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成?”林繡認真的想了想問道。


    王文算是在地方曆練了無數年的禦史,他拿出了一個一成的利率來,確定一個範圍,這個範圍在放錢的勢要豪右之家的接受範圍之內,同樣在借貸者的利潤範圍之內。


    要知道,借貸和經營是一樣擁有風險的,會麵臨著借貸無法收回的風險,在一般利潤率,就是一成的標準下,在投入之後,會麵臨著一定的風險,但同樣還是會有結餘。


    在林繡認真的核算之下,他認為比普通黃稻錢,翻上一倍,兩成的利錢,已經是極高的標準了。


    朱祁鈺搖頭說道:“根據武清侯石亨在大同的所作所為,至少是五成。”


    “五…五成?”度支使王祜呆滯的問道。


    這個數字實在是超出了他的預期,這利錢的回報實在是太高了些。


    朱祁鈺點頭說道:“大同知府薛瑄、大同總兵官郭登,還有我們的武清侯石總兵,長期從東勝衛去河套打秋風。”


    “建一個牧場,馬倌的勞動報酬、地租的投入也就是牧場的幼崽、天災包括疾病、白毛風等風險損失、還有石總兵的槁稅等,全部扣除之後,利錢在五成左右。”


    “當然,得有保護自己財產的能力,所以,他們也需要武清侯石亨。”


    “自從石總兵到了京師之後,河套的雜居百姓,無不懷念我們的武清侯。”


    “他雖然收稅,但是他不要人命,隻需要交一定的槁稅,就可以保住自己的牲畜,不會被人打劫。”


    “連瓦剌人都會說一聲,石總兵,大善人。”


    石亨當初在東勝衛,為什麽要收稅收到手軟而且極為順利?


    因為這幫人真的賺的很多,他拿掉的那一點點,根本不值一提。


    石亨拿多少?頂多一成半的利,但是卻可以將他們保護起來,不受山匪、瓦剌、蒙兀人的侵擾。


    還有野獸。


    石亨是個很喜歡狩獵的人,他會定期在草原上馳騁,消滅那些威脅牧民的野獸群,比如草原狼群。


    石亨每次去狩獵的時候,那些在草原上牟利的家夥,都會熱情招待石亨。


    按照資本論的一般資本規則,一成的利潤可以保證它被到處使用;五成的利潤就會引起積極冒險;一倍的利潤會讓人法律的危險;三倍的利潤,幹脆出售絞死自己的繩索。


    山西晉商八大家,因何發家?


    大明棄置之地的五成以上的一般利潤率,讓他們積累了足夠豐厚的家底。


    明末晉商八大家為何要出賣大明的利益?


    因為賺的更多。


    晉商到了韃清朝,為何能把持著天下銀路的流動?


    晉商的票號,遍布天下,因為這是他們的投資回報。


    朱祁鈺不敢斷言,當初積極推動棄置交趾布政司,棄置河套、集寧、東勝衛一帶舊衛所的官員,心裏的真實想法,到底是興文匽武的大勢所趨,而是利益糾纏,為自己代表的利益網發言。


    但是這顯然是個錯誤的決定。


    而現在,朱祁鈺打算糾正它。


    如何糾正?


    把這件事,放到稱上去稱,一上稱,千斤打不出。


    朱祁鈺當然可以不說服這些個朝臣,一意孤行,但是那樣的話,大明的廟堂都無法形成合力,這件事最後定然會徹底失敗。


    “可能你們會覺得朕在為了北伐之事,欺騙你們。”朱祁鈺坐直了身子繼續說道。


    於謙帶著人趕忙說道:“臣等惶恐。”


    沒人懷疑陛下的話是假的,隻是他們覺得這種利率實在是高的嚇人。


    石璞是工部尚書,主持寶源局、石景廠等官營工坊,他呆滯的問道:“五成利潤,這實在是太高了些。”


    朱祁鈺歎氣,在大航海時代初期,算上的風險,利潤率也在十倍以上。


    在殖民時代,算上可能的風險,即便是讓土著種地,哪怕不是精耕細作,隨意的灑下種子,其利潤率也在五倍以上。


    現在這些個朝臣,現在居然懷疑五成利的真偽…


    朱祁鈺十分平靜的說道:“在經營之中,如何獲得高額的利潤?無外乎,壓迫、壓低勞動報酬,提高貨物的價格。”


    “壓迫壓低勞動報酬,就會讓百姓們舍本逐末,耕田荒廢,提高貨物的價格,就會讓產品滯銷。”


    “比如,石景廠的那些農具,頗受追捧。”


    “但是我們不可以降低工匠的勞動報酬,因為我們需要他們不斷的提高技術,生產出足夠的鋼鐵。”


    “也無法提高貨物的價格,因為使用農具的百姓,並不富裕。”


    “哪裏有極低的勞動報酬?哪裏有極高的貨物價格呢?”


    “在這些你們認為一毛不值的地方,一個馬倌月鹽銀不足五錢,甚至隻需要一石糧食,他們就會賣命,因為草原實在是貧瘠,而一匹駑馬六兩六錢,一頭細腱牛大約八兩銀。”


    大明算學《四元玉鑒》裏,有一個關於二元一次方程的數學題,問的是:六牛與四馬,值銀七十二;三牛加五馬,隻賣五十四;問牛馬各幾何?


