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安眉頭緊皺,他經常能看到這些人的身影。


    但是陛下如臨九霄,自然是看不到,但是這些人真實的活著,就在這京師,就在天子腳下。


    興安低聲說道:“謂曰窮民苦力,營無生計,惟於行賈輳集之區,百貨灌輸之地,肩挑背負,走進腳推車,日覓數錢以資衣食、父母妻子。”


    “多為外鄉人。”


    鄉在大明特指鄉野之人,他們進城務工為生,在商賈、貨物聚集的地方,肩挑背負,好一點的,還有個手推車。


    朱祁鈺深吸一口氣,又吐了口濁氣說道:“他們在家鄉難道沒有田嗎?”


    興安眉頭緊皺的說道:“怎麽會有呢?他們在鄉間無田無畝,也不住城裏,多數都在城外民舍,僅租得陋舍蔽體,勉強能遮風擋雨,黧瘦疾苦。”


    “若是豐年尚好,畢竟坊主商賈需要勞力做工。但是一旦到了災年,便是出不得城,城外跟無依仗之所,城內亦不需勞工,幾多苦楚。”


    朱祁鈺點了點頭說道:“跟上去看看。”


    朱祁鈺一行有七個人,除了興安和盧忠,還跟著四名跨刀的緹騎,也是普通打扮。


    但是再普通,百姓們一看朱祁鈺的樣子,就知道大戶人家,多是躲得遠遠的。


    京師別的不多,唯獨這勢要豪右之家,遍地都是。


    朱祁鈺跟隨著那名窮民苦力,來到了米行。


    顯然這窮民苦力,無處安置孩子,就把孩子的繈褓放到了門前,開始搬運車架上的米粱麻袋,一共七袋。


    朱祁鈺一直站在不遠處,讓一緹騎靠在孩童不遠處的牆邊。


    這年月裏,有的是偷孩子的人,若是有人伸手,在陛下麵前犯罪,那必然是刀出鞘,人頭落地的份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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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上可是有不少順天府的巡捕在轉悠,倒是沒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偷孩子。


    這勞力搬完了麻袋,坐在了角落裏休息,朱祁鈺示意興安去買點飴糖、果奶之物,便走了上去。


    “這位郎君,冒昧打擾。”朱祁鈺走了上前,想和這壯丁好好聊聊。


    勞力壯丁抱起了孩子,站了起來,滿是警惕的說道:“莫叫俺郎君,叫我柳七就好,擔不起。你要做甚?俺不賣孩子。”


    柳七顯然以為朱祁鈺打算買他的孩子,所以才過來搭訕。


    朱祁鈺往後退了一步說道:“並不是打算買你家孩子,就是想問問你這營生如何。”


    “你有所不知,最近陛下複設了通政司,我們是通政司的人,專門體察民情。”


    朱祁鈺拿出了一塊信牌,習慣性的遞給了興安,興安將信牌遞給了柳七。


    柳七看了半天,還了回去說道:“俺不識字,但是看你的打扮,的確是官宦人家,你要問什麽?”


    朱祁鈺上次宣諭的時候,就發現了一個問題,那就是他這個皇帝,身份一旦被百姓知曉,百姓們顫顫巍巍的反而說不出什麽。


    現在朱祁鈺搖身一變,成了通政司參議通政,正七品的官員,隸屬於通政使王文管理。


    當然這個官壓根沒有,天下獨一份。


    朱祁鈺和柳七聊了幾句家常,然後問道:“這一日勞作,可得幾何?比之以前如何?”


    柳七接過了興安買的東西,終於樂嗬嗬的說道:“現在好多了,大皇帝整日裏搗鼓新政,搗鼓的東西,俺們也不懂。”


    “倒是搗鼓了不少新奇玩意兒,寶源局現在不打銅錢打銀幣了,很多商賈運貨至京師,換那銀幣,這活兒多了,營生好了許多。”


    “現在做傭,給這家米行推貨,月可得九錢四分銀哩,倒是能養家糊口。”


    柳七顯然不知道銀幣具體哪裏打的,他還以為是寶源局打的,因為民間銀幣,多數都從寶源局出,他並不知道是兵仗局壓的。


    月可得九錢多銀子,一年差不多十多兩銀子,日子算不上不能過。


    按照順天府勞保局定的勞動報酬計算,顯然不夠所需二倍,但是相差不是很遠了。


    朱祁鈺再次問道:“為何不去城外參加農莊呢,城裏這報酬似乎不太多。”


    柳七逗著孩子聽到朱祁鈺的問題,反問道:“陝西有農莊麽得?”


