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謙笑而不語,看著陛下打馬虎眼。


    按照他對朝廷的理解,「天下無事不私,無人不私,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唯陛下一人公耳」的理論來說,王者無私。


    但是他卻深知,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王者豈能無私?


    非要知道陛下要吃幾碗飯?


    陛下的內帑的確賺錢很多,但是陛下的求財,多數都用在了京營上,而且很多時候,這是朝廷穩定的基礎。


    軍隊是壓艙石,陛下用了於謙都想不到的辦法,終於控製了京營,並且不斷厚賞,防止軍隊的軍紀敗壞,又一方麵嚴格禁止軍隊從事財經事務。


    這世間很多事都是求上而得其下,陛下若真的是聖人了,這天下早就大亂套了。


    於謙是一個很樸素的實用主義的人,這一點他和陛下的相性極高。


    大家都是務實的人。


    陛下已經很好了,非要跟太宗文皇帝那般隻進不出,用朝廷的錢往內帑賺錢,也過猶不及。


    理想和現實之間是有距離的,理想和現實的國家之製也要分得清。


    陛下要有軍隊的忠誠,否則還怎麽稱得上王者?


    這就是現實。


    所以陛下賺錢,於謙總是樂嗬,隻要不忘記朝廷還有一份,他從來不吭聲,站在幹岸上看熱鬧。


    “好了,不就是區區七百四十萬兩銀子嘛!很多嗎?很多嗎?”林繡一拍桌子說道:“這是文華殿,咱們要吵,到鹽鐵會議上去吵去!”


    王祜猛地站了起來,憤怒無比的說道:“區區七百四十萬兩銀子?林繡!你怎麽好意思說出這兩個字的?!”


    “你知道正統年間,每一年諸府折色,才一百三十萬兩銀子嗎!”


    “你不知道,你隻關心你自己!”


    “區區?!”


    林繡卻不甚在意的說道:“你們自己收不上來稅,還好意思說!”


    “陛下勞師動眾,甚至還親征了,怎麽不見你家尚書來啊!”


    王祜真的是被這話懟的無話可守,他怒氣衝衝大聲的說道:“陛下,這內承運庫太監,說話真的是太氣人了!”


    林繡的戰鬥力是比王祜要強很多的,林繡跟外廷吵架都是直奔著對方的心窩窩上攮,生怕攮的輕了,還會配上表情。


    那種三分譏諷,七分不屑欠打的模樣,讓人血壓噌的一下,就上來了。


    而且林繡還專門寫了一本怎麽氣人致使外廷朝臣失去分寸的《氣人書》,要讓後來人都知道,應該怎麽跟這些讀書人吵架。


    金濂從來不參與吵架,金濂年紀也不小了,跟林繡吵架,怕是要氣撅過去。


    朱祁鈺趕緊止住了兩位的爭吵,他滿是好奇的問道:“你們在京師的時候,沒有打起來嗎?”


    林繡眼睛一亮,論拳腳功夫,這王祜絕對不是對手。


    王祜是個文進士,賭氣般坐下說道:“拳腳相加有辱斯文。”


    連於謙都笑了起來。


    文華殿上充滿了快樂的空氣。


    朱祁鈺對王祜說道:“這個賬回京之後,再慢慢細算,現在我們還有正事要做。”


    “南京城的在財經事務上的抵抗,現在主要是抗拒銀幣。”


    “他們依舊希望於鬥斛、權衡、符璽、仁義,依舊像是過去的那般模樣,被他們牢牢掌控,這是朕絕不允許發生的事兒。”


    “但是銀幣的主要使用,就是他們這些勢要豪右之家,諸位可有好的辦法?”


