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圭其實不太能聽懂北方的方言,尤其是這個人還帶著兒化音,他就更聽不明白了。


    吳儂音軟。


    辛棄疾曾經說,醉裏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


    朱文圭好不容易聽明白來人的意思,有些呆滯。


    但是他不認為自己是頭兒,這幫人裏隨便哪個都是頭兒,唯獨沒他什麽事。


    孫忠雖然打眼色,但是朱文圭在打量三個使者,朱文圭隻感覺這三位壯士是真的是壯實。


    朱文圭見的人其實並不多,到了鳳陽府他也是住在家裏,不願意出門,已經在一個密閉的環境裏住了五十多年,若非妻子到了,他連話都說不全。


    這嶽謙、季鐸、袁彬三人,一個比一個塊頭大,虎背熊腰,拳頭比腦袋還大,胳膊粗的如同牛腿,眼神凶狠,一身的煞氣,極為凶悍。


    這是朱文圭對三人的第一印象。


    嶽謙、季鐸、袁彬是死人堆兒裏滾出來的主兒,自然凶的很。


    嶽謙眉頭緊皺看了許久說道:“你們誰是頭兒,出來跟我說話!”


    這宣旨來了,連個接旨的人都沒出來?


    鬧啥呢。


    季鐸左看看右看看,一陣惱怒,大聲的說到:“站出個人來!都當了反賊了,接個旨,怕個球!”


    季鐸不說還好,一說這群人立刻後退了一步,單獨把李賢給漏出來了!


    袁彬顯然認得李賢,因為李賢也曾經隨軍前往土木堡,而且袁彬清楚的記得,李賢曾經跟當時是皇帝的稽戾王說,讓皇帝換他的衣服,趕快逃走。


    但是稽戾王不肯,朕與凡殊,怎麽能穿凡人的衣服呢?


    這件事他印象不深,因為當時兵荒馬亂,還是晚上了,他直到見到李賢才想起原來是此人!


    想來也不奇怪,原來是稽戾王的忠臣!


    李賢左右一看,這怎麽就把自己給漏出來了!


    李賢也往後走了一步,退到了人群之中。


    嗯?


    袁彬眉頭挑了兩下…這咋又退回去了呢?


    袁彬深吸了口氣說道:“到底是誰是頭兒!能站出來回句話否?我等負皇命而來,你們這般樣子,如何宣旨!”


    嶽謙也是一陣惱怒,一聲咆哮:“站出來!”


    嶽謙的聲音很大,本身就在咆哮,如同虎嘯山林一樣,在南京的奉天殿上回蕩著,整個奉天殿內,嗡嗡作響。


    在北衙的奉天殿,嶽謙即便是接受皇命的時候,可不敢這麽吼,那是咆哮奉天殿,是要斬首的。


    但是到了南京奉天殿,他就沒這種顧慮了,這一聲怒喝,嚇得眾人兩腿打擺子,又退了一步。


    一人直接軟到在地上,然後嗷嗷叫著跑了出去,不見了蹤影。


    很多時候,在做壞事之前,理直氣壯,但是看到了能懲罰他們的人的時候,反而嚇破了膽。


    嶽謙眨了眨眼,這和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孫忠給朱文圭打眼色,朱文圭卻沒看他,而是打量著來人,頗為好奇。


    孫繼宗卻是一言不發,主要是他不敢。


    孫忠無奈搖著搖椅來到了堂前,俯首說道:“還請天使宣旨。”


    嶽謙看著已經坐到了轉椅上孫忠,滿是疑惑的說道:“我說這老倌,你都坐到轉椅上了,還要造反嗎?”


    大明不是沒人造反。


    就比如湖廣生苗,賊人矯捷,跋山涉水如履平地;比如福建鄧茂七,那是能殺弓兵的狠人;比如廣州黃蕭養,率眾十餘萬,跟官軍血戰了整整八個月,鏖戰而亡。


    正統十三年到正統十四年,造反的人太多了,沒個十萬人規模,你好意思說你是造反了?


