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王妃錢氏跪在地上,差點要哭出聲了。


    早上的時候,稽王府內就有了很多的傳聞,錢氏本來沒當回事兒,但是隨著傳聞越來越多,會昌伯串聯造反的消息便確定是真的了。


    錢氏隻好帶著朱見深,來到了講武堂請罪。


    明明沒有罪,但是總是有人跳出來,把這禍殃引到稽王府的頭上。


    無妄之災。


    朱祁鈺看著錢氏,這要是周氏掌管稽王府,稽王府絕對不可能逃脫的了幹係。


    甚至周氏在稽王府上竄下跳,也可能是得了一些消息,才會那般行事。


    但是孫太後把周氏扔進了白衣庵,稽王府居然是在會昌伯府造反之後,才得到消息。


    朱祁鈺平靜的說道:“何罪之有,平身吧。”


    什麽罪名呢?難道因為孫忠找死,為了泄憤,把稽王府上下掉吊了去嗎?


    這地,也不知道胡濙能不能洗的動。


    朱祁鈺很暴戾,但是他還沒有到暴虐的地步,既然是公事,自然是公事公辦。


    “啊…”錢氏抬起了頭,滿是疑惑的拉起了朱見深。


    這個時候,錢氏可不敢讓起身而不起身了,這是國事,不是家務事。


    朱祁鈺認真的想了一下說道:“你現在帶著濡兒,去趟慈寧宮,孫太後那邊現在也是忐忑不安,你到了,太後也就安心了。”


    燕王一脈的嫡皇叔朱瞻墡正在進京,朱祁鈺並不打算為難朱瞻墡,也給天下燕府一脈的親王們,做個表率。


    若是有人為難,就到京師來尋求庇佑,既然兩次監國的襄王都已經能夠進京了,其他燕府的龍子龍孫們,就不必要跟著造反了。


    朱祁鈺現在的實力很強,但是他做事進退還是有度,能團結的力量自然要團結,至於不能團結的力量,那就毀滅它!


    既然不為難襄王,自然沒必要為難稽王府了。


    朱見深看著朱祁鈺桌上那個水力螺旋壓力機的模型,問道:“叔父,我能看看嗎?”


    朱見深看到了母親和叔父非常嚴肅,討論著他完全聽不懂的話題,他的眼睛一直在朱祁鈺禦案之上的模型。


    興安知道陛下對陳有德做出的水力螺旋壓力機非常欣慰,所以在禦書房做了一個流水曲觴的案台。


    這個流水曲觴是一整套的係統,首先是水力鍾。


    十二地支的子鼠醜牛的時刻表,每隔一個時辰,水流就會從不同的十二地支的紅銅雕像下流淌一次。


    水流落在水力螺旋壓機模型的葉輪之上,螺旋壓力機就會吱吱呀呀的轉動起來。


    這個水力鍾的背後,有四個日、月、星、箭巴掌大的銅壺,壺身飾鑄雲紋及北鬥七星星圖,這四個銅壺的蓋子,是龜蛇合體的玄武形銅蓋,寓意玄武大帝。


    這四個銅漏壺乃是由紅銅打造,正好足夠一天十二時辰滴漏使用。


    這種水力鍾曆朝曆代都有,大皇帝禦案上的這台,乃是改良洪武年間,中書舍人詹希原的五輪沙漏。


    詹希原用的是沙,因為北方水善凍,壺漏不下,新安詹希元就以沙代水,人以為古未有也,頗為驚奇。


    在案桌之上,還有一行銘文:「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朱見深看著稀罕,便問了出來。


    朱祁鈺笑著說道:“濡兒你且先進宮,若是要玩,改天再來玩就是。”


    朱見深聽聞雖然有點不舍,但還是俯首領命而去。


    朱祁鈺站起身來,準備去參加奉天殿朝議,會昌伯府聯合諸多親王造反,現在形勢並不明朗。


    稽王妃帶著朱見深來到慈寧宮的時候,聽到了孫太後在慈寧宮裏發火。


    他們走進去的時候,孫太後已經砸了不少的東西。


    “拜見太後。”錢氏趕忙行禮,這慈寧宮裏一片淩亂,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孫太後看著錢氏還有朱見深,愣了許久說道:“打講武堂來的?”


    錢氏點頭說道:“陛下讓來的。”


    這次換孫太後變得迷茫了起來,彭城伯、惠安伯跟著英國公府那倆臭弟弟都跑了,會昌伯府造反了。


    此時局勢一片動蕩,這個太廟殺兄的庶孽皇帝,居然顧及起了親親之誼?真是奇事一樁。


    難不成這大皇帝,真的是一片公心?