    甲午房裏的那位中年男子的主意,就是用自家的銅錢,換取市麵上的散碎銀兩,進而用散碎銀兩鍛出金花銀。


    禦製銀幣的基礎是金花銀,控製了金花銀,等同於控製了禦製銀幣的流通。


    這是目前的困局。


    百姓們用不到平厘七錢,麵值一兩的銀幣,而是需要銅錢。


    這算是財經事務之中的「禮不下庶人」了。


    百姓用不到那麽大的麵值,一枚銀幣等於兩千枚飛錢,等於七百枚永樂通寶。


    所以,甲午房那人才會說,要讓陛下嚐嚐厲害。


    “臣以為大明寶鈔是不是可以重新發行?”王祜提到了一個觀點,拿出了幾張紙鈔的樣本。


    戶部本身有寶鈔提舉司,設有提舉、副提舉、典史各一人。


    大明寶鈔徹底糜爛了,寶鈔提舉司慢慢的隻有提舉一人了。


    但是這不代表他們的職權不在了。


    皇權和臣權的鬥爭從來沒有停止過,戶部也在想辦法,奪回本來屬於戶部的權力,印鈔權。


    “臣總結了大明寶鈔的幾個缺點。”王祜十分認真的說道:“首先,就是鈔紙易於破損,導致寶鈔不得不短期更換。”


    “金尚書讓戶部鈔紙局大使重新製作了鈔紙。”


    “鈔紙從過去的草漿,改為了棉漿精細柔軟,再加入了麻漿,使其耐折,至少可以用耐折數百次近千次以上。”


    “臣建議加入朱砂綬帶,以便防偽。”


    朱祁鈺拿著手中的紙鈔,揉了揉,的確是耐折,朱砂綬帶,是紙漿之中有朱砂,導致鈔紙泛紅,而且有一條條極為清晰的朱砂條紋。


    王祜繼續說道:“這次的印刷也采用了凹版印刷,采用的是油墨,印刷時全版著墨,然後刮拭版麵,使僅在圖文部分留有油墨,更加易於辯駁。”


    “油墨以鬆煙、膠質為主,不易脫落,而且可以附著在金屬雕版之上,更易印刷。”


    朱祁鈺用指頭肚撫摸了下板麵,的確是有凹凸感,他點頭說道:“這個油墨不錯,雕版凹印也不錯,很好。”


    鈔紙整體還是以水墨凸印為主,但是在一些地方加入了雕版凹印,讓寶鈔的防偽性更勝一籌。


    特殊紙張、膠版凸印、水印,油墨這些都是戶部這張寶鈔的優秀特點。


    朱祁鈺拿著看了許久,就這紙鈔的製作工藝,津巴布韋幣看了都要落淚。


    其實哪怕到了後世,能夠自主印鈔的國家也沒多少。


    比如英吉利有家印鈔廠名叫德拉魯印鈔廠,與全球超過140家央行簽訂了合同,世界上約三分之一的鈔票,都是這家公司印刷的。


    新版寶鈔,製作是極為精美的,戶部是下了力氣的。


    朱祁鈺笑著說道:“戶部的新寶鈔製作極為精美,符合鑄幣不精美,等於不鑄幣的宗旨,很好的印出了一般性質有一定防偽性質的紙鈔。”


    “而且,最主要的是,大幅度降低了麵值,最大的不過二十枚銅錢。”


    二十枚銅錢大約等於一斤豬肉等於一分銀。


    大明京營的軍餉不過月給一銀幣,就是兩千枚銅錢,日給銀大約三分。


    朱祁鈺對戶部的工作做出了高度的肯定,但是他歎息的說道:“但是不能用啊,興安收起來吧。”


    王祜眨著眼睛呆滯的問道:“為什麽啊…”


    王祜可是帶著戶部上下的期盼,殺到了南衙,就是為了說服陛下!


    銀幣麵值巨大,可以用於海貿、可以用於給銀、可以用於支俸、可以用於大額支出,但是日常使用,還是有些力有未逮。


    戶部做了許多的調查,以稽為決,最終總結了大明寶鈔失敗的教訓,拿出了一張讓陛下都點頭稱讚的紙幣。


    可是,為什麽陛下不肯用呢?


    朱祁鈺搖頭說道:“不是朕不想用,大明寶鈔的糜爛,觸目驚心。”


    “洪武十三年,定倒鈔法,鈔雖破軟而貫伯分明,非挑描、剜補者,民間貿易及官收課程,並聽行使。果係貫伯昏爛,方許入庫易換。”


    “自洪武二十三年,太祖高皇帝倒鈔,五月停罷以來,大明寶鈔在百姓心目中,連擦屁股都算不上!”


