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謙深吸了口氣,他有話要說,但是總覺的自己說不明白,索性就差人請來了胡濙。


    石亨、於謙、胡濙,此時大明的三大重臣,雲集在講武堂,他們的討論,會影響到大明日後數十年的海貿之事的政策風向。


    胡濙看完了他們討論的內容,認真的思考了許久。


    胡濙麵色極為凝重的說道:“陛下,臣有一言。”


    “講,私下奏對,知無不言。”朱祁鈺點頭說道。


    能讓胡濙擔憂的問題,肯定是一個很嚴肅的問題。


    “陛下,這些人當初是怎麽成為海外棄民,容臣細細道來。”胡濙喝了口茶,說起了過往。


    他的眼神裏充滿了回憶,整個朝堂上,能夠完整講清楚這段曆史的隻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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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在洪武五年之前,大明並無海禁,甚至連三桅船舶,都是百無禁忌。”


    “吳元年,時關中諸將領推李思齊為盟主共拒王保保,王保保手下部將貊高,占據了衛輝縣反王保保,元順帝下令廢掉了王保保的兵權,王保保隻好過長江入河套地區修養。”


    吳元年,是大明在洪武元年之前,使用僅僅一年的年號,那年天下風雲變幻莫測。


    元朝內鬥不止,各地的農民軍奪鹿中原。


    胡濙笑著說道:“太祖高皇帝神武,在吳元年,消滅了張士誠部眾,張士誠被押解至應天府,高皇帝問他服不服,張士誠不言語,最終自縊而亡。”


    “方國珍割據兩浙,依舊不服天命,要和太祖高皇帝爭天命,被大明打的七零八落,方國珍入海逃至舟山,廖永忠和湯和二人,泛舟攻伐。”


    “方國珍窮途歸降,自此兩浙平定。”


    方國珍還是很能打的,奉元順帝之名,攻打張士誠,張士誠降元,而後張士誠的糧草,都由方國珍押運至元大都。


    方國珍為元朝流到了最後一滴血,無奈敗北被俘。


    “這和我們講的大明棄民顯然有很大的關係,否則胡尚書就不會這麽講了。”朱祁鈺沒有著急,示意胡濙繼續講下去。


    胡濙俯首說道:“陛下英明。”


    “吳元年,太祖高皇帝接見了兩浙海商,以朱道山為首,例如孫天福、陳寶生等一眾,共同覲見。”


    “兩浙既臣附,朱道山首率群商,入貢於朝。”


    “高皇帝盛讚其能,嘉納其言,曰:海外聞之,皆知道山入貢之榮有如是也。至是海舶集於龍河,而遠人之來得以望都城而瞻宮闕,且人見中國衣冠禮樂之盛,而相與詠歌之者。”


    朱祁鈺明白了明初大明海洋政策。


    朱道山、孫天福、陳寶生,元末明初的三大海商,皆為漳州人,他們在方國珍敗北之後就入朝納貢,以求天恩。


    可以讓天外之人,瞻仰宮闕,讓所有人見到中國衣冠禮樂的繁榮,並且傳頌。


    當時朱元璋打出的旗號就是:驅除韃虜,複中華衣冠。


    所以朱道山這群人的馬屁,的確是拍到位了。


    胡濙看陛下明白了大明國初的海洋政策,便開口說道:“吳元年就有了抽分之法,洪武二年,高皇帝曾諭參政蔡哲雲:福建地瀕大海,民物庶富,番舶往來,今核減抽分法。”


    “最初的抽分法是十抽三,百姓嗟怨,高皇帝愛民,將十抽三降低到了六分。”


    從30%的抽分實物稅,降低到了6%的稅務。


    朱元璋這麽做的主要原因是,當時的漁船也是如此征稅,十抽三,對漁民而言,實在是太重了,所以定為了六分。


    “洪武三年,興化衛指揮李興、李春私自派人外出經商,高皇帝亦未曾降罪。”


    “洪武元年,昌國州(即舟山)蘭秀山逆賊,得到一枚元朝的行樞密院印,利用這枚印信聚眾起事,襲擊官軍,並且從昌國州渡海,攻入了象山縣。明太祖派官兵將其擊敗。”


    “洪武五年,太祖高皇帝下詔,將方國珍餘部以及舟山群島上蘭秀山的居民籍編為軍,一共得到了十一萬一千人徙陝西。”


    “自此大明才將海禁納入國法之中,自此假倭寇、海商等人才變成了天朝棄民。”


