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尚書?”南京戶部右侍郎謝璉,提醒著陷入了沉思中的李賢。


    應該開鹽鐵會議了,眼下緊要之事,就是如何搞到足夠的糧餉,來安撫遠途而來的軍隊。


    在經過了繁雜的改組之後,貴州軍和湖廣的衛軍,終於被改編為了十二團營,但是很快一個現實擺在了他們麵前。


    軍隊實在是真的太昂貴了。


    李賢回過神來說道:“哦,那好,開始吧。”


    謝璉歎了口氣說道:“我按照李尚書提供的北衙京營的曆來發俸、各種恩賞、農莊法收成,得出幾個數字。”


    “每名軍士平均核算,一年需要三十枚銀幣,十二團營每年需要支出將近七百二十萬銀幣去維持,這還不算大軍犒賞、軍備以及日常操練。”


    謝璉此話一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當中。


    軍隊之昂貴,即便是連皇帝都需要分成三份去支付。


    一份是京畿地區附近的土地收成,土地本身隻是生產資料,隻是勞動賦予了它價值。


    第二份是大明這個磨坊,也就是戶部去支俸,這部分糧、銀各半,一年維持所需糧食就超過了八百萬石。


    第三份,是皇帝的犒賞,這部分的花費更是不菲,大軍動,就是銀子,這份謝璉沒算。


    謝璉繼續說道:“諸位明公,值得注意的是,這還是陛下以庶弁將和掌令官,再加上錦衣衛巡營、掌令官風聞、律例多方麵保證糧餉能夠發放到位的情況下。”


    “如果團營發生了貪腐之事,這個成本的維護還要增加,而且會成倍的增多。”


    “我們需要維持現在南衙團營,並且加強訓練,我們就需要最起碼八百萬銀幣。”


    “我們還需要額外的八百萬銀幣,一旦陛下討伐南衙,我們必須用厚賞,防止我們的團營嘩變,陣前投獻,這部分的負擔,是北衙京營完全不用考慮的問題。”


    什麽是正朔相承?


    北衙團營,壓根不用考慮大規模叛變投敵之事。


    一千六百萬銀幣這個數字一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已經夏天的南京戶部衙門,瞬間變得燥熱了起來,在場所有的人都變得驚恐了起來。


    這個數字壓得所有人都喘不過氣來。


    真的是太貴了。


    孫忠在上演了父慈子孝之後,就來到了戶部衙門,他要看一看,這鹽鐵會議就是何物。


    結果他聽到這一千六百萬銀幣的時候,人都嚇麻了。


    連小聲議論都不見了,所有人呆滯的坐在原地,這筆錢,實在是太多了。


    李賢坐直了身子說道:“你們想過沒有?”


    “這僅僅是北衙團營,十二團營開銷極大,但是興文匽武已經被證明了是個錯誤,武備鬆弛的結果,甚至連皇帝都會被北虜所俘。”


    “而京營隻是天下軍隊的一部分。”


    “還有邊軍,尤其是三邊軍隊,遼東都司,都是極大的負擔。就像我們現在隻算了南衙京營費用,但是兩廣軍費呢?”


    “而戎政,隻是朝廷支出的一部分,還有政務,還有吏治需要支出,這部分的費用,相比戎政,隻多不少。”


    維持一個朝廷是很貴很貴的!


    這一點是這些在南京混吃等死的官吏們,完全無法理解的事兒。


    他們現在從不視事變成了視事,這種昂貴,就變成了迫在眉睫的大事。


    這件事如此的緊要,如果搞不到錢,軍隊就會嘩變,甚至把他們所有人都抓到北衙去換功賞牌。


    群臣沉默。


    李賢繼續說道:“所以你們理解為何陛下要讓人一體納糧的時候,襄王猶豫的時間連一刻鍾都不到,直接交了田冊嗎?”


    “襄王做過監國,他深知其中不易,朝政千頭萬緒,豈止耗費心力?”


    “所以你們現在知道為何陛下勢必要拿下河套,設立靖安省,設置鈔關了嗎?”


    “是為了讓延綏、甘肅、寧夏三邊衛軍有足夠的、肥沃的土地,來降低朝廷的消耗,是為了維持大明的體統。”


    “所以你們現在可以理解陛下為何要設置密州市舶司,將商舶納入其中了嗎?”


    “所以你們知道為何陛下泰安宮和戶部的燈盞裏,隻有一顆燈芯了嗎?”


    “陛下尚節儉,不是陛下不知奢靡享受的好處。大家都是人,誰不喜歡享受呢?”