    出了門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說自己是造反的。


    比如這黃蕭養,人數正好在十萬人左右,也就在兩廣布政司的一道奏疏裏,留下了不到十個字罷了。


    但是說一千,道一萬,哪裏有老倌造反的?


    孫忠聽到嶽謙詢問就閉上了眼,好懸一口氣沒給氣撅了。


    他也不想!


    “那就聽旨吧。”嶽謙點了點頭,打開了聖旨,就是京師的罷免造反者的一應爵位,而且還有外戚無軍功不得封爵之事。


    還有一封罵人的詔書。


    “邦家不造,骨肉周親屢謀僭逆,今乃稱兵構亂,圖危宗社,獲罪天地祖宗,義不容赦!”


    “是用簡發大兵,往致厥罰。谘爾中外臣民軍士,各懷忠守義,與國同心,掃茲逆氛,永安至治!”


    “欽此。”


    嶽謙終於讀完了這封在京師受命時候,覺得異常危險的奏疏。


    這是罵人,但好像這南京奉天殿的氛圍,和京師的大有不同。


    按理說,這麽當著人的麵前罵人,主事的人早就應該氣瘋了,那不得跟把他們仨拉出去砍了腦袋祭旗?


    嶽謙連自己臨死前的台本都想好了:「爾等不知天命,天兵至,必殺之!」


    翻譯翻譯,就是洗幹淨脖子等著吧!


    但是似乎他們並沒有多大的反應,這讓三個人滿臉的疑惑。


    這造反造的,異味兒太重了。


    孫忠聽完了聖旨,歎了口氣說道:“還請三位天使驛站休息。”


    袁彬站直了身子說道:“誰是戶部尚書?陛下有話交待!”


    “臣是。”李賢看到點到自己名字了,趕忙俯首說道。


    袁彬繼續說道:“陛下說了,讓你們把田冊、魚鱗冊、賬冊都留好底賬,現在不肯交稅,但是不代表以後不追繳。”


    “陛下平定叛亂之後,該追繳的陛下必然追繳!”


    “造反就不用交稅了嗎?除非你們成了!”


    袁彬的話很明白,他們交了僭朝的稅,等到陛下平定,他們還得再交一遍稅,因為陛下沒收到稅!


    這一下子就炸開了鍋。


    孫忠還想接旨,但是隻見嶽謙將聖旨那單薄的一頁撕了下來,然後將黃帛緞麵的聖旨卷了起來。


    季鐸將那張紙遞給了孫忠。


    孫忠看著手中單薄的一頁紙,呆滯的問道:“不是,這是…什麽意思啊?”


    這宣旨怎麽把黃帛緞麵收走了?


    嶽謙將黃帛緞麵卷好,收了起來,一甩袖子,也未曾解釋,轉身離開了。


    在嶽謙的理解中,陛下這是在可以羞辱這南京奉天殿上諸多造反的家夥!


    他們不配拿著黃帛緞麵。


    但是嶽謙並不知道,現在不甚重要的聖旨,都是隻發紙,不用黃帛緞麵;稍微重要些的聖旨,則是用黃帛緞麵,但一律收回再用。


    隻有恩賞、宣諭這些聖旨,才會連緞麵一起賜下。


    這黃帛緞麵很貴,和朱祁鈺常服一個造價。


    朱祁鈺四季常服不過八套,這麽奢侈的東西,不重要的聖旨,一律隻發紙張了。


    禮部尚書胡濙說,這不是摳門,這是尚節儉。


    當然戶部尚書金濂表示了讚同,並且直呼還是陛下節儉有方。


    孫忠呆滯的看著手中的這張紙,重重的歎了口氣,將陛下的旨意遞給了小黃門,讓小黃門歸檔去了。


    “殿下,繼續議事吧。”孫忠俯首說道。


    朱文圭一如既往的說道:“準。”


    他始終是個牽線木偶,而且是那種很純粹的牽線木偶,孫忠說什麽,他都是準。


    而且他還不會自己即興表演,得孫忠推著他走。


    李賢頹然,這開局氣勢上就輸的一塌糊塗,既然敢造反,那就大點聲,拿出點勇氣來啊!