    孫太後認真思考了半天,才察覺到了皇帝的心思。


    造反的人也不是鐵板一塊,燕府這一脈也是有爭取的價值,分而劃之,剪其羽翼。


    大皇帝雖然表麵上平淡,似乎沒打算把這幫人造反當回事。


    但是在實際應對的時候,卻是如此嚴肅的對待。


    孫太後一時間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悲。


    自己的父親和哥哥是這次謀反大案的居中聯袂之人,也不知道多麽愚蠢,才會選擇造反這條路。


    皇帝這頭兒越是嚴肅、越是認真的對待,孫忠和孫繼宗的謀反越不可能成功,身死族滅的下場幾乎板上釘釘。


    但是她又有些慶幸,畢竟自己的血脈,自己的孫子,稽王府都還在。


    孫太後目光閃爍,她已經兩年沒見過朱見深來,她走了兩步把朱見深抱了起來,笑著說道:“讓奶奶看看。”


    朱見深還是有點怕的,他上次見孫太後還是在兩年前了。


    自從從皇宮裏搬出去之後,他就再沒見過孫太後了。


    這個奶奶,他很陌生,有些不知所措。


    孫太後和朱見深說了兩句話,笑著說道:“見也見了,你們呐,快回吧,回吧。”


    孫太後有點不舍,但還是讓錢氏帶著朱見深回稽王府了。


    稽王府裏安全,外麵太危險了。


    大皇帝的意思很明確,勿動,動必殺之。


    孫太後一直看著稽王妃和稽王世子漸行漸遠漸遠,身影離開了慈寧宮,才收回了目光。


    她深吸了口氣說道:“這些日子,無論誰來,都不必要見了,陳大璫,把太後之寶送到奉天殿,哀家這裏啊,也沒什麽皇帝用的上的東西。”


    “把宮門緊鎖吧,哀家要為大明祈福。”


    孫太後最後還是選擇了保自己的孫子,而不是和自己的父親、哥哥遙相呼應。


    若是她的父親哥哥真的打進了京師,清了君側,她可不信,她的孫子還有命在。


    大皇帝能容下稽王府,她的父親和哥哥,可容不下稽王府。


    朱祁鈺來到奉天殿準備上朝的時候,看到了慈寧宮的大璫端著紅綢蓋著的寶璽,他看了看,不甚在意的說道:“且拿回去吧,朕這裏也用不到。”


    朱祁鈺走進了奉天殿內,坐到了寶座之上。


    “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諸多朝臣見陛下到了趕忙行禮。


    朱祁鈺點頭說道:“平身。”


    他打量了一圈朝臣的臉色,各有異色,但是總體來說,還是很平穩的。


    蔡愈濟居然有點惶惶不安的模樣。


    朱祁鈺笑著說道:“會昌伯聯袂造反,中軍都督府的右都督張輗、前軍都督府右都督張軏、彭城伯張瑾和惠安伯張琮,連夜逃離出京。”


    “朕很欣慰,咱們的京官可能有提前風聞,卻未曾離開,現在也在朝堂上站著,未曾稱病觀望。”


    鴻臚寺卿楊善,居然也在朝堂之上,他還以為楊善早就溜了呢。


    官邸的確是像坐牢,不過也不是沒有一點自由,若是楊善想跑,他自己也是能跑的,但是他的家人,就隻有永寧寺極遠之地了。


    “臣等惶恐。”群臣趕忙俯首齊聲說道。


    能走到奉天殿上的朝臣,都不是蠢人,他們沒有選擇求死之道,大皇帝營建官邸,就是為了把他們的家人也圈住。


    “好了,議事吧,興安宣旨。”朱祁鈺示意眾卿平身。


    興安站了出來,大聲的說道:“太祖開辟,家法嚴,後妃居宮中,不預一發之政,外戚循理謹度,無敢恃寵以病民。”


    “爵以報功,非有社稷軍功者不封。至今日,一門數封、兄弟並封、世券相傳,戚畹不思恩澤之封,為禍社稷,今盡數革爵。”


    “戚畹周親不得與汗馬餘勳為齒,欽此。”


    最後一句的意思是,以後戚畹周親可以給待遇,但是不能和汗馬功臣相提並論,恩封爵位。


    大皇帝自登基至今,尚未給錢皇後的親族任何的爵位。


    群臣議論紛紛。


    這封詔書顯然是早就準備好了,朱祁鈺的確是打算對外戚動手,自從駙馬都尉趙輝不法之後,他就打算這麽做了。


    孫繼宗的猜測是對的,大皇帝的確要對外戚動手,但是不造反,朱祁鈺也不會胡亂殺人。


    群臣交頭接耳議論了一番,蔡愈濟站出來俯首說道:“陛下,外久職戚裏之榮,益謹人臣之節。”


    “陛下夙興夜寐,圖治惟勤,眷賢後之相成,宜褒崇其同氣,至此戚畹周親不得與汗馬餘勳為齒,恐傷戚畹周親之拳拳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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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愈濟的話,其實就是為什麽會給戚畹周親們爵位的理由。


    皇帝忙於國事,勵精圖治振奮國家,後宮當然要有賢後輔佐,後宅安寧,是所謂褒崇其同氣。


    當初仁宗皇帝給張皇後一家封爵的時候,就是這個理由。


    朱祁鈺坐直了身子,想要開口說話,卻看到了胡濙躍躍欲試。


    “胡尚書可是有話要說?”朱祁鈺一樂,他當然可以用天子家事,外廷勿慮搪塞過去,但是終究是搪塞。


    看來禮部又要發揮作用了。


    胡濙站了出來,俯首說道:“《史》曰: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不受私。臣僭越。”


    這是當初漢文帝入宮的時候典故,就是天子無私事。


    這論外戚後宮,自然是說到了皇帝的家事,自然要先請罪。


    朱祁鈺笑著說道:“但說無妨。”


    胡濙笑嗬嗬的問道:“蔡禦史,敢請問,知道梁國公舊事嗎?”


