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鎮一步步的走下了車,曾經做了十四年的天子,那種刻在骨子裏的君王典範四個字,讓他站直了身子,走進了德勝門內。


    緹騎們排成了一堵人牆,防止百姓們闖入兵道之上,而朱祁鎮一步步的走著,他驚恐至極的看著周圍。


    他有些憤怒!


    那些過去隻知道趴在路邊磕頭高呼萬歲的百姓,居然用那麽凶狠的眼神在看著他!


    但是他又極度的害怕,要不是緹騎們站成了人牆,這些百姓們,怕不是要將他撕碎了嗎?


    他一步一步的往前走著,偶爾還會哆嗦一下,他沒有看到想看到的人,比如他一直厚待的會昌伯孫忠,他並不知道,孫忠不願意住小時雍坊的官邸,直接跑回山東去了。


    他一步步的往前走著,隻看到了一雙雙擇人而噬、恨不得把他撕成粉碎的眼睛,他驚懼萬分,驚懼的加快了步伐。


    但是天子典範裏,又不允許他跑,他不停的快步的走著,終於轉到了長安門外的禦道之上,這條路,他十四年來,走過很多次。


    他終於安定了心神,他看到了那些當初跪在自己麵前的臣子們,就站在禦道兩側。


    隻是,這些臣子們目光閃爍,目光複雜,一方麵朱祁鎮是他們效忠了十四年的君王,另外一方麵,這是個罪人,所有人都再清楚不過了。


    朱祁鎮的喉嚨裏,發出了不明所以的聲音,他繼續向前快步的走著。


    他終於看到了那個熟悉的長安門和承天門,那裏有金水河,金水河橋上,站著三個人。


    他的弟弟,就站在拱券漢白玉石橋上,居高臨下的看著他,那個眼神仿佛是在看死人一樣。


    另外一個人是興安,他剛才在德勝門外見過。


    而最後一個人則是胡濙,這個人沒什麽變化,但是胡濙桌前壓著兩封聖旨。


    朱祁鈺站在白玉石橋上,歪著頭看著朱祁鎮踉踉蹌蹌的模樣,眉頭緊皺的問道:“這是稽王嗎?可曾驗明真身?”


    興安俯首說道:“驗明真身了。”


    “此倉惶忐忑模樣,可為天子乎?貽譏後世也。”朱祁鈺連連搖頭說道。


    這麽個人,也配當皇帝嗎?


    簡直是廢物中的廢物,回自己家,都能嚇成這個模樣?


    死的時候,都不能體麵些?


    曆史上的朱祁鎮回來,那是一路鮮花似錦,某些人無不喜悅。


    明代宗局限於千年以來的君君臣臣,宗族禮法之中,對於親親之誼篤信不疑,直到被反複背叛,才嗚呼哀哉,大勢已去。


    但是現在什麽局麵?


    削帝號、廢太子、炸陵寢這一件件事擺在這裏,朱祁鎮怎麽能不怕?


    胡濙上前走了幾步,大聲的說道:“天寶之亂,安史為禍社稷,玄宗幸蜀,肅宗即位靈武,尊玄宗為太上皇帝。肅宗收複兩京,迎還上皇。”


    “上皇遂降樓,撫肅宗而涕泣,辭黃袍,上皇自為肅宗著之。肅宗伏地,頓首固辭。”


    胡濙這段說的是天寶年間,安史之亂,華夏一片塗澤,唐肅宗繼位,克複兩京,然後迎回了唐玄宗李隆基,唐肅宗和唐玄宗相擁而泣。


    唐肅宗說是要把皇位還給唐玄宗,唐玄宗辭黃袍,平切親自給肅宗批到了身上。


    胡濙繼續高聲喊道:“唐玄宗曰:天下人心皆歸於汝,使朕得保餘齡,汝之孝也。”


    “今日稽王歸京,帝曰:慮墮狡寇計,故簡其禮。大兄入城,朕心甚慰,告天地、社稷、宗廟,方為江山社稷安泰。”


    “請稽王落印。”


    胡濙讀完了儀注,這不是陛下的聖旨,乃是禮製注解,大典之前,必然要說明的東西。


    隻有最後一句話,是皇帝的說辭,考慮到稽王中了敵人詭計,兵敗如山倒,簡化了禮儀,稽王入了城,皇帝知很高興,要告訴天地、社稷、宗廟。


    至於為什麽高興呢?