    都造反了,慫什麽慫!


    “湖廣地區多逃民,是不是下旨讓逃民出山墾田種地?”謝璉是南京戶部左侍郎,說到了湖廣的政務,這也算是僭朝第一件真正的政務了。


    李賢呆了。


    他不敢置信的說道:“你知道湖廣地區的逃民有多少嗎?三十餘萬生苗,他們進山,就是為了躲起來。”


    “大皇帝陛下登基三年了,在湖廣,全都是以安撫為主,你讓他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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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謝璉算個什麽東西!你比陛下還能耐是吧!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什麽人妖物怪!”


    謝璉長得很是俊秀,卻被李賢如此羞辱。但是謝璉也不好反駁,誰讓他今天專門為了大朝,撲了不少的水粉遮瑕呢。


    李賢繼續說道:“這三十萬人出山,這就是最好不過的造反底子,他們真的鬧起來,咱們能平的動嗎?”


    王驥趕忙說道:“這不行,這要是讓鄉民下山,那貴州湖廣,立刻就得狼煙四起,咱們去平叛,景泰帝南下,如何應對?”


    “咱們不去平叛,那不就是直接丟到了湖廣和貴州嗎?”


    李賢仰著頭,看著奉天殿的房梁,無奈的說道:“胡尚書說:上有好生之德,惓惓以生靈為念,民所求資費倍之,則安居;再倍之,則知禮儀廉恥,再倍之,則萬夫一力,天下無敵。”


    “你們覺得陛下這話對不對?!”


    “你們要覺得對,咱們就辦,你們要覺得不對,這湖廣的事兒,就曹規蕭隨吧。”


    群臣臉色更加黯淡,解決的辦法就在那兒。


    湖廣、貴州的百姓為何逃進了山裏麵,還不是地主追租追的緊,百姓又不想造反,隻好龜縮在山裏結成山寨自保,關起門過自己的日子?


    解決的辦法,皇帝說的很清楚了,給百姓生活留供所需,百姓就會安心種地,給百姓雙倍所需,就會則安居,再倍之,則知禮儀廉恥。


    多麽直白的解決辦法,但是他們沒法做。


    李賢忽然開口問道:“咱們還有多少錢?十五萬大軍養一年可是需要將近五百萬石糧草,折幣也要兩百萬枚銀幣了。”


    “這還不算恩賞,還不算朝廷俸祿度支,我可提醒你們,維持一個朝廷,可不是一個小數目,一年得折銀一千五百萬兩。”


    李賢這話一出,群臣皆驚,維持一個朝廷需要這麽多錢?


    李賢無奈的說道:“這還是沒有山西、陝西、遼東這些貧瘠之地的包袱。”


    維持一個朝廷,哪有那麽容易的!


    一千五百萬兩,他都是少說了!


    孫忠猶豫了下說道:“國帑僅剩不到一百萬兩可支取了。”


    李賢眉頭緊皺,瞪著眼問道:“就這麽點,還不肯收稅嗎?”


    他左右看了看問道:“那還有什麽疑問嗎?如果沒有的話,財經事務,就得立刻開始了。若是不設鈔關市舶,我想不到去哪裏弄錢去。”


    “難道對百姓剝盤?老百姓兜裏有多少?逼得他們跟著大皇帝一起殺咱們?好嘛,大皇帝天兵未至,咱們自己就被百姓們的鋤頭給鑿死了。”


    “丟人不丟人啊!”


    這僭朝陷入了一個死循環。


    他們造反的目的是不交稅,但是不設鈔關市舶,那去哪裏收稅呢?


    對百姓進行剝盤,百姓會跑的!會拿起鋤頭,鏟掉他們的腦袋!


