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忠從來沒有謀反的膽量,他這輩子沒打算這麽幹。


    即便是昏聵如同稽戾王朱祁鎮那般貨色,隻要朱祁鎮不出京師,在京師坐著,那皇位,就在人家屁股底下,誰都拿不走。


    天下誰人不知道王振僭越皇權,肆意妄為,王振朋黨無數,四征麓川、福建甚至爆發了百萬人、不下黃巢之亂、涉及五個省的大叛亂,貴州、湖廣苗民三五十萬生變。


    但那又怎麽樣呢?


    王驥從麓川撤軍至貴州,苗亂立刻偃旗息鼓,寧陽侯陳懋去福建,到現在連根子都拔幹淨了。


    若非朱祁鎮帶著京營在土木堡,誰的話都不聽,一意孤行,即便是京營全死光了,朱祁鎮單騎回到京師,人家還是皇帝。


    郕王一直從八月十八監國到了九月才登基稱帝,不就是天下再等等,看看有沒有變數嗎?


    稽戾王在京的時候,還是郕王的大皇帝,多謙恭啊,每次被罰俸都是一言不發,認命了,從來沒想過忤逆兄長的意思。


    這大皇帝一打贏京師保衛戰,稍稍把朝政理順,第一件事就是削掉了太上皇帝號。


    當時的朝內誰知道瓦剌肯放人呢?自古北狩的皇帝,哪有一個被放回來的?


    人家瓦剌也是把稽戾王放過來搞內訌。


    大明太強了,不內訌,瓦剌就得安排西進,而且現在西域廣為流傳,瓦剌有西進大計。


    結果大皇帝何其的心狠手辣,直接把稽戾王斬於太廟之內,絲毫不給任何人反應的時間。


    皇權更替,自古都是腥風血雨。


    這種狠辣、這種果決,孫忠從未見過。


    他從不想造反,他隻想打著造反的名義,賺點小錢,把家族打理打理,即便是被削了爵位,或者他死了,皇帝不讓孩子們承襲會昌伯爵位。


    頂天了如此!


    隻要孫家不搞謀反,還有太後這塊遮羞布在朝中,做個富家翁足夠了。


    但是他兒子,在他看不到的時候,搞出了謀叛大罪!


    這是謀反!


    這是把整個孫家俯衝向地獄了!


    孫忠氣的七竅生煙,在聽到了襄王連夜進京的時候,孫忠已經知道,這次的清君側,就是個笑話了。


    孫繼宗對父親的不屑非常憤慨,他拍著胸脯說道:“應天府我都已經安排好了,我還聯係了十六路親王,現在襄王去了京師,不算的話還有十六路!”


    “現在到應天府的已經有三位親王了,而且天下宗室響應,也有數千郡王、鎮國將軍、輔國將軍到了應天府,少一個襄王罷了!”


    “我們還有正統之寶,假借正統之名!”


    孫忠歎了口氣說道:“我們現在赴京,還能求的大皇帝的寬宥嗎?想來不能,唉。”


    孫忠即便是聽到了如此多的親王跑到了應天府,絲毫不以為意。


    有兵,貴州的王驥、湖廣的梁珤、兩廣的柳溥;


    有錢,那些海商們被大皇帝的市舶司關稅收的極為惱火了,否則也不會有倭寇頻繁襲擊膠州港了。


    有糧,蘇鬆地區的米粱很多,這倒是不用擔心。


    有名,畢竟是宗室造反,他們是老朱家的內訌罷了,實在不行也可以扯出一個正統之寶的正統大義的名分來。


    但是這些重要嗎?


    他們沒有運氣。


    大明朝堂自上而下,梳理了整整三年,樁樁件件,除了肉食者倒黴,就連京官都是權柄極重。


    現在京官的權柄,這可比往昔靠著冰敬碳敬、同榜、同鄉、同師去維持的權力,可穩固太多了。


    現在鄉間都把奉天殿比作是天庭!


    大皇帝身邊聚集的可不是一群黃觀、方孝孺那一群搞井田製的蠢貨,而是一群齜牙咧嘴的惡狼,他們緊密的團結在皇帝的這條暴龍身邊。


    錢重要嗎?有的時候的確很重要。


    但是現在在京師,權更重要。


    運氣反過來,就是氣運。


    爭得過嗎?孫忠不以為一群蟲豸能打得過真龍天子和一群餓狼。


    “父親!”孫繼宗有些著急的說道:“總得試試吧,我們不能坐以待斃,等到皇帝要砍我們的時候,我們再動手吧,皇帝出兵河套的時候,我就在四處張羅了。”


    “正好,皇帝拿出了考成法,這是逼得天下官僚們謀反啊!多好的機會啊。”