    當然高興了!


    胡濙將兩封聖旨鋪在了桌上,第一封是朱祁鈺給朱祁鎮代筆的罪己詔,第二封則是禪讓皇位聖旨。


    這一封禪讓聖旨,就是當初嶽謙捧著在奉天殿宣讀,偽造的那份兒,沒有落印。


    私自刻皇帝的印信,那是大不敬,盜竊者絞,偽造者斬。


    朱祁鈺並不需要這封聖旨,但是朝臣們需要。


    當初瓦剌南下圍困京師,廢立皇帝,乃是群臣們不得已之舉,若是這封禪讓皇位的聖旨上,沒有印。


    群臣們,就依舊是廢立之大惡。


    朱祁鈺站在台階上,看著瑟瑟發抖的朱祁鎮,這麽個廢物也能奪門?


    朱祁鎮顫顫巍巍的從袖子裏取出了玉印寶璽,半個手掌大小的玉印,並不是那麽沉,但是朱祁鎮還是拿不穩。


    他沒有沾印泥,就直接蓋上了,胡濙扶額,示意宦官上去幫忙。


    朱祁鎮的身邊還有一個小宦官小田兒,他扶住了朱祁鎮的手,將兩個印蓋上。


    胡濙將兩封聖旨收了起來,終於鬆了口氣,這一封罪己詔,一封禪讓聖旨,總算是把缺的那些禮製,完全補全了。


    很快就有宮人抬走了長桌。


    朱祁鎮顫顫巍巍的走上了外金水河橋。


    朱祁鈺也沒什麽跟朱祁鎮好嘮的,一甩袖子,說道:“隨朕來,見大明的列祖列宗吧。”


    朱祁鈺主要是想送朱祁鎮去見朱元璋和朱棣。


    “噗通。”朱祁鎮的印璽落入了水中。


    朱祁鎮猛地打了個哆嗦,皇帝還沒說話的時候,他就已經十分的害怕了。


    皇帝一說話,他直接一抖,手中的印信,直接滾落到了金水河之內。


    “孤的璽,孤的璽。”朱祁鎮伸手就去撈。


    朱祁鈺走了兩步,看著趴在漢白玉欄杆上,撈印璽的朱叫門,就是連連搖頭,撈上來,你還是皇帝嗎?


    他走了過去,拉住了朱祁鎮,低聲說道:“朱祁鎮,再撈就落水了。”


    朱祁鈺要帶著他前往放著列祖列宗的靈位之前,他本來打算將誅國賊的地方,放在長陵,也就是朱棣的墓前。


    但是一想到,朱元璋的墓地還在南京,就放棄了這個想法。


    他需要做的是,送朱祁鎮去見列祖列宗,不能隻見朱棣,不見朱元璋。


    朱祁鎮被這一拉,嚇的渾身顫抖不已,縮了縮身子,居然跌在了地上,又縮了幾步。


    孫太後猛地瞪大了眼睛,站在了五鳳樓的憑欄處,緊緊的抓著欄杆,憤怒不已的看著金水橋上的這一幕。


    “庶孽猖狂!太猖狂了。”孫太後憤怒的握著手中的憑欄,但是她什麽都做不了。


    因為朱祁鈺已經在朱祁鎮入京之前,做了所有妥善的安排,孫太後甚至連任何一個朝臣都無法聯係。


    錢氏無不擔憂的看著自己的夫君,她的眼角流下了眼淚,滴落在了地上,她什麽都做不了,什麽都不能做,一旦做了,稽王府上上下下,連四個幼兒都保不住。


    她現在是稽王妃,是稽王府上上下下所有人的指望,她隻能看著。


    朱祁鈺看著跌在地上的朱祁鎮,平靜的說道:“站不穩了嗎?你帶著大軍駐蹕意決戰的時候,怎麽就能底氣十足呢?”


    “緹騎!”


    朱祁鈺振聲說道:“帶稽王前往太廟!”