    “隻是外有瓦剌、建奴逞凶,麓川不斷反複,交趾黎朝伺機,內有福建、廣州、貴州百姓流離失所,呼嘯山林,萬民難安。”


    “陛下是大明的天,陛下必須要撐起這片天,陛下在土木天邊之前,和你們一樣,不過是不視事的郕王罷了。”


    “哦,對了,當初郕王府還經常被扣俸,萬石俸祿到手不過三成,還要再折鈔七成。”


    “你們有沒有理解過陛下呢?有沒有關心過這些呢?”


    “不,你們沒有,你們隻關心你們自己。”


    “關心你們那些蠅頭小利。”


    李賢的話其實是點到為止,他隻是從最最單純的功利的角度,去分析了陛下做事的動機。


    他並沒有過多渲染陛下的勤勉、也未曾渲染陛下的神聖,更沒有從君父理論,去說他們謀反這種行為,何其不忠不孝。


    隻是單純的功利的角度。


    即便是如此,李賢一番話,讓在場所有的人都羞愧的低下了腦袋,整個南京戶部衙門,變得詭異的安靜,風在窗外呼嘯,一群人內心五味陳雜。


    因為李賢說的內容,都是大實話。


    他們聚在一起謀反謀叛,何其不忠不孝,不能體會陛下的難處。


    李賢打開了自己的會議記錄本說道:“好了,我們來關心下我們的錢袋子吧,怎麽弄到這些錢?”


    “鈔關折銀必須要快,寧波市舶司的設置也要快,尤其是商舶的稅收一定要加快速度。”


    “而且我們要最快的速度,厘清至少各府千戶以內的丁口、田冊,不是每年糊弄朝廷的黃冊魚鱗冊!”


    “我再提醒你們,我們是在造反!”


    “我們要弄清楚我們收稅的潛力,然後把稅收起來。”


    “我製定了一個詳細的考成細則,這一個月內,按照酌量道裏遠近、事情緩急、立定程限置,立文簿存照。”


    “如果限期內不能完成,就按製罷黜。”


    “這些事,有司如果辦不成,這銀子根本不可能夠,那隻能讓靖遠伯去抄家了。”


    “或者自縛手腳,去北衙向陛下請罪,讓陛下樂嗬樂嗬。”


    李賢將早就擬定好的公文分給了有司各部,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氣,這活兒實在是太多了!


    李賢合上了自己的記錄本說道:“諸位下次參會,都帶好筆記本好嗎?”


    “你們這是參加鹽鐵會議嗎?帶著一張嘴來的嗎?財經事務之複雜,難道沒有筆記,就可以說得清楚的嗎?好記性不如爛筆頭。”


    “你們真是比陛下還能耐,陛下每次都帶筆記本。”


    “請認真一些吧,散會。”


    群臣沉默了許久,默默的離開了會議室。


    李賢知道孫忠有話問他,就沒走,直到所有人都走幹淨了,孫忠才走了過來,頗為感觸的說道:“李尚書厲害啊,短短十日內,就製定好了考成之法,這財經事務居然有了點起色。”


    “辛苦李尚書了。”


    李賢其實這段時間主要是跟玉娘你儂我儂,從各種糧餉派遣推算各地軍力部署,給皇帝搞情報。


    隻是用了閑暇的時間,做了這些考成之法。


    李賢仔細查勘了一下自己的考成,確定無誤後,才無奈的說道:“會昌伯,你別嫌我說話難聽,當初我要一頭撞死,是你們讓我當了貳臣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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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為什麽陛下沒搭理我的家屬嗎?”


    孫忠已經十分確定了,李賢並沒有和皇帝唱雙簧,因為陛下沒搭理李賢的家人。


    孫忠要說的就是這件事,見識了李賢的能力,他甚至有點希望陛下殺掉李賢的家人,讓他死心塌地為僭朝賣命了。


    “哦?為什麽?”孫忠疑惑的問道。


    李賢坐直了身子認真的想了想說道:“其實,會昌伯你有所不知。”


    “我掛的是戶部浙江清吏司郎中,到浙江做巡鹽禦史,不過是個正五品的官員罷了。”


    “在大宴賜席的時候,我甚至連個座位都沒有。”


    “朝堂上比我厲害的,還有很多很多。陛下可能連我叫什麽都不知道,或者知道也對不上號。”


    “我的名字一共在陛下那裏出現了三次,第一次是我從迤北逃難回來,被於少保保下,回了翰林院,第二次是鹽鐵會議上,我被舉薦為了巡鹽禦史,第三次,就是這次檄文了。”


    “陛下喜釣,我在京師,連被陛下下餌的資格都沒有。”