    孫忠頹然的歎了口氣,老淚縱橫的說道:“我的兒啊,是爹的錯,爹沒把你教好,是爹的錯。”


    “你以為這天下是靠著一群貪官汙吏,蠅營狗苟在撐著嗎?大錯特錯啊,我的兒。”


    “你看不到那些持正守節的官僚,是因為正統年間王振擅權後,上下沆瀣,都變得貪腐了起來,不貪不腐的人隻能默默做事。”


    “這天下,一直都有踏踏實實做事的人,也一直都有不貪不腐的人,也有持節守正的人,他們在默默的做事,最後撐起了大明是他們啊。”


    “他們才是大明的脊梁骨,你平時在京師,往來皆是權貴,你看不到他們…”


    “於謙咱們就不說了,天下聞名。”


    “就拿徐有貞來說,他是不是很蠢,開始就說南遷,對稽戾王頗為忠心,而且絲毫不掩飾,但是他到了張秋治理運河,怎麽做的?”


    “殺了多少追租的縉紳?動員百姓挖引水渠,修築河堤,兩條腿上爬滿的螞蟥,可是徐有貞和這陳鎰可曾皺眉?”


    徐有貞和陳鎰他們可能路線有問題,但是他們的道德還在,至少知道修水利安民是正途。


    孫忠看著自己的兒子,就是歎息,他現在說什麽,也是為時已晚。


    孫忠懶得再教育兒子了,既然造反事實已定,那就得奔著成了去做。


    他十分確鑿的說道:“你一定要把徐有貞叫到應天府來,至少徐有貞、陳鎰是做事的人!”


    “孩兒這就派人繼續聯係。”孫繼宗俯首領命,他突然覺得自己的爹,可能是對的。


    孫忠繼續說道:“鳳陽府那個建庶人被赦免了,把他也拉倒應天府去,正統之寶,隻能應付一時,但是不能應付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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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朱文圭到了應天府之後,就把太子府的大旗扯出來。”


    襄王跑了,正統皇帝人已經死了,其他的親王大旗不太好扯,但是這太子府的旗子,還是可以扯一扯的。


    孫繼宗呆滯的問道:“啊,這?扯了太子府,那燕王府一係的王爺還會到嗎?”


    孫忠一臉怒其不爭的看著孫繼宗,用力的拍了幾下腿說道:“你自己說說你蠢不蠢,蠢不蠢!”


    “襄王的態度還不夠明顯嗎?人家燕府看襄王都跑了,誰會跟著你做這等事啊!”


    孫忠已經傻了。


    這是造反還是過家家啊!


    人家燕府的龍子龍孫,憑什麽跟著你造反啊!


    孫繼宗隻好糯糯的不說話,徐有貞和陳鎰,他隻能爭取去了。


    孫繼宗聯係徐有貞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當時徐有貞和陳鎰在張秋治水的時候,他就聯係過,但是徐有貞太忙了,一直沒有見麵。


    徐有貞到了河套就不忙了嗎?


    不,他現在更加忙碌了。


    他已經完成了景泰安民渠的最後整理工作,幾百條水渠的線路已經規劃好了,此時的他穿著穿著百姓才穿的麻布衫,穿著蓑衣,坐在石頭上,毫無斯文的揉搓著腳底板。


    摳腳大漢徐有貞的對麵是另外一名摳腳大漢陳鎰,兩個人在張秋就是老夥計了。


    張秋是一條引水渠,但是和即將動工破土的景泰安民渠相比,不值一提。


    徐有貞到河套已經六個月有餘,一直在不停的走訪,這條渠從最初看堪輿圖的一個構想,逐漸變成了一個可以執行的計劃。


    “老徐啊,孫忠那一家子也不知道作什麽妖,這些日子找你了沒?”陳鎰的腳底板生疼,每天坐下休息下,都是一抽一抽的疼。


    徐有貞點了點頭說道:“找了。”


    “什麽事兒知道嗎?”陳鎰有些疑惑的問道。


    徐有貞搖了搖頭說道:“我哪知道什麽事,我哪有空見他們啊,我今天終於把這最後幾條支渠給定好了。”


    “大皇帝給了我三百萬銀幣,讓我弄這水渠,我要是弄不好,大皇帝必然砍我腦袋!”


    “那可是三百萬銀幣啊!”