    朱祁鈺為什麽要對秦王、周王、晉王痛下殺手?


    本來大明寶鈔,在這個年代的根基,就極為淺薄,稍有不慎就被玩壞了。


    他們三王府不僅不維持寶鈔的根基,還一鋤頭又一鋤頭的挖在了寶鈔的根基之上。


    洪武二十三年的寶鈔停止換鈔,就是明明朝廷發了不到五百萬貫的鈔,卻有三千多萬貫鈔在橫行。


    大明寶鈔的糜爛,幾乎就代表了大明朝廷信譽的破產。


    新版寶鈔好不好用?好用。


    甚至在很大程度上,解決現在百姓沒錢用的問題,而且即便是勢要豪右之家印鈔,這麽小的麵值,反而得不償失。


    但是寶鈔,已經沒有信譽基礎可言。


    鈔關折銀、市舶折銀,鈔法廢紙。


    於謙滿是感慨,陛下是想要推行寶鈔的,因為陛下拿著那幾張紙鈔看了許久,才肯放下。


    陛下不是個很難懂的君主,喜歡不喜歡都在臉上寫著呢。


    於謙當然知道,紙鈔是財經事務的巨輪,一旦寶鈔有序的推行,那就代表著大明走上了一個新的台階。


    陛下還欠著大明兩千四百億的銅錢呢,八十年的欠賬。


    印鈔可以快速還賬,但是陛下不肯印。


    陛下忍住了。


    興安滿是笑容,陳鎰當年那番話,陛下記了這麽久,誇上天,誇出一個大踏步來,這話陛下表麵不在意,其實很在意。


    工部右侍郎王巹[jǐn]坐直了身子說道:“陛下,臣有良策。”


    “說說看。”朱祁鈺點頭說道。


    王巹舉人出身,在宋末就是工匠之家,在永樂初年中舉後和蒯祥一起建了北京城,乃是正統年間的工部尚書。


    明英宗不掌國家利器,假手於人,王振擅權,王巹直言上諫,請陛下臨朝,被王振坐罪罷官。


    於謙在正統十四年舉薦了王巹,說他興造繕修之務,掌五材範之法,對於營建之事,多有見地。


    朱祁鈺起用了他,景泰元年回朝為官。


    王巹拿出了一個檀木盒子,打開說道:“陛下,工部寶源局主事王炳富、石景廠總辦徐四七、勝州總辦蒯祥、工部尚書石璞,為陛下獻上景泰通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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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部,六部之末。


    工部尚書雖然是上卿,但是多數的進士是不屑於去工部做官的,所以工部的頭頭腦腦,全是工匠出身,王巹更是一個舉人出身,官至正二品工部尚書。


    大明的海筆架海瑞,也是舉人出身,官至正二品也是到了南京做兵部尚書,而不是在北京。


    王巹的能力可想而知。


    銀幣隻能供給大額交易和大額支出這件事,是禦製銀幣施行以來,所有財經事務鹽鐵會議上的日經問題了。


    陛下不想被僭越權力,朝廷就願意讓勢要豪右之家握著百姓必須要使用的銅錢嗎?


    戶部是想要發鈔,工部則是想要鑄錢。


    “不是銅錢,也不是飛錢,是鐵銅錫錢。”王巹將手中的檀木盒子打開,將銅錢拿了出來,遞給了眾人說道:“這是祖錢,所以稍大。”


    “祖錢作模,翻鑄母錢。母錢製範再翻鑄,得銅錢。”


    “鐵易鏽,加錫防鏽,紅銅為底色,則錢有輪廓方圓。”


    “這是小錢,非永樂通寶的大錢,但是臣思來想去,結合陛下的財經事務諸多總述,以為小錢乃是陛下所需。”


    “有銅嗎?”朱祁鈺拿起了那枚祖錢,同樣符合鑄幣不精美,等於不鑄幣的原則,甚至還有壓邊,頗有輪廓文章。


    王巹趕忙說道:“滇銅,黔國公鎮雲南,忠貞無二,臣以為此事不難。”


    “還有海銅,密州市舶司也有海銅商賈,雖然依舊缺,但是眼下還是夠用的。”


    朱祁鈺點頭問道:“準備了多少?一年能產多少?”


