,正統十二年入京參加會試不中,留在了國子監。


    丘濬是海南人,是漢人,在永樂年初海南開始改土歸流的時候,丘濬的祖父趕到海南,丘濬的正統十二年的會試不中。


    之所以不中,是因為丘濬有幾個大膽的想法,為世人所不喜。


    首先第一個,就是「世間所物,雖生於天地,然必資以人力,而後能成其用;其體有大小精細,其功力有深淺,其價有多少;直而至於千錢,其體非大而精,必非一日之功所能成。」


    世間所有的產物,雖然是天地所生,但是必然有勞動才能夠被人使用。


    這句話是不是非常的熟悉?


    勞動是衡量價值的唯一標尺,正如土地,沒有勞動一文不值。


    丘濬在正統十二年的會試中,提出了勞動價值論,比朱祁鈺提出勞動價值論早了四年,比英國經濟學家配第早了一百七十四年。


    產品有大小精細的不同,是因為投入的功力不同,其價格各有不同,和投入的功力各不相同,而丘濬對功力二字的理解,正是勞動力和勞動技術的投入寡眾。


    價值千錢的產品,非一日而成,他的技術必然是循序漸進,持續投入的。


    而價格和價值又完全不同。


    丘濬在正統十二年的會試之中,多次提到了非一日之功的觀點,列舉了很多例子佐證。


    這是丘濬勞動價值論,它一點都不普通,它揭示了價值和勞動的密切聯係,他和大明現任皇帝的觀點不能說一模一樣,隻能說分毫不差了。


    丘濬不僅僅如此,他還在會試中說:「日中為市,使民交易,以通有無,以物易物,物不皆有,故有錢幣之造焉;必物與幣兩相當值,而無輕重懸絕之偏,然後可以久行而無弊。」


    世界上的集市是為了方便百姓交易互通有無,以物易物的話,物不是一定會有的。


    所以才需要錢幣,而且錢幣和物品的價值相當,沒有輕重上的偏差,就可以長久執行而沒有弊端了。


    在總論了錢幣的性質和一般等價物概念之後,丘濬批判了大明寶鈔竭盡民力,而勢要豪右竊印是鈔法敗壞的主要原因,他提出了行錢法,而且是輕重並用。


    但是丘濬隻是一個普通的經學舉人,他並沒有辦法解決銀子和銅料從何而來。


    當然這些問題,朱祁鈺都在解決,因為大明並沒有銀料和銅料,大明一年產十萬兩白銀,還不夠塞牙縫呢。


    大明一年至少需要七百萬兩到八百萬兩的白銀,並且壓印成為銀幣才夠大明所需。


    所以,朱祁鈺的國富論,並不是超越大明這個時代的產物,它是有切實土壤的。


    大明已經有舉人,在正統十二年提出來了。


    丘濬的第三個觀點,是他落第的主要原因,他基於自己的勞動價值論和貨幣論,推出了他的主要施政理念。


    「利之在天下,固不可禁,亦不可不禁;利之為利,處義之下,害之上;以義為利,以禮製欲,操利之權,資以行義。」


    利益在天下,所以不可能禁止求利,但是不能沒有約束,否則就是禮崩樂壞,世風日下。


    那麽君王應當以用大義去約束利,用禮法去製衡私欲,用利柄的權力,去行大義。


    利柄。


    丘濬對於朝貢國、藩屬國,提出了除了軍事羈縻、政治羈縻以外,還要進行經濟羈縻,這樣才能保證他們不當逆子。


    是所謂:「國家富有萬國,固無待於外夷,而外夷所用,則不可無中國物也。私通溢出之患,斷不能絕;雖有明禁,但利之所在,民不畏死,犯法而罪之;」


    大明比世界所有的國家都要富有,所以外夷則不可以沒有大明的貨物,但是私通溢出的禍患,卻始終不能斷絕。


    雖然有明文禁止,但事大利益所在的地方,富人們不會畏懼死亡,哪怕是冒著犯法的危險。


    翻譯翻譯就是三倍利,無法無天。


    丘濬主張海貿,將商舶和貢舶、朝貢一起納入市舶司的管理,曰:「許其自陳自造舶舟若幹料數,收購貨物若幹種數,經行某處等國,於何年月回還,並不敢私帶違禁物件。及回之日,不致透漏。待其回帆,差官封驗。」


    同時丘濬指出,漕運和海上漕運必須並舉。從海路漕運的載量中劃出20%來載運商貨,回程空船更可多運商貨曰:「南貨日集於北,北貨日流於南。」


    最後丘濬提出了自己的主張:「人民所同欲,國用之一端」


    丘濬的觀點在正統十二年的政治風向下,是沒有一點點可能考中進士的可能,所以他的第一次科舉毫無懸念的失敗了。


    景泰二年,丘濬再次參加科舉,再次落榜。


    這次落榜的原因很簡單,當時主考官江淵和所有的考官一致認為丘濬在中譯中。


    具體來說,就是丘濬在總結陛下的政令,寫了答案,這不是江淵一個人的判斷,而是所有考官的判斷。


    這不是偷陛下的成果嗎?!


    江淵將丘濬的試卷單獨拿出來,準備做個典型,以正科舉的歪風邪氣,抄誰都可以,但是你不能抄到大皇帝的頭上,不要命了?!


    但是丘濬和另外一個海南人海瑞很像,不牟私利,諂媚權貴,你江淵是主考官又如何?