    朱祁鈺稍微算了算,牛八兩,馬六兩。


    朱祁鈺說完,林繡和度支使王祜就從桌子底下拿出了他們的算盤,開始瘋狂的計算。


    林繡老會計了,掐著指頭數著成本和利潤:“一頭牛仔五錢銀,一頭馬仔,三錢銀,馬倌銀二十六…”


    他沒多久就算了出來說道:“陛下,這不對啊,這明明超過了一倍又五成的利潤啊!我按著四倍所需算的啊。”


    朱祁鈺一直聽著林繡算,無奈的說道:“那馬駒和牛仔,也會生病,會死掉啊,還會有天災人禍,你這至少得砍一半以上。”


    林繡立刻領會了精神,他又算了算,眼光閃爍,他得出了一個數字是七成半的利率。


    但是他不打算說,到時候,多出來的收益,都要入內承運庫的!


    那是皇帝的錢!


    度支使王祜算了半天,也得出了七成半的結果,但是他也不打算說,到時候多出來的收益,那都是要入太倉的!


    那是朝廷的錢!


    林繡和王祜,各懷鬼胎。


    這可是白花花的銀子,外廷和內廷無可避免,必有一戰!


    到時候大家撕破臉皮的時候,這個數字就是兜底的線,大家吵架的依仗!


    “你們算完了嗎?”朱祁鈺看著倆人收起了算盤,滿是奇怪的問道。


    林繡說道:“臣算完了,最少五成。”


    王祜滿是一臉笑意的說道:“臣也算完了,最少五成。”


    參加鹽鐵會議都是老油條了。


    最少二字一出,大家立刻明悟,陛下說的是底線,但是具體能賺多少,最後國帑和內帑怎麽分,那得撕破臉去撕扯的!


    幾乎所有的朝臣們已經聞到了腥風血雨的味道。


    朱祁鈺點頭繼續說道:“一個新興的行業,必然缺少與之相抗衡的競爭者,可以以大量的生產供應市場的需求,來獲取豐厚的利潤。”


    “同樣一塊未曾耕耘的土地,就像是一個完全新興的行業一般,蘊含著極大的利潤。”


    “比如兵仗局,就最少有三成的毛利,即便是去掉勞動報酬,也會有兩成的利,為了鼓勵兵仗局,太倉和內帑各拿出了兩分利,讓給了兵仗局。”


    “河套之地,並不貧瘠,黃河百害,唯富一套。”


    “如果我們能夠經營好這些土地,自然可以獲得極其豐厚的報酬。”


    “當然諸位,土地在沒有勞動的時候,一文不值。”


    “我們在製定勞動報酬的時候,想一想為什麽軍屯逃所,百姓棄地,舍本求末。”


    河套之地到底什麽時候丟的呢?這就又要說到英宗幼衝,三楊輔政,興文匽武…


    朱祁鈺都把朱叫門砍死在了太廟,自然不會翻舊賬,大明這艘巨輪,到底如何讓它穩定的向前,才是朱祁鈺要做的事。


    大明這個巨人身上,有無數道的血口,無數的吸血鬼,依附在血口之上,用力吮吸著。


    朱祁鈺現在得把這些血口一點點的補上。


    他坐直了身子,繼續說道:“當大明的財富,如果發展到它的土壤、氣候,以及位置,所能容許的最大極限,就會陷於停滯之中!”


    “即便是沒有退步,那麽它的勞動報酬和利潤,可能降到非常低的程度!”


    “人丁的飽和,意味著達到了當下領土能供養的最大限度,那麽勞動者之間的競爭就會異常的激烈,各行各業也會競爭非常激烈!彼此的廝殺頭破血流,肝膽塗地!”


    “勞動報酬會大幅度的降低,利潤會大幅度的降低,大明上上下下,忙忙碌碌,卻是一無所獲。”


    “我們作為大明廟堂,應該避免這樣的事兒發生。”


    事實上,這種社會現象,在經濟學建模和常識中不可能出現的。


    亞當·斯密,經濟學之父,就曾經斷言:「然而,也許沒有一個國家曾經達到如上所說的最大限度的扶餘,這種富裕程度,幾乎不可能存在。」


    但是大明正在走入這種陷阱之中,而且會長期保持這種停滯狀態,百姓苦楚。


    這是發展停滯,此時的大明人丁在當下的生產力之下,並沒有飽和,但是十年之後,二十年之後,大明無法避免,走入這種發展停滯的周期律之中。


    寒暑往來相繼,興衰周而複始。


    怎麽辦?更多的領土…


    當國富走到了一個頂點的時候,不可避免的走向下坡路的時候,就變成了眾生皆苦。


    再有人站起來踩油門,那基本不可能停的下來了。


    胡濙吐了口濁氣,對著群臣們說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誠如是也。”


    “陛下一語中的,震耳發聵!”


    “我們在做事的時候,不能隻考慮現象,對這種現象口誅筆伐,而是應當思索,問題在哪?原因是什麽?並製定行之有效的解決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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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才是我們臣子,需要做的事兒,也是身為臣子,最大的恭敬。”


    朱祁鈺和群臣不約而同的眨了眨眼,胡尚書,真的不愧是禮部尚書!


    這都能繞到君君臣臣的禮製之中去?


    於謙思忖了許久說道:“陛下,這錢已經有人在賺了,他們會用實際行動去反對。”


    朱祁鈺嗤笑了一聲說道:“那就試一試唄。”


    於謙和陳循互相看了一眼,隻希望那些人不要愚蠢…


    非要跟大皇帝碰一碰,否則他們勸了這麽久的仁恕之道,又白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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