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鈺一聲高喊,大家雲集響應,大聲的喊道:“讓那皇爺爺見識下咱們的厲害!”


    興安拉住了振臂高呼的陛下,這是幹啥呀!


    釣不到魚就釣不到唄,為啥要親自潛水呢?


    大明皇帝在江南仕林、富商巨賈、勢要豪右之家裏,到底是什麽模樣?


    孔克堅當年一句話,總結的非常到位。


    鳳陽朱,暴發戶。


    這就是說大明皇帝沒什麽底蘊,乃是泥腿子的黔首出身,一朝得勢,便做了這天下的僭主。


    這種風力在明初是極為顯赫,到了建文年間,就是堂而皇之,登堂入室了。


    到了朱棣入南京的時候,朱棣又是什麽模樣?


    蠻橫。


    朱棣在最開始的時候,對仕林采用的是懷柔的政策,比如重用解縉、李貫等人。


    朱棣入了南京城之後,就召集建文舊臣問:你們在建文朝做官,你們跟著建文帝的時候,背後是不是也說過朕的壞話呀?


    解縉、王艮、胡廣等人都默默不做聲,罵肯定是罵過的,大逆不道、不為人子、暴戾嗜殺等等,朱棣這問題有點殺人誅心。


    唯獨李貫往前一站,一拍胸脯說:“臣實未嚐有也。”


    朱棣反而訓斥道:“爾以無為美耶?食其祿,任其事,當國家危急,官近侍獨無一言可乎?爾等前日事彼則忠於彼,今日事朕當忠於朕,不必曲自遮蔽也!”


    朱棣覺得李貫說沒罵人,是在曲自遮蔽,食君俸祿,忠君之事,也是應該,希望他們在建文朝盡忠任事,到了永樂朝也能盡忠任事。


    但是朱棣很快就失望了,這些人身居要職,卻是不忠不義,絲毫不把朱棣這個皇帝放在眼裏。


    最後解縉被非人臣之禮殺害,李貫更是被囚禁了十年之久。


    大明皇帝在這些人的眼裏,就是個暴發戶,就是個蠻橫主,絲毫不顧及仕林的顏麵,更不估計他們的體麵。


    朱棣在南衙可是沒少受氣,最後跑去北衙不回來了。


    朱祁鈺振聲說道:“老朱家的皇位都是僥幸得之,就是脾氣又臭又硬、還孱弱無比的瘦驢!”


    “當今皇爺爺雖然懂一點財經事務,但是依舊是暴發戶罷了,既無家學、更無廣誌,而且還是個弑兄,不忠不孝之人!”


    “既無仁義,更無德行!那點微末之術,根本不足為慮!”


    “哪能跟咱們家學淵源,世代為勢要豪右相比?”


    “皇爺爺不過是仰仗些許丘八,橫行無忌,強入了這南京城,滅了那叛軍罷了!這不過是他們老朱家的一貫手段!”


    “今日密謀,無人知曉,我等齊力一心,咱們要糧有糧,要布絹有布絹,要錢有錢!”


    “定可讓那皇爺爺铩羽而歸!”


    甲午房立刻拍桌而起大聲的說道:“庚寅房說得好!讓他铩羽而歸!”


    眾人皆附和的說道:“是啊!讓他铩羽而歸!”


    朱祁鈺滿意的坐下,聽完了他們的議論,他們的第一步,就是開始散銅換銀,把銅錢散出去,在通過種種手段把百貨運出去。


    這也是他們一貫的套路了,一旦朱元璋、朱棣傷害到他們的利益,他們就會拿出這一招來,逼迫皇帝就範。


    朱祁鈺一直等到散會之後,才站了起來。


    盧忠目光閃爍的說道:“陛下,臣讓緹騎散出去,把這些人都盯住了。一旦有事,立刻抓捕。”


    朱祁鈺點頭說道:“嗯,仔細查補,不要放過任何一人。”


    興安無奈的說道:“陛下何故如此啊。”


    興安說的是陛下親自下場為他們加油鼓勁之事。


    朱祁鈺搖了搖手說道:“這你就不懂了吧,這叫打窩,誒,把他們聚集在一起,然後一網打盡!”