    其實李賢是想多了,能被袁彬親自盯著的人,是稽戾王、是喜寧小田兒、是渠家三兄弟,現在是他李賢。


    朱祁鈺還是知道李賢的名字,而且能對得上號,李賢咬餌的資格還是有的。


    李賢說完就離開了會議室,留下了有些呆滯的孫忠。


    但是李賢這話一出,孫忠人傻了,因為他覺得李賢這番話是對的。


    他依仗的這個能臣,不過是京官正五品罷了。


    在京師的時候,這五品官到他府上遞拜帖,都得使銀子,他孫忠還不想見呢。


    他猛地站了起來,氣勢洶洶的離開了戶部,回到了南京皇宮,四處找孫繼宗,一看到孫繼宗,他便高舉著手杖,憤怒的說道:“逆子!真是逆子!”


    李賢忙碌了一整天,踩著月光回到了曹國公府,剛入府沒多久,走到了體仁沐德院,準備去夢坡齋書房的時候,就聽到了竹林中,傳來了一陣陣的鳥鳴聲。


    他走進了竹林裏,竹林有小亭榭,風吹動著晚間的竹林,颯颯作響,袁彬帶著麵甲坐在亭榭之內。


    “李尚書著實勤政,這個時辰才回府。”袁彬滿是笑意的說道。


    李賢卻笑著說道:“陛下也不願意看到叛軍所控弦之地,生靈塗炭,血流漂杵,我勉力維持,也是為了安民。”


    “讀書人說話,怎麽說怎麽有理,跟你饒舌,自找沒趣。”袁彬將一封書信交給了李賢笑著說道:“陛下敕諭。”


    李賢打開了完好的火漆,顯而易見,這是專門下給他的敕諭。


    “哈哈哈。”李賢看完便笑了起來,又將敕諭遞了回去說道:“陛下寬宥了我的家人,還垂憐臣之不幸,說若是立奇功,可寬宥,降功一等授勳。”


    “看把你樂的。”袁彬拿回了敕諭,這是陛下親筆書信,留在曹國公府反而是個禍害,還不如他先收著。


    “我還以為陛下連我姓甚名甚,都不知道呢。”李賢撓了撓頭。


    很多時候,朝臣的名字,隻是奏疏上的字罷了。


    但陛下顯然記得他。


    “於少保親自保的人,陛下當然要好好看看。”


    袁彬十分嚴肅的說道:“李禦史,我提醒你,不要把陛下的體恤,當做是寬縱,否則招致禍殃,涉及家門,悔之莫及!”


    “陛下刀之鋒利,想來不用我提醒你。”


    李賢畢竟身在敵營,若真是被繁奢迷了雙眼,陛下雷霆之怒之下,會給滿門招禍。


    李賢想到了那條沒人走的東郊米巷,打了個寒顫,這夏日的晚上,他居然出了一身冷汗,他趕忙說道:“某省的,知道厲害輕重。”


    他連死都不舍得,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去太醫院走一遭,做被觀察對象,實在是太可怕了。


    “很好。”袁彬鬆了口氣,繼續說道:“你想好怎麽立功贖命了嗎?”


    李賢信心十足的說道:“自然是想好了!而且我有十二成的把握!”


    袁彬眉頭緊蹙,看了看李賢那篤定的眼神,滿是好奇的說道:“李禦史打算怎麽做啊?需要我們配合嗎?”


    李賢搖頭說道:“不需要,我一人足矣,我可是為了自己贖罪啊!”


    袁彬追問了兩句,李賢不肯說,袁彬作罷,幾個騰挪,離開了曹國公府。


    李賢走過了流水汩汩的竹林,走進了夢坡齋書房,開始梳理自己立奇功的想法。


    玉娘走了進來,挑亮了燈芯,開始研磨,她疑惑的說道:“王府的用度還很夠,為何燈盞裏隻有一顆燈芯?”


    李賢笑著說道:“這是為臣之道,說與你聽,你也不懂。”


    玉娘無奈搖頭,她滿是笑意的說道:“是,是,是,我不懂,你懂的最多。”


    李賢繼續奮筆疾書的說道:“陛下寬宥了你,即便是大軍至,我被斬首,陛下也會留下你的命,還有孩子。”


    “啊?真的嗎?不是說陛下愛殺人嗎?”玉娘掩著嘴角,有些驚訝的問道。


    李賢點頭繼續寫著,頭也不抬的說道:“我何時騙過你?”


    玉娘看了許久李賢寫的內容,頗為無奈,雖然她識字,但是李賢寫的東西,她真的看不懂。


    “你寫的什麽?”玉娘疑惑的問道。


    李賢吹幹了墨跡笑著說道:“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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