    朱祁鈺搖頭說道:“自然沒有。”


    柳七理所當然的說道:“那不就結咯,陝西又麽得農莊,俺是陝西人,京畿農莊不收俺們的。”


    朱祁鈺點了點頭,農莊法除了京畿直隸、山外九州、福建,並沒有在陝西推行,而且是有戶籍限製的。


    朱祁鈺和柳七又聊了幾句,柳七將孩子放到了車上說道:“居京師肯定難處多,是留不住錢的,俺打算攢點錢,等到什麽時候,陝西有了農莊法,就回家種地去。”


    朱祁鈺繼續追問道:“那可曾對現在京師不滿的地方?”


    柳七的眼神立刻警惕了起來,氣不打一處來的說道:“你們這些大官人,整日裏就知道挑陛下的毛病,俺不跟你說,跟你說了,回頭你在朝堂上,又嚷嚷陛下,讓陛下心煩。”


    柳七架起了車,便向前走去,還說道:“俺走了,不許跟著俺!俺老遠就瞧見你們了。”


    大明的朝堂四處漏風,這頭剛開完朝議,那頭就被傳的滿大街就是,顯然朝堂上大官人們,在民間的風氣不是很好,這不意外。


    倒是朱祁鈺的名聲不錯。


    百姓不求別的,能靠著雙手活下去,那大明皇帝就是頭豬,那也是明君了。


    “誒…”朱祁鈺這還沒聊幾句呢,但是柳七已經走遠了。


    朱祁鈺邊走邊說道:“豬肉每斤兩分銀,牛羊肉每斤一分五厘,大鵝一隻銀二錢,雞一隻三分四厘,鮮魚一條五斤重銀一錢,糖果一斤銀四分,栗子一斤,一分三厘,荔枝則四分八厘。”


    “這些可都不便宜,也就是說,柳七做一月工,連肉都吃不得一次啊,還是太苦了。”


    朱祁鈺作為大明的戶部尚書,對京師物價了如指掌。


    柳七做一個月的工,才賺四十七斤豬肉,鵝不到五隻,要是想吃荔枝之類的東西,那更買不起。


    興安低聲說道:“陛下,不算苦了,俗話說得好,過年才吃一頓餃子,還指不定不是肉餡的。”


    “柳七現在雖然過得清苦,但是遠沒到活不下去的時候。”


    朱祁鈺搖頭,繼續走著,一邊走一邊搖頭說道:“朕聽聞有些豪奢之家,辦一次喜喪迎會,就擺出上百席麵,旁類不算,即便是這一桌酒菜,至少都得四兩銀子!倒是大氣得很!”


    “四兩!柳七得幹四個月,還沒四兩銀錢!”


    朱祁鈺不是個糊塗人,他知道這天下沒有絕對的公平,他至今也從未講過除了殺人者死以外其他的公平。


    興安無奈的說道:“陛下,這自然是不正常,酒席的錢,才多少,大頭不在吃喝之上,往來應酬的錢,才是大錢。”


    朱祁鈺繼續向前走著說道:“這不就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嗎?非朕所願。”


    興安歎了口氣,杜甫這句詩很好,沒什麽問題,陛下體察民情,心懷黎民是錯的嗎?顯然不是。


    那必然是有人錯了。


    興安趕忙說道:“可是陛下,也沒有出現路有凍死骨,至少東西舍飯寺,不會讓人餓死,養濟院,也不會讓人凍死。”


    “陛下,這事不能急,若非兵仗局鑄錢,柳七的營生,絕對好不起來,若非勞保局計酬,這柳七這工錢肯定不如現在。”


    “陛下,慢慢來就是了。”


    “陛下不常說嗎?發展一定會有問題,但是也有成果,陛下春秋鼎盛,徐徐圖之方為正途。”


    於謙現在離京了,能勸得動陛下的,就就剩興安了。


    在興安看來,柳七若是在正統年間,那背上的孩子,決計是活不下去的。


    現在已經很好了。


    至少一切在變好不是?


    這不是陛下的功績嗎?


    朱祁鈺當然知道財經事務這東西,兩個方麵。


    一個是做大蛋糕,一個是分配蛋糕,在做大蛋糕的同時,如何分好蛋糕,也是一個財經事務的重要課題。


    至少大明在向前走,至少有勞保局,在計酬算工這件事上,已經踏出了第一步。


    改革就像鋸木頭,有時向前、有時向後,但總的來說是向深發展。


    興安鬆了口氣,看陛下的臉色,這件事陛下放在了心上,但是並沒有急於求成。


    朱祁鈺走過了仁壽大街,拐了個彎,走進了朝陽門外大街,朝陽門是糧道門,來往的商賈更多,他走走停停,想要上朝陽門的五鳳樓。


    守城的將士攔住了朱祁鈺一行人,朱祁鈺又拿出了那塊參議通政的七品信牌,但是守城的將士,壓根不吃這一套。


    十二團營出京,楊洪暫代了京師總兵官一職,可是三令五申,城門守備事關重大,絕不可輕易懈怠。


    盧忠無奈,拿出了自己的信牌,遞給了守城的將士。


    “錦衣衛指揮使盧忠?”