    “最後甭管是這物料百貨,還是這銀子、銅錢,都是內帑的!”


    “這打了一仗,內帑空虛無比啊!!”


    興安呆滯的說道:“不是剛起運了七百四十萬兩銀子回北衙嗎?”


    朱祁鈺左右看了看小聲說道:“金尚書不在,不趕緊賺錢,他又要跟朕分錢了!是不是這個理兒?”


    興安愣愣的點頭說道:“陛下高見。”


    這算是陛下的小樂趣,其實陛下真的要,國帑的錢,不也是陛下的錢嗎?


    但是陛下一片公心,自然不肯挪用國帑為己用,隻好親自賺錢了。


    而且陛下真的是賺錢嗎?


    朱祁鈺滿是笑意的說道:“朕啊,就期盼著回京的時候,金尚書那個臉色,嘿嘿,也不知道戶部的燈盞,還會不會有燈油了。”


    朱祁鈺想到金濂那個性子,就是哈哈長笑。


    興安了解陛下,陛下不是好銀錢,隻是想看金濂繃不住的模樣罷了。


    朱祁鈺樂嗬嗬的說道:“咱們走,回宮去,好好安排一下這群人!”


    朱祁鈺帶著興安和盧忠向著樓下走去。


    “幾位爺,且先慢行。”龜公攔住了朱祁鈺的腳步,興安的手摸到了腰間,那是一把腰劍,盧忠擋住了龜公上前的腳步。


    煙雲樓是大買賣,往來的都是勢要豪右之家,這些主顧,都是規矩大上天的人。


    龜公自然不在上前,笑嗬嗬的說道:“公子爺且聽我說,公子爺一身貴氣財氣,到了這煙雲樓卻未曾報過價。”


    “定然是看不上這等醃臢貨,幾位爺要不要看看上等好貨?怎麽能讓公子爺,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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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祁鈺一愣笑著說道:“哦,還有好貨?”


    龜公趕忙說道:“那是自然。”


    “不瞞幾位公子爺,俺這一行,講究個察言觀色,一看您就是不差錢的豪橫主兒,咱開門做生意,自然得有點好貨撐場子。”


    “幾位爺要不看看?您幾位這麽貴氣,到了煙雲樓卻一次不出手,傳出去,煙雲樓這招牌豈不是砸了?”


    朱祁鈺是不是一身的貴氣財氣?


    作為這天底下最強的大明的皇帝,他不貴誰貴?他不豪橫,誰豪橫呢?


    “你倒是伶牙俐齒,能說會道,那就看看去。”朱祁鈺點了點頭。


    朱祁鈺來到了另外一個雅間,一進門腳底下就是一軟,他低頭一看,是那波斯來的厚重地毯。


    房間裏皆是硬木家具,朱祁鈺走了幾步,連中間的小圓桌上,也是絲綢鋪設,那桌上的茶具是景泰藍。


    景泰藍又叫掐絲琺琅,乃是瓷銅結合,用紫銅製胎,再用扁細的銅絲在銅胎上粘出圖案花紋,然後用色彩不同的琺琅釉料鑲嵌填充在圖案中。


    最後反複燒結,磨光鍍金,最終而成,也喚作銅胎掐絲琺琅。


    之所以叫景泰藍,是因為這東西在景泰年間工藝變得極為純熟。


    朱祁鈺拿起茶杯,極為精致。


    茶葉是蒙頂甘露,已經泡好了,陣陣香氣彌漫。


    而朱祁鈺又走到了窗邊,看到了一個鏤空的鶴形香燈。


    屋裏始終有一種香氣,自然是香燈焚香。


    朱祁鈺坐到了凳子上,等待著好貨上門。


    盧忠站在窗前,一旦事情有變,他就會發出響箭,樓下的近千散落的錦衣衛,就會一窩蜂的衝進來,讓他們見識下什麽叫做皇帝陛下最鋒利的刀!