    朱祁鈺一甩袖子,向著太廟方向而去,正如石亨所言,現如今的朱祁鈺走起路來,是為龍行虎步,步步生風。


    盧忠往前走了一步,抓住了朱祁鎮的腦袋,其餘的無名緹騎,將朱祁鎮的四肢抓了起來,抬著向著午門而去。


    朱祁鎮一直在掙紮,他看到了孫太後,如同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奮力的掙紮了起來,他歇斯底裏的喊著:“母親救朕!母親!”


    孫太後的眼淚止不住的滴落,她想救,可是她一個婦道人家,能做什麽?


    朱祁鎮在奮力的掙紮著,但是朱祁鎮的力氣,哪裏比得過大明最精銳的緹騎?


    緹騎們邁著極其穩健的步伐,抬著朱祁鎮,向著太廟方向而去。


    太廟朱紅色的宮門緩緩關閉,之後是宮殿的門,在吱吱呀呀聲中關閉,整個太廟祠堂之內,燈火通明。


    朱元璋、朱棣、朱高熾、朱瞻基的畫像高懸,而在靈位之下,則是大明的曆代功臣,這些都是配享太廟功臣。


    徐達、常遇春、李文忠、鄧愈、湯和、沐英、張玉、朱能、劉基劉伯溫、郭英等等,大明的曆代忠臣,享帝王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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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其中隻有劉基劉伯溫一人是文臣,其餘皆為大明武勳。


    朱祁鈺取了九根香燭點燃,插在了銅鼎之內,隨後他轉過身來,厲聲說道:“跪下!”


    朱祁鎮哀嚎一聲,整個人向後竄去,他驚恐萬分的向著太廟之外跑,但是卻被緹騎們的人牆所攔住。


    幾個緹騎將其擒住,放在了宗廟畫像靈位之前。


    朱祁鈺指著太宗廟庭空缺的位置,十分沉重的說道:“本來,這裏還有一個地方,是留給英國公張輔的。”


    “永樂四年,張輔滅胡朝,太宗文皇帝封張輔為國公,賜下世券,許世襲罔替,並留下遺詔,待到張輔去世之時,配享太廟。”


    “張輔隨你征戰迤北,你卻將二十萬大軍!三十萬民夫!葬送在土木堡!這是你給瓦剌老丈人的彩禮嗎?”


    “如此豐厚!”


    “清理屍骨之時,連英國公的屍首都找不到!”


    “你讓朕如何麵對那尚且九歲的英國公張懋!”


    “你怎麽對太宗文皇帝交待!”朱祁鈺振聲喝問道。


    朱祁鎮被這一聲爆喝嚇得就是直哆嗦,趴在一個蒲團上,不停的磕頭,大聲的說道:“朕…孤是受奸佞蒙蔽,都是那王振,對,都是他…他跟孤說,讓朕親征,張顯武德,對就是這樣!”


    “強詞奪理!”朱祁鈺再次憤怒的打斷了朱祁鎮的狡辯,嘖嘖稱奇。


    他低著頭看著滿是惶恐的朱祁鎮,滿是嗤笑的說道:“朕從未見過你這等人,真的此生僅見。”


    “朕來問你,是王振讓你準備五日就立刻京師拔營親征,隻帶七日米粱,穿夏衣,親征的嗎?是王振讓你駐蹕意決戰,在土木堡無水源之地紮營的嗎?是王振讓你移營的嗎?”


    朱祁鎮眼睛一亮,猛地點頭說道:“是他,對,就是王振,大伴跟我說,說,速戰速決,兵貴神速,他就是這麽說的。”


    人的下限到底有多低呢?


    朱祁鈺終於在朱祁鎮的身上見識到了什麽叫做人間之屑。


    這裏是太廟,即便是朱祁鈺這個魂穿而來的人,在這裏的時候,依舊保持著對祖先的尊重,但是朱祁鎮,卻可以如此泰然自若的說著謊話。


    “恬不知恥!”朱祁鈺厲聲說道:“你作為大明皇帝!居然在敵營之中,不自刎以謝天地、社稷、宗廟,卻三度叫門叩關宣府、大同、京師!朕來問你!”


    “這也是王振那已死的冤魂,讓你做的嗎?!”


    朱祁鎮低著頭惶惶不安的四下看著,然後猛地抬頭說道:“是喜寧!對就是喜寧,他哄騙孤,說孤不做,瓦剌人就會殺了孤啊!”