    胡濙手有些顫抖的說道:“洪武五年啊。”


    洪武五年,大明嶺北之戰慘淡而歸,軍事冒險失敗之後,是需要付出極為沉重的代價,這個代價很多,海禁也是如此。


    洪武五年,遷徙方國珍餘部,十一萬人至陝西,實施海禁。


    嶺北之恥辱,一直到了捕魚兒海之戰後才洗刷,而之後,大明朝就太多的事兒了,太子朱標薨世,藍玉案等等大案要案。


    海禁之事,反而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陛下,自洪武五年遷民之後,海外棄民,在國法之上,便不再是大明人了。”胡濙講明白了當初為什麽會有海外棄民之事。


    將假倭寇、海盜、海商盡數歸為海外棄民,這是當初軍事冒險帶來的苦果,也是必須要承擔的苦果。


    這一點和蘇太宗的新經濟政策很像。


    1919至1921年的蘇波戰爭中,本來大獲全勝的蘇俄,在獲得巨大勝利之後,開始軍事冒險。


    蘇波戰爭的第一階段是反入侵作戰,士氣高昂,第二階段則由反入侵變為了「解放」波蘭,士氣低迷。


    最終華沙城外,蘇軍傷亡、被俘多達15萬人,明斯克之戰,蘇軍又有約10萬人被俘。


    最終蘇太祖隻能由戰時經濟政策,不得不轉變為了新經濟政策。


    明太祖也是如此,嶺北戰敗的消息傳來之後,人心惶惶,對待海洋積極、開放、包容的高皇帝,隻能轉為了保守,封禁和嚴苛。


    朱祁鈺明白了胡濙的意思,海外棄民是不是大明的臣民?這是個曆史遺留的問題。


    在明初海外棄民同樣都是大明臣工,在洪武五年之後,海外棄民便不是了。


    “有困難嗎?”朱祁鈺詢問道。


    胡濙笑著說道:“這有何難?”


    朱祁鈺問的是這些人,再納入大明的管理範圍之內,將大明律法的執法權擴充到海外棄民的身上,有沒有禮法上的困難,如果有,應當如何克服。


    畢竟是違背了祖製。


    但是胡濙說,有什麽難的地方嗎?


    太祖高皇帝吳元年起,那麽多鼓勵海貿,並且為大明百姓做主的案例,隻需要拿出幾例來就是了。


    太祖高皇的海禁是祖宗之法,前期鼓勵海貿,甚至親自接見海商,就不是祖宗之法了嗎?


    用到的時候,太祖高皇帝是祖宗,用不到的時候,太祖高皇帝就不是祖宗了嗎?


    那太祖高皇帝到底是不是祖宗?


    胡濙自然沒問題,對於胡濙來說,陛下隻要不是明火執仗的殺太後,都沒問題。


    胡濙深知自己這位陛下走的是大道之行,就是光明正大,如果要殺孫太後,那必然是明火執仗。


    就像是陛下殺稽戾王一樣,明明白白的告訴世人,這事朕幹的!


    若是陛下真的明火執仗的殺孫太後,胡濙還真不太好洗地,頂多以附逆為由,但是卻不可能完全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


    但是顯然孫太後並不愚蠢,早早的交出了權柄,吃齋念佛,為稽戾王和會昌伯孫忠的來生祈福,為自己稽王府那些孩子們祈福。


    沒什麽大利益,陛下為什麽要殺孫太後呢?


    朱祁鈺想了許久說道:“所以舟山海戰,除了是大明水師再興的轉折點,也將是大明海洋政策轉折點,將海外棄民,納入大明之管轄。”


    於謙有些疑惑的說道:“那不服王化之人呢?”


    朱祁鈺笑著說道:“大海那麽寬廣,還沒他們一片沉海的地方嗎?”


    當然有。


    入土為安是一種習俗,如果被沉海,在眼下大明朝的風氣中,連靈魂也會在大海之中,永世沉浮。


    於謙鬆了口氣,寬仁和寬縱之間,隻有一字之差。


    顯然陛下會寬宥一些,之前在大明手腳無法觸及到海洋之時的罪惡,但是大奸大惡之徒,依舊躲不開沉海的命運。


    石亨猶豫了片刻說道:“陛下,要不臣帶武奮營前往密州市舶司,配合鬆江市舶司之事?”