    沒過多久,一個女子,滿是笑容的走了進來,這女子不過二十三四歲,卻是滿身的風韻,她欠了欠身子,笑盈盈的說道:“見過公子爺。”


    “莫非這就是煙雲樓的好貨?”朱祁鈺並未飲茶,更未吃桌上的查點,他不服用別地水食,不給興安找麻煩。


    這女子掩麵一笑,風情萬種的說道:“公子爺,奴家不過牙婆而已,一副殘花敗柳的身子,若是公子爺有意,那倒是奴家占了便宜咧。”


    “不過奴家自知配不得公子爺,也就不做那讓人惱、讓人嗔、讓人貪、讓人盤腿、讓人哆嗦的夢了。”


    這女子一看就在這風流場內,浸淫多年之人,這一舉一動,一笑一和,全是風韻。


    “公子爺可知谘政院的李尚書李閣老?”牙婆忽然話鋒一轉,卻說到了李賢。


    朱祁鈺一愣,這煙雲樓難不成還有李賢的生意不成?


    這是在取死了。


    朱祁鈺滿不在乎的說道:“自然知道,李賢,河南人,和成山伯王通,在谘政院為了黃河的事兒,打的頭破血流。”


    牙婆掩著嘴角笑了笑,她在試探這為豪橫主兒是不是真的貴人。


    這開口一說話,就是貴人中的貴人,整個南衙僭朝,包括謝璉等人在內,所有人皆伏誅,唯有這李賢免了,而且還在皇爺爺身邊聽用。


    這位貴人,一開口就是直呼其名,還知道谘政院打鬥之事,並且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尤其是滿不在意的把這等事兒講了出來。


    貴!大貴人!


    牙婆趕忙說道:“他家現在的婆娘玉娘,乃是奴家調理出來的,極為乖巧,還幫著李尚書四處奔波,這才是全了李尚書忠孝之名。”


    “啪啪!”牙婆一拍手,笑著說道:“陳婉娘,且過來見過貴人。”


    這側屋裏顯然有不少的姑娘瘦馬,牙婆也是看人下菜,真的貴人,自然是喚最好的那一匹來。


    一個女子纖纖玉手裏撩開了窗簾,慢慢走了進來,欠身說道:“見過貴人。”


    聲音跟早上在枝頭唱歌的百靈鳥一樣輕靈。


    牙婆輕笑著說道:“我這女兒喚作陳婉娘,年方二九(十八歲),年幼時候,家裏遭了難,就把她賣到了這煙雲樓,這可是婉娘第一見人,有些生分和不知禮數。”


    “來轉一圈。”


    陳婉娘抿了抿嘴唇轉了一圈,眼中沁著淚,讓人一見生憐。


    一襲紅色的逶迤拖到地煙紗裙,手挽著一方羅翠軟紗,紮風髻霧鬢。


    修長的玉頸下,肌膚凝脂白玉,半遮半掩,素腰一束,不盈一握。


    一雙均勻如玉般的雙腳,踩在毛毯之上,腳丫子都有些晶瑩剔透。


    可能是真的沒見過人,也可能是被朱祁鈺打量的目光看著有些驚慌,她顫抖了一下,把腳往後收了收。


    牙婆無奈的說道:“婉娘小時候身子骨弱,就沒給她纏足,若是貴人不滿意,再給你換一個。”


    牙婆倒是沒撒謊,這陳婉娘的確是她調理出最好的江南軟儂瘦馬,也是第一次見人。


    說起也是牙婆一時心軟。


    這江南好小腳,多喜歡那三寸金蓮,可是陳婉娘小時候身子骨太弱了,牙婆沒舍得給她纏足。


    賠錢倒不會,但是不好出手是真的。


    瘦馬是門生意,眼看著這都十八歲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


    牙婆終於等來了個北方口音的貴人,不甚在意這個是不是纏足,她本來想著把人賣出去。


    但是看起來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朱祁鈺未曾搭話,反而問道:“姑娘,你很冷嗎?”