    “盧忠!”


    守城的將士瞬間頭上冒汗。


    盧忠的名字在京師,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那是陛下頭號鷹犬,辦了幾次大案要案,與太醫院的陸判,合稱地府閻羅,執掌生死。


    冒充別的錦衣衛還好說,冒充盧忠,那不是找死嗎?


    但是守城重任在身,守城將士還是搖頭說道:“未有命,不敢讓諸位上去。”


    盧忠撓了撓頭,他是錦衣衛指揮使不假,可是京師外城守備並不歸他管。


    朱祁鈺摘掉了自己的口罩,拿出了自己的玉製信牌,遞了過去。


    守城將士瞪大了眼睛,他當然認得陛下。


    陛下又不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整日窩在皇宮裏,陛下每日到京營操閱軍馬,而且平日一直在講武堂坐班。


    他趕忙行禮說道:“參見陛下。”


    “朕能上去嗎?”朱祁鈺指著朝陽門的五鳳樓說道。


    守城將士忙不迭的點頭說道:“自然無礙。”


    朱祁鈺終於登上了朝陽門,朝陽門地勢較高,可以一覽京師之外。


    城門口的護城河之外,是連綿不斷的民舍,窮民勞力,絕對不止柳七一人。


    這些人,不住城裏,和柳七一樣,日出入城,日落出城,在城裏做苦力為生。


    朱祁鈺還看到了柳七推著車走出了朝陽門,車上的小孩子,抬頭一看,便看到了城門上的朱祁鈺,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柳七趕忙抱起了孩子,放到了背上,小孩子嘬著手指頭,瞪著大大的眼睛看著朱祁鈺愣愣的出神。


    “興安,朕很嚇人嗎?”朱祁鈺愣愣的問道。


    興安趕忙說道:“陛下,爽朗清舉,瀟灑俊逸,京師那麽多女子傾慕,陛下當然不嚇人。”


    朱祁鈺歎息,但是小孩子見到他就哭,可能這就是沒有孩子緣吧。


    當初為了堅壁清野,城外三年生以上的樹木,悉數被砍了去。


    但是瓦剌人退去之後,幾場秋雨,兩個春夏秋冬之後,城外又變得鬱鬱蔥蔥。


    朱祁鈺扶著憑欄,看著通惠河上,無數的力夫喊著號子,拉動著纖繩,拖動著平底船將糧食拖到朝陽門外的民舍裝運。


    通惠河的兩邊,依舊掛著黑眚的屍首,早已風幹,那是朱祁鈺監國之後,下的命令。


    黑眚就是水鬼,其實都是人假扮的水猴子,他們負責嚇走通惠河兩岸的閘夫,讓通惠河壅塞,方便牟利。


    京杭大運河的重點是通州,糧食都聚集在通州,通州米價一石四錢,當時京師米價一石四兩三錢。


    翻譯翻譯,就是致富神話。


    當時還是監國的朱祁鈺下了命令之後,於謙帶著人,抓了不少假冒水猴子的人,就是勢要豪右之家的走狗。


    這已經快兩年了,京師的糧價一直很平穩。


    那些掛著水猴子的杆子,大皇帝不下令,沒人敢請陛下拔掉那些杆子。


    天氣極佳,能見度很好,朱祁鈺站在朝陽門的五鳳樓,能看到不遠處的通州城。


    蜿蜒的官道兩旁有很多的村落,而且還有已經有些發黃的麥田,風一吹,麥浪滾滾。


    從朝陽門望去,通州城在去年一整年,在夯土城牆之外,加了磚石。


    在瓦剌人圍困京師之前,沒有人能夠想到,被打的斷了氣兒的草原人,還能攻入關內,還能打到大明的京師。


    大明天下無敵,是正統十四年前,所有大明人的共識。


    甚至在很多地方,都在逐漸拆毀城牆,因為來往不便。


    但是自從土木堡之變後,磚石城牆反而再次變成了主流。


    “勃勃生機啊。”朱祁鈺拍著五鳳樓的憑欄,頗為感慨的說道。


    一個掌令官,急匆匆的跑上樓,高聲說道:“陛下,前線傳來軍報,大明軍,已經和瓦剌人接戰了。”


    朱祁鈺接過了軍報看了幾眼,大袖一展,眼神極為銳利的說道:“瓦剌人非但不投降,還敢主動進攻!”


    “好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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