    “就是臣不去,也讓石彪去一趟吧,朱永也十分善戰。”


    石亨當然知道軍事失敗的惡果,在當下的大明,軍事失敗,隻有死亡。


    若是戰敗,陛下也要承受相當大的代價,這不是石亨想要看到的,所以他準備親自前往。


    朱祁鈺搖頭說道:“完全不必,唐興、陶瑾、任禮等人,也不是糊塗蟲,既然敢做,自然是有定策,讓他們自己做便是了。”


    石亨帶著四武團營,剛從南衙歸來,應當充分休憩,疲軍再戰,是石亨的特點,但是窮耗兵力,不是朱祁鈺想看到的。


    於謙笑著說道:“舟山倭寇無得勝的可能,即便是短暫的一時勝利,暫退大明兵鋒,那也無礙,一次不行就十次,十次不行就二十次。”


    “舟山那麽近。”


    石亨點頭,的確有這個道理,他笑著說道:“那臣也歇一歇。”


    朱祁鈺想到了李賢上奏的內容說道:“景泰五年,新科取士,要加五十人,這五十人李賢上奏說,日後設為恩科。”


    “胡尚書?”


    禮部管科舉大事,胡濙搖頭說道:“李巡撫真的是一點都不怕啊。”


    李賢在南直隸的招數,真的很損。


    胡濙是陛下做啥他洗地,李賢是充分發揮了自己的主觀能動性,積極推動大明進程,李賢的名聲必然比胡濙還要差。


    不過李賢自己也說了,他還有什麽名聲呢?


    “倒是無礙,不過是二桃殺三士耳。”胡濙倒是不覺得這事難洗地。


    春秋時,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三人是齊景公的臣子,勇武驕橫。


    齊相晏嬰,想要除去這三人,便請景公將兩個桃子賜予他們,讓其論功取桃,結果三人都棄桃自殺。


    李賢做的事兒,和二桃殺三士幾無區別,不過是化而用之。


    典故還是有的,但是,的確是陰損了些。


    朱祁鈺點頭說道:“那就如此這般了,以各省的考成法為準吧。”


    即便是恩科,也要要規矩,那麽這個規矩就是考成法。


    大明最近在清田厘丁,哪個地方做得好,哪個地方就更加忠誠一些,這些恩科進士的名額,就可以多一點。


    忠誠的確是不可衡量,但是考成法的KPI卻可以衡量。


    於謙和胡濙趕忙俯首說道:“陛下英明。”


    舟山海事議政結束之後,於謙等人告退。


    “皇叔現在到哪了?”朱祁鈺問到了朱瞻墡的事兒,去貴州可以用天長路遠魂飛苦去形容。


    若是朱瞻墡稱病或者以身體不適停留某處,請求回襄王府,朱祁鈺也會應允。


    不想做事,願意混吃等死,朱祁鈺也不迫害他了。


    “已經到重慶府了,算算日子,應該到遵義府了。”興安翻動了下文書,俯首說道。


    朱祁鈺笑著問道:“沒上封奏疏埋怨一下,或者說假裝生病什麽的?”


    “未曾。”興安搖頭。


    其實朱瞻墡完全可以肆意一點,畢竟至德在身,陛下還賞了一枚奇功牌給朱瞻墡,他完全可以耍個無賴,回襄王府去。


    但是自始至終,朱瞻墡都未曾上奏,而是直接去了。


    “他不是蠻擅長裝病的嗎?倒是稀奇了。”朱祁鈺倒是頗為意外的說道。


    興安笑著搖頭,畢竟是監國,而且是第三次監國了,能不監國就不監國,裝病也是無奈。


    “奇功牌送去了嗎?”朱祁鈺問起了牌子的事兒,答應給朱瞻墡奇功牌,那自然要給。


    興安看著會同館送來的奏疏,拿了出來,遞給了陛下說道:“送去了,有殿下的印綬。”


    “嗯,很好,希望皇叔不辜負朕的期望。”朱祁鈺看向了西南方向。


    想要征伐麓川,首先得治理好了貴州,最後才能打麓川征交趾。


    隻有打下交趾的時候,朱祁鈺才敢說自己不負列祖列宗之期望,大明海權再次輝煌。


    朱祁鈺看著堪輿圖深吸了口氣。


    而此時的朱瞻墡還未到遵義府,他剛走到了海龍屯,花了半個多時辰,爬上了龍岩山的山頂,看著來時的路,深吸了口氣說道:“登高眺遠,望盡來時天涯路。”


    羅炳忠遞過去一個鐵質的水壺笑著說道:“殿下好雅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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