    蔡愈濟眉頭緊鎖的問道:“可是…梁國公趙德勝嗎?”


    趙德勝乃太祖高皇帝手下悍將,死於陳友諒軍卒手中,中數箭死。


    胡濙悶聲笑道:“自然不是,我說的是梁國公胡顯,蔡禦史啊,可知胡顯何人?”


    蔡愈濟搖頭,這大明就沒封過梁國公才對,隻有一個追贈!


    胡濙左右看了半天說道:“你們難道都不知道胡顯是誰嗎?”


    群臣眉頭緊皺,隻有劉吉站了出來搭腔低聲問道:“胡尚書說的是楚王朱楨母胡充妃的父親,胡顯嗎?”


    胡濙眼前一亮,笑著說道:“正是。”


    “陛下,彭城伯和惠安伯並非外戚恩封第一個,洪武二十二年七月,太祖文皇帝封胡充妃父胡顯為梁國公,為第一例外戚恩封,而且是公爵。”


    朱祁鈺一愣,這外戚封爵居然是太祖開始的?還有這等事兒?


    蔡愈濟眉頭緊皺的說道:“從未聽聞胡顯封爵之事。”


    胡濙十分平靜的說道:“沒聽過就對了。”


    要是朝臣都聽說過了,還要他胡濙這禮部尚書幹什麽呢?


    蔡愈濟麵色不滿的說道:“可是胡尚書!即便是有,那早已革罷,和我們今日論,又有和什麽關係?”


    胡濙轉過身來說道:“關係大了。”


    “洪武二十一年涼國公藍玉,捕魚兒海一戰定北,洪武二十二年,凱旋而歸,按功封公,高皇帝欲封梁國公給藍玉。”


    “胡顯便與藍玉就爭梁國公位。”


    “當時藍玉與元妃有私,元妃羞憤自殺,故將梁國公改為了涼國公,恩賞給了藍玉。梁國公恩賞給了外戚胡顯。”


    蔡愈濟眉頭緊皺的說道:“然後呢?我還是沒聽出來這和今日所議有何關係。”


    胡濙老神在在的說道:“建文年間,胡顯梁國公被革爵,一起被革爵的武勳不知凡幾,連親王郡王都是隨意革罷,更遑論武勳了。”


    “太宗文皇帝靖難之後,還爵複職,但是唯獨漏掉了這胡顯的梁國公。”


    “太宗皇帝曰:戚畹周親寸功未立,豈嚐有汗馬之勞也?”


    “陛下今日革罷外戚勳爵,乃是太宗文皇帝之遺誌,亦是祖宗之法。”


    蔡愈濟呆滯的看著胡濙,伸出了手,連點了幾下說道:“胡尚書,這等事我從未在太祖太宗《實錄》上看到過,不見史書,你,不要胡說。”


    胡濙看了一眼蔡愈濟說道:“哦,蔡禦史在質疑胡某在胡編亂造嗎?”


    蔡愈濟認真思索了許久,太祖太宗實錄,他確實看過,這件事確實未載。


    他疑惑的說道:“不是某質疑明公,這等大事,為何從未載於實錄?胡尚書又是怎麽知曉的呢?”


    胡濙歎了口氣說道:“我知此事,乃是親身經曆,所以方知。曲筆此事,也是我做的。”


    胡濙拿出了幾份東西遞給了站在禦下的太監,太監遞給了興安,興安遞給了皇帝。


    朱祁鈺看了許久說道:“真是辛苦胡尚書了。”


    朱祁鈺又將這幾份東西遞給了興安傳了下去。


    群臣看完之後,都是目瞪口呆。


    外戚封爵居然是太祖開的先例,太宗文皇帝禁絕。


    在永樂年間,後妃多是勳臣之家所出,自然無外戚封爵之事。


    但是仁宗皇帝要封彭城伯張昶,胡濙才不得不曲筆勾抹《實錄》。


    胡濙說完看著陛下說道:“陛下,臣說此事,不僅僅是外戚封爵。”


    朱祁鈺點頭說道:“朕知胡尚書深意,朕嘉納諫言,胡尚書果為國卿。”


    群臣莫名其妙,這不就是再說外戚的事兒嗎?這已經洗完地了,居然還有他們品不出的東西?居然還另有深意?


    胡濙的確是在說外戚,但不是隻說外戚。


    於謙、石亨、六部尚書皆是若有所思,其餘朝臣一片茫然。


    這胡尚書話裏有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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