    王巹趕忙說道:“石景廠準了了三十億枚,主要是鐵,一年能產三十億枚左右,陛下要,祖錢翻鑄母錢,還能多點。”


    王巹在景泰元年就已經被啟用了,這都景泰三年十一月份了。


    “何時能到南京?”朱祁鈺臉上露出笑容。


    朱祁鈺每月都要見徐四七,知道他們在搗鼓鐵錢的事兒,但是不知道已經能夠如此大規模鑄造了。


    王巹立刻回答道:“順著運河到南京,不過月餘。”


    “很好!”朱祁鈺看著於謙問道:“於少保以為這鐵錢,可堪用?”


    於謙俯首說道:“臣以為鈔法也可用,景泰通寶也可用,就看陛下想怎麽用了。”


    在於謙看來,陛下對鈔法還是有些謹慎了。


    但是陛下穩紮穩打,也是好事,就看陛下的抉擇了。


    若是想快點走,就行鈔法,要想慢點走,就行錢法。


    朱祁鈺認真的思考了許久,才開口說道:“財經事務涉及民生,茲事體大,朕以為事涉民生就應謹慎一些,朕亦不能私,還是先行錢法。”


    “以穩定民生為主。”


    鈔法很容易就被濫發了,這不是朱祁鈺想看到的景象。


    財經事務不能建成宮中樓閣,否則就有妖魔鬼怪僭越朝廷、皇帝的權力了。


    諸臣俯首齊聲說道:“陛下聖明。”


    朱祁鈺坐直了身子振聲說道:“朕知道了戶部、工部恭順之心,為了替朕還債,費勁了心力。”


    朱祁鈺有一筆還不起的賬目,三十年內,總計發行一億枚銀幣,也就是兩千四百億枚銅錢,是八十年欠下的債。


    這是權衡也是鬥斛,朝綱正事。


    人主定朝綱,天下錢荒無錢可用,這是失綱,是必須要還得債。


    戶部和工部為了陛下能還清債,也是頗費了許多心力。


    朱祁鈺頗為欣慰的說道:“戶部尚書金濂、戶部度支部郎中王祜等人,朕賜頭功牌。”


    “工部寶源局主事王炳富、石景廠總辦徐四七、勝州總辦蒯祥、工部尚書石璞、工部右侍郎王巹,朕亦賜頭功牌。”


    “待朕歸京,親自授予。”


    王祜、王巹俯首說道:“謝陛下隆恩。”


    百官拿個牌子難如登天,陛下放頭功牌賞,這是對他們這些日子來,為陛下還債費心力的肯定。


    朱祁鈺笑著說道:“那就在景泰通寶入南京之前,跟他們耍耍。”


    廷議結束之後,所有人領命而去。


    興安有些猶豫,但還是開口問道:“陛下讓陳婉娘改口了嗎?”


    這涉及到,是不是給陳婉娘身份的問題,還涉及到了規矩,比如陳婉娘是叫陛下還是叫夫君。


    唐雲燕和李惜兒,可都是陛下讓改了口叫夫君,才有了貴人,唐貴人更是有了身孕才會晉嬪。


    這身邊多個暖被窩的宮女,和多個貴人是兩個概念。


    真的把規矩講到底,其實隻有汪皇後一人可稱陛下夫君。


    但是泰安宮裏沒那麽大的規矩,汪皇後也從未製止過其他人喊夫君這事。


    汪皇後是委屈了自己,讓後宮安寧,不給陛下找麻煩,後宮安寧,陛下不必分心。


    這就是夫尊於朝,妻榮於室。


    朱祁鈺搖頭說道:“未曾。”


    興安長鬆了一口氣,俯首說道:“陛下聖明。”


    陛下身邊侍寢的宮女就這一個罷了,正統年間一次選宮女就選三百多個呢。


    這算是荒淫無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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