    朱祁鈺氣笑,搖頭問道:“那你為什麽不死?”


    “額…額…”朱祁鎮有些慌張的向後一坐,開始不斷的後退,他已經明白了,這個之前儒雅隨和的郕王弟弟,現在已經變成了皇帝,吾與凡殊的大明天子!


    他今天根本不可能走得出太廟,因為,這個弟弟,今天要殺他!


    朱祁鈺看著朱祁鎮,這副模樣,是朱祁鎮本人了。


    他從興安手中拿過了永樂劍,搖頭說道:“膽小如鼠。”


    他猛地拔出了永樂劍來,一道寒光在整個宗廟之內閃過,朱祁鈺提著三尺劍,向前一步步的走著。


    而朱祁鎮一直在後退,他很快就退無可退,因為他的身後,就是無名緹騎們站成的一道人牆。


    朱祁鈺手中的劍往前一遞,送進了朱祁鎮的右胸膛,用力一擰,然後猛地拔出。


    血液激射四濺而出。


    朱祁鎮隻覺得胸口一疼,便看到了血液汩汩流出,然後他用力的捂著自己的胸膛,想要止住血流如注,但是無濟於事,胸腔如同漏氣一般,他感覺到一種極其劇烈的窒息感,開始猛烈的咳嗽了起來,他想要緩解那種窒息的感覺,但是一股股濃血從咳嗽聲中不停噴出,灑在了地毯之上。


    無力感充斥著全身,他歪歪斜斜的倒在了地上,瞪著眼睛看著朱祁鈺,腳無意識的登了兩下,失去了知覺。


    血液染紅了整個地毯。


    興安是個辦事很周全的人,他知道陛下要在太廟殺人,專門準備了三道厚重的地毯,主要是朱祁鎮的血很髒,流到太廟裏,怕汙了太廟。


    興安湊上前去探了探鼻息,有摸了摸頸部脈搏俯首說道:“陛下,稽王已然死透了。”


    朱祁鈺將永樂劍在朱祁鎮身上擦了擦,插了回去。


    他看著朱祁鎮的屍體,良久無言,當然不是貓出耗子,假慈悲。


    他沒有把之前削太上皇帝號的那一套不孝、不悌、不仁、不義那套說辭再說一次,就是說給天下人看的。


    他今天關起太廟的門來,就是為了關起門來說老朱家的話。


    看看這太廟的廟庭,配享太廟的除了劉伯溫之外,全是武勳!


    大明對戰敗的懲罰,就隻有死亡!


    朱祁鎮敢將大明京營二十萬精銳一戰打的全軍覆沒,還有臉回來,朱祁鈺當然要殺他!


    朱祁鎮,這一死,做出的貢獻,比他活著一輩子都大。


    朱祁鈺打開了太廟的大門,幾個緹騎已經將朱祁鎮的屍體卷了起來,再次抬了起來。


    胡濙作為六部之首,帶著群臣等在太廟殿外,看到宮門打開,緹騎們抬著人走了出來,麵色一喜,但是很快,他的臉上是壓抑不住的悲傷。


    他帶著群臣俯首說道:“陛下,稽王獲罪於天,罪大惡極,謀反、謀逆、謀大逆,但是陛下,何至於大義滅親啊!”


    “陛下!”


    胡濙是做什麽的?專門為陛下補票的,陛下幹了這件事,自然要有由頭,這大義滅親,就是天大的由頭。


    胡濙麵色悲痛的說道:“陛下,這按親王製下葬?”


    朱祁鈺搖頭說道:“按民禮下葬吧。”


    稽王,稽,察也。


    那是觀察朱見深的,和朱祁鎮有什麽關係呢?


    “那諡號呢?”胡濙再問。


    “戾吧,就叫稽戾王吧。”朱祁鈺信步走向了太廟。


    “臣領旨!”胡濙鬆了口氣,拿出了一摞的聖旨,請朱祁鈺用印,胡濙都給陛下準備好了,殺了人之後,善後的事兒,不是臣子們的本分嗎?


    難道洗地,還用陛下親自洗?


    這大義滅親,就是胡濙開始為大明皇帝洗地…善後的定性了。


    稽王伏誅,天公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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