    丘濬是一個很節儉的人,他住的地方很是破敗,他已經沒有什麽好失去的。


    所以他直接找到了江淵,和江淵說明了情況,並要求調閱正統十二年的考卷。


    江淵就把丘濬在正統十二年的考卷拿了出來,然後江淵人傻了。


    整個景泰二年的主考官,全都傻了。


    丘濬也對江淵言明,他雖然有些不成熟的、不成體係的、沒有實際解決方法的觀點,但是諒腐草之螢光,怎及天心之皓月?


    陛下不僅有理論,而且更加成熟,最主要的是陛下有手段,有能力實現他的政治主張,這是他最想看到的。


    丘濬是個普通的讀書人,他的理論主張,都是嘴炮,說說而已,真的動起手來,哪裏有那麽容易?


    陛下一個貨幣政策,折騰了多久?遇到了多少困難?若非陛下,他那些想法也隻能停留在紙麵上而已。


    但是江淵不能說他抄襲,並且把他作為典型,革除他的功名,正科場風氣,因為他才是原創,他沒有抄襲。


    最後,丘濬一個舉人,和朝中從二品大員江淵達成了和解。


    丘濬不追求勞動價值論、貨幣論、海貿論、海漕論等理論的原創,江淵不為難丘濬,不革除丘濬的功名。


    這件事掰扯清楚之後,陛下已經南下平叛去了。


    吳敬為什麽關注丘濬?


    因為丘濬從正統十二年到了京師之後,一直在寫書。


    "丘麻杆,今天長洲詩社在太白樓擺宴,請我等舉人前往為秀才壯行,你去不去?"另外一個舉人拍了下丘濬的肩膀說道。


    拍人肩膀是一種很不尊重人的做法,因為在一些傳聞中,人的腦袋肩膀有三把火,是陽火,一拍就熄滅了。


    麻杆就是火麻收獲的時候,會在中間係緊,上下大,中間小,草垛子一樣。


    丘濬私財不厚,所以他並不胖,但是他的肩膀很寬,長得也很高大,一張臉方方正正,和麻杆很像了。


    丘濬不以為意的說道:"我不去了,你們先去吧。"


    "真是無趣。"這名舉人不滿的離開。


    丘濬回到了國子監,整理好了自己的書卷,一回頭看到了吳敬正在窗外。


    "吳掌院。"丘濬嚇了個激靈,趕忙見禮。


    吳敬走了屋舍,笑著說道:"你那本書,第十二卷寫完了嗎?"


    "剛寫完。"丘濬鬆了口氣說道。


    吳敬負手而立,笑著說道:"你打算寫多少卷?"


    "一百六十卷。"丘濬趕忙回答道。


    吳敬眼睛瞪大,一百六十卷,那得多少字?這丘濬倒是大言不慚。


    "有件好事。"吳敬咳嗽了下說道。


    丘濬目露疑光,能有什麽好事?


    吳敬笑著說道:"事情是這樣的,江淵,江尚書這不是做了兵部尚書了嗎?想要舉薦你入朝為官。"


    丘濬搖頭說道:"謝江尚書美意,我不做,我要考進士,若是要以舉人入仕,要想做官,我就跟著羅炳忠去貴州了。"


    "你沒聽懂我的意思,江尚書的意思是,如果這次再科舉不中,江尚書舉薦你做風憲言官。大好年華總不能一直耽誤在春闈吧。"吳敬趕緊解釋清楚。


    江淵其實是有點愧疚的,讓丘濬落榜,乃是所有考官的共同決定,這是定好的遊戲規則,事後他也不能補給丘濬的進士不是?


    所以,丘濬這次再落榜了,江淵就舉薦他為京官,七品起步,外人也是知府的推官,一府之地的佐貳官。


    丘濬還是搖頭說道:"但是我不擅長理政,我隻會說,做我做不好..."


    丘濬已經三十歲了,三十而立,他已經明悟了理政這事,他並不擅長,他會說,不會做,但是沒關係,陛下會做。


    他隻要做好學問,為陛下補足補強,查漏補缺。


    "而且我要考狀元。"丘濬十分確信的說道:"如果江尚書阻攔的話,我就敲鳴冤鼓,告禦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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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敬趕緊說道:"江尚書不是那個意思,是給你個保底,考不中也能入仕。"


    "還有件事,是胡尚書交待的。"吳敬低聲和丘濬交待了一下。


    丘濬雖然有點為難,但還是點頭說道:"好。"


    吳敬看著丘濬的背影,滿是笑意,考狀元,口氣倒是不小,但是未嚐沒有可能。


    不僅僅是吳敬在關注丘濬,還有江淵,還有胡濙。


    次日的清晨,六科給事中率先發難,開始上書行封駁事,封駁陛下敕諭營建十大曆局,請求奉天殿朝議曆局之事。


    緊接著就是翰林院的翰林,聯合各大大學士,****,反對設立曆局。


    國子監的學子們也坐不住了,紛紛開始響應。


    隨後一股風力平地起,各大詩社開始批評曆局的建立,尤其是博士位的授予。


    一時間,絕對忠誠的順天府,比不太忠誠的應天府還要不忠誠。


    朱祁鈺麵對六科給事中封駁事、翰林院、國子監,各大詩社的風力,滿是感慨。


    果然還是來了。


    無論是心學,還是道學,都是儒學,即便是《管子集校》,在很多方麵也和儒家殊途同歸。


    但是這次是墨子,十大曆局居然要奉祀墨翟,這是他們忍無可忍之事。


    "奉天殿朝議!"朱祁鈺核準了六科給事中的封駁事,六科給事中存在的意義,不就是幹這個事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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