    不遠處的福建搞農莊法如火如荼,很多百姓已經開始逃了…


    既然要設立鈔關市舶,那就得交稅納賦,那為啥還要造反呢?直接交給大皇帝不就得了嗎?


    但是不設鈔關市舶,就沒錢,怎麽造反呢?


    一個死循環。


    當他們還是商舶船主,當他們還是勢要豪右之家、當他們還是不視事的王侯的時候,他們可以對這些政令,嗤之以鼻,覺得皇帝在與民爭利。


    但是朝廷這個磨坊的維護,不需要錢糧嗎?


    需要而且很多。


    “不如我們實行撲買法?將市舶、各地府州縣林林總總之事撲買出去?”謝璉作為縉紳勢要豪右之家的代言人,自然不願意看到了設立鈔關市舶,他選了一個前元的法子。


    李賢撇了謝璉一眼,太蠢了,解釋起來浪費口舌。


    這放在北衙,那是要被人當笑話四處傳的。


    “人妖物怪你閉嘴行嗎?”李賢滿是嫌棄的說道。


    第一次的南京奉天殿議事,又進行了半個多時辰,草草結束了。


    造反進入了瓶頸,想做的事兒很多,但是沒錢。


    李賢的主意很好,安國十策,每一策都是定邦之策,不負李賢才學之名。


    而且李賢不是生搬硬套,而是結合太子府僭朝治下的一些特點做了一些改動。


    但即便是有一定的妥協,一些人還是不太能夠接受。


    但是好在孫忠力排眾議,借著朱文圭太子府的名頭,勉強同意了此事。


    李賢坐著孫忠的車駕,準備回到曹國公府,他頹然無比。


    他發現一個恐怖的事實,他突然理解了,為何陛下有好殺人的名頭在外了。


    不殺不行啊!


    那安國十策的每一策,真的想要執行下去,都得跟京師那位大皇帝一樣,殺的人頭滾滾!


    而且得殺更多的人!


    否者壓根別想做成。


    就拿這壓印銀幣之事來說,勢要豪右之家一旦參與其中,必然是偷工減料、花紋變得簡陋,進而交換價值暴跌,劣幣驅逐良幣,飛錢破壞五銖錢的漢朝曆史,就會重新上演一遍。


    本身銀幣就是交換價值在支撐,這偷工減料、花紋化繁為簡、吹不響無法防偽,這本就脆弱的財經事務,立刻就渣都不剩了。


    但勢要豪右之家本就逐利,得動刀子,得殺的他們驚懼無比,心驚膽戰,得殺的跟京師那群人一樣,勢要豪右之家,人人噤若寒蟬,才能壓印。


    李賢終於理解了陛下的難處,這不是一般的難,坐到那個位置上,隻能有這一條路。


    “會昌伯,不如我們拿著銀子,去京師換銀幣吧,這樣還簡單點。”李賢想了許久,這個法子最好了。


    孫繼宗呆滯的問道:“那不得虧三錢銀?”


    李賢解釋了下自己內心的擔憂,真的想開兵仗局壓印銀幣,且不說技術問題,就是這勢要豪右之家,那就沒法解決。


    孫忠重重的歎了口氣,在孫繼宗的腦袋上重重的扯了一巴掌。


    “爹!”孫繼宗一臉的惱怒!


    孫忠作勢準備再扯,孫繼宗便不敢再說話了。


    孫忠對著李賢俯首說道:“有勞李尚書了。”


    “無礙。”李賢下了車回到了這偌大的曹國公府。


    他回到家中之後,就開始奮筆疾書,然後吹幹了墨跡說道:“玉娘,我有生死大事相托。”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年代裏,玉娘已經許給了李賢,那就是李賢的人了。


    玉娘也不是會昌伯府的人,她是會昌伯府換取李賢出仕的禮物罷了。


    “將此封書信交給驛站的緹騎。”李賢鄭重的交待道。


    玉娘拿起冪籬帷帽和書信,便向著驛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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