    陳婉娘在發抖,朱祁鈺以為是沒穿鞋冷,這煙雲樓雖然是暖閣,但是這麽單薄的煙紗裙還是極冷的。


    陳婉娘求助一樣看了看牙婆,但是牙婆也不說話,陳婉娘隻好輕聲說道:“回貴人的話,是有些寒。”


    “好說。”朱祁鈺點了點頭。


    興安立刻拿起了陛下的大氅給陳婉娘披上了,作為訓練有素的宮內頭號大璫,如何做陛下的花鳥使,可是他的功課之一。


    可惜,興安一直沒機會為陛下尋花抓鳥,這好不容易陛下有意,他這速度可是極快。


    朱祁鈺點頭說道:“黛眉開、嬌橫遠岫,綠鬢嚲、濃染春煙。”


    他不喜歡纏足,老朱家就是暴發戶怎麽了?不喜歡禍害人怎麽了?


    朱元璋的皇後馬皇後,被江南仕林笑稱馬大腳。


    這都是一群狗東西,迫害女子為樂!他們怎麽不去給瓦剌人纏腳!


    陳婉娘緊了緊大氅低聲說道:“柳永的玉蝴蝶·五之四·仙侶調。”


    朱祁鈺點頭,倒算是知書達理,對著陳婉娘說道:“你先下去候著吧。”


    以江南的風氣,他不買,這陳婉娘估計是要滯銷到不得不出閣接客的年紀,最後一間陋室,渾身是病,離開人世。


    “作價幾何?”朱祁鈺笑著問道:“說個實數。”


    “作價五萬兩白銀,若是銀幣的話三萬足矣。”牙婆笑著說道。


    朱祁鈺眼睛瞪大,五萬兩白銀!


    文安侯、於少保的九重堂,一年用度不過區區九百兩,五萬兩白銀能養五十五個於少保!


    這也太貴了!


    “爺,不貴了,真不貴了!”興安趕忙說道。


    他怕陛下覺得貴,就不要了!


    他可是全程參與到了當初遴選秀女的過程中,陛下選個貼己人,不容易。


    五萬兩銀子?就說胡濙忙前忙後近一年的時間,得多少銀子?


    陛下有個貼己人根本無算,沒法去計算的。


    這女子身世清白還會伺候人,最主要陛下喜歡,陛下勤於政務,無暇此事,這好不容易有了閑情雅致。


    興安覺得真不貴。


    朱祁鈺看了眼興安,這買賣講究個討價還價,這一開口就不貴!這是買東西嗎?


    興安看了眼陛下的臉色,陛下隻是嫌貴,他趕忙說道:“明日咱就把錢帶來。”


    牙婆立刻眉開眼笑,顯然對於煙雲樓而言,這也是筆大買賣。


    沒過多久牙婆拿著一張賣身契,身後還綴著一個人。


    “貴客,貴客!我說這早上還未起床,喜鵲就在指頭叫,原來是貴客臨門。”來人人未到,聲音倒是先到了。


    這人一進門,整個人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整個人就是一個激靈,挺直了身板,僵硬無比的看著三人,他顫顫巍巍牙關打顫的說道:“陛…陛…陛…陛……”


    “牙婆你先出去。”朱祁鈺揮了揮手,示意牙婆先出去便是。


    來人正是魏國公徐顯宗。


    “這生意是你家的啊。”朱祁鈺笑意盎然的說道。


    徐顯宗跪在地上,大聲喊道:“參見陛下,陛下聖躬安否?”


    朱祁鈺眉頭一皺,總覺得這個聲音很熟悉,居然是辛亥房,怒罵勢要豪右不知天命,憤然離席之人。


    朱祁鈺眼睛珠子一轉,這正是試探的好時機。


    徐顯宗離席的時候,朱祁鈺在庚寅房裏可是一句話沒說。


    估計這徐顯宗隻當是大生意,有貴人豪客,所以來見見,並未放在心上。


    那之前那些商議的內容,可以當餌啊。


    朱祁鈺敏銳的感覺到了,這是魚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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