    “他想殺我,我知道。”


    徐有貞清楚的知道大皇帝想殺他,開始的時候,是於謙在保他,於謙不保他之後,他就不得不去張秋治水。


    張秋治水之後,他其實可以回京,但是皇帝的旨意是讓他巡河到榆林衛。


    那個時候,徐有貞是極為失望的,甚至和孫家勾勾搭搭了幾天,可是後來徐有貞也回過味兒來了。


    黃河清則聖人出。


    他還是適合治水,對於徐有貞而言,搞工程可比搞政治簡單多了,搞工程並不複雜,而且得心應手。


    徐有貞穿上了厚重的草鞋,在水塘裏洗了洗手說道:“人呢,總要有點自知之明,我老徐,不擅長治政,但是擅長治水。”


    “這麽些年了,我終究是發現了,人還是得幹點自己擅長的事兒,否則不是憑白來這世上走一遭嗎?”


    “而且,隻要我還能治水,大皇帝就不會殺我,大皇帝很實用啊,任何一個人,他都想榨幹了,為大明做貢獻,連我這個反賊,他都不放過。”


    陳鎰沒搭話,洗過手之後,愣愣的說道:“其實皇帝給你頭功牌,算是把之前的事兒揭過去了,回京隻要不亂說話,也不是不能回。”


    徐有貞卻叉著腰,似乎在幻想著景泰安民渠建成的那一天,這裏的土地變遷萬頃良田的那一刻,他伸出手來說道:“陳禦史!回京時,有水可以治嗎?就一條通惠河,陛下還治了。”


    “但是在這裏!”


    “在千秋萬古之後!老子徐有貞建的這條渠!所有在這條河周圍生活的人,都得謝謝我!”


    “景泰三年上敕諭巡河禦史徐有貞督建此渠,安數萬民生,乃生民之功!”


    “老子一個景泰年間的大反賊,也能在景泰年間,彪炳青史,大皇帝也得認!”


    陳鎰嗤笑了一聲,徐有貞是興奮。


    景泰安民渠,徐有貞下了不知道多少心血,這要是建成了,河套的百姓得給他立個生人祠才是。


    徐有貞挺直了腰杆說道:“哪怕有一天,陛下把我的腦袋鏟去了!民間至少還會流傳,大皇帝大河服妖蛟,徐有貞安民平水患的美談!”


    陳鎰笑著說道:“反正你都畫好了圖紙,陛下一紙詔書,讓別人修一樣,你還彪炳青史嗎?”


    徐有貞瞬間就呆滯了,愣愣的說道:“不能夠啊,大皇帝怎麽可以是小心眼呢,陛下胸襟寬廣有百納海川之容,你別瞎胡說啊。”


    陳鎰哈哈大笑,徐有貞很在意這條渠。


    徐有貞自己也知道了自己不擅長政治,既然不擅長,那就好好治水,在四威團營的幫助下,把這條景安渠建好,大功德一件。


    這高低也得有個奇功牌傍身,否則說不過去。


    大皇帝是個公私分明的人,公該賞恩賞,私底下不喜歡徐有貞,那就是不喜歡。


    徐有貞眉頭緊皺的問道:“不對啊,陳禦史你提到了會昌伯的事兒,是不是有什麽想法?你跟他們聯係了?”


    陳鎰驚怒的站起身來說道:“我整天跟著你騎著馬四處跑,你沒工夫搭理他們,我就有功夫了?天地良心!”


    “他們要是造反,老子也跟著他們去?我跟你一樣傻啊。”


    “不能摻和的事兒胡亂摻和嗎?”


    陳鎰在京師那是酒後失言,差點爬到總憲位置上的陳鎰,能力和才情,以及政治覺悟都是有的。


    喝大了又要升官,才迷了心竅,這都受了幾年罪了,早就醒悟了。


    改悔,不是到皇帝麵前,磕個頭說我有罪,得辦實事,去證明,論跡不論心,他要做出改悔的事兒,才能證明自己改悔了。


    徐有貞愣了一下說道:“他們不會真的要造反吧。”


    陳鎰眉頭緊皺呆滯的問道:“不會吧,不會吧,他們不會真的要造反吧,不會真的有人以為,大皇帝好欺負?”


    徐有貞將方巾搭在了肩上嗤笑的說道:“管他們呢,反正陛下春秋鼎盛,咱們幹咱們的就是,隻要朝廷的銀幣按時到河套,那就沒啥問題。”


    “有啥事,讓大皇帝頭疼去吧,咱們啊,別鹹吃蘿卜淡操心,該幹嘛幹嘛。”


    陳鎰點頭說道:“其實也好,有人給大皇帝搗搗亂,省的天天沒事幹,天天盯著我們,你說都是人精,能上皇帝的當?有意思嗎?還天天給朝臣下套。”


    徐有貞想了許久說道:“陳禦史釣魚嗎?”


    “釣,但是老釣不到,還老想去。”陳鎰疑惑的回答著,然後恍然大悟!


    大皇帝才不管你上不上鉤,有事沒事甩兩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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