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些話若是被那些自詡名門正派的人聽到,必然被斥為邪魔外道。”中年儒士望著羅長風笑道。


    羅長風不屑的撇撇嘴,道:“名門正派又如何?邪魔外道又如何?道理擺在那,即便貧道不說出來,那也是事實。”


    “但正如貧道方才所言,正邪不是看身份來曆,而是看做的什麽事,若我一路行去,皆是扶危濟困,行俠仗義,何人能說我是邪魔外道?”


    “若我濫殺無辜,恃強淩弱,即便我出自正道魁首的純陽宮,依舊是邪魔外道。”


    “貧道對是非對錯的判斷,或許會出錯,沒有人可以保證自己永遠不出錯,貧道隻能盡量讓自己不出錯,卻不能保證絕對不出錯。”


    中年儒士笑容收斂,凝視著羅長風,一種莫名的氣息從他身上散發了出來。


    羅長風雙目一凝,天地靈氣開始向他身上凝聚,真氣也疾速運轉開來,暗暗戒備著。


    然而什麽都沒發生,隻是那中年儒士臉上卻出現了動容之色,雙目陡然暴亮,看向羅長風的目光,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羅長風莫名其妙的看著中年儒士,不明白他這是什麽情況。


    此人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子神秘,但從他現身起,羅長風便沒有在他身上感受到敵意,這也是他願意跟他說這麽多的原因。


    隻聽那中年儒士緩緩道:“卻不知,你對惡人穀,有什麽看法?”


    羅長風兩眼微眯,道:“惡人穀中人,全部殺光或許會有殺錯的,但十個人中殺九個,卻絕對有漏網之魚。”


    中年儒士聞言不置可否的道:“還未請教道長尊號。”


    從他現身起,便一直是稱呼你,直到此刻,他才稱了一聲道長。


    羅長風微微一笑,道:“貧道羅長風,道號風虛子。”


    中年儒士恍然,原來是他,難怪年紀輕輕,便有如此修為見識,純陽真人的眼光,終究是不錯的。


    羅長風道:“貧道已自報家門,閣下是不是也該……”


    中年儒士凝視著羅長風,緩聲道:“老夫……王遺風。”


    “雪魔?”羅長風雙目一凝,渾身氣勢陡然爆發,霎時間飛沙走石,風起雲湧。


    阿青退後兩步,將莫雨和毛毛拉到身旁,護體罡氣籠罩了三人。


    江湖有三魔,東瀛劍魔謝雲流,七秀坊琴魔高絳婷,惡人穀雪魔王遺風。


    身為一個江湖人,不可不知他們的名字。


    雪魔覆手翻雲雨,謝淵談笑停風雷。


    這是江湖人形容惡人穀穀主王遺風,及浩氣盟盟主謝淵的兩句話。


    雪魔王遺風,江湖之中,有人不尊敬他,有人唾罵於他,更有人憐憫於他,但沒有人能夠不忌憚他。


    王遺風看著羅長風,對他的動作似乎毫不在意,隻是淡淡道:“所以,你打算替天行道,除了我這個天下第一大惡人嗎?”


    羅長風長發在激蕩的氣勢中飛揚,卻沒有回答他的話,隻是沉聲道:“我就問你一句話,屠戮自貢滿城百姓數萬口,令自貢變成一座鬼城的人,究竟是不是你?”


    王遺風看著他的眼睛,數息之後,方才開口道:“我說不是,你信嗎?”


    若是別人問這個問題,他根本不屑於回答,可是羅長風問,他卻願意回答,因為他想知道對方的答案。


    羅長風聞言,渾身氣勢收攝,四周頃刻間風平浪靜,雲淡風輕,“我信。”


    王遺風眼中似有光芒閃過,“為什麽?”


    羅長風道:“沒有為什麽,我的心神告訴我,你沒有說謊,你是一個表裏如一的人,不會說謊,也不屑於說謊。”


    王遺風怔怔的看了羅長風一眼,忽然仰頭閉目歎道:“可惜,可惜,為何我沒能早些遇到你。”


    王遺風之所以願意回答羅長風的疑問,便是因為他看出,羅長風與他是同一類人,也是他尋了數十年而不遇的人。


    這個世界有一個跟天龍世界逍遙派差不多的神秘門派,叫做“紅塵派”。


    一醉江湖三十春,焉得書劍解紅塵。


    紅塵一派,武林之中少有人知其來曆,素來一脈單傳。


    紅塵武學最重修習心神,非智慧圓融之人無法窺其門徑,以己之心靜,操敵之心誌,乃此派武學之最高境界,招式拚殺反為末流武技。


    紅塵弟子向來遊戲風塵,瀟灑無拘,王遺風便是紅塵派這一代的傳人。


    王遺風生於魯地書香名門王家,他少年早慧,心思遠較他人敏銳,諸人表裏不一之處,笑裏藏刀之言,他竟能一一察覺。


    尋常童子,多見他人溫和良善之處,他卻自小盡知人心險惡,童子天真無慮之樂全無機會體會。


    此等痛苦他自經事之始便時時經曆,卻無法向他人傾訴,心內煎熬,可想而知。


    王家家中藏書之豐,幾盡囊括經史集注,王遺風為求一解,自六歲便埋首書中,十年之中閱盡家中藏書,卻仍未能解心頭之苦。


    後紅塵派上代傳人嚴綸雲遊魯地,聽聞王遺風特異之處,遂前往王府一會。


    王遺風天資正合紅塵武學所尊之道,紅塵門派之旨,王遺風也頗為心動,遂追隨嚴綸出家修習武學心法。


    王遺風於紅塵武學之悟性甚高,十一年後武功大成,再出江湖遊曆,未想心頭之結卻不散反深。


    原來這紅塵心法本重體察外敵,他修習之後,於他人心內所思之事了解得更加細致。


    那表裏如一之人本來便是曠世難尋,而口是心非之人卻是遍地皆是,他所見之人每多一個,眼中的人世便愈加暗淡一分,他陷入這等心結之中,幾番都欲舉掌盡了愁緒。


    直到十六年前,他在自貢遇到了他生命中最為重要之人——文小月。


    自貢有個桃香樓,文小月便是那樓中一名舞妓,王遺風路經桃香樓旁,樓中歡歌不絕,他悵然抬頭,卻為那眼神所驚,那滿天飛雪,雕廊畫棟,便隻凝成那窗中的女子。


    她羅衣半解,坐於恩客懷中,卻目光清澈剔透,明亮如星,宛如從不曾為這塵世所染,從她眼中看不到一絲人世的汙穢和虛假。


    王遺風這三十年的煩惱便忽然有了一個出口,他胸中熱血激蕩,激動莫名,直欲縱聲長嘯。


    但深怕這隻是夢境一場,被他一嘯驚醒,他決意要向這女子詢問,為何如此青蓮獨世,淤泥不染。


    那日開始,桃香樓有了一位新的客人,他氣度恢弘,瀟灑儒雅,一望便知是飽讀詩書的高士,旁人皆以王公子相稱。


    王公子每來桃香樓隻點文小月相陪,若然有人先行有約,他便端坐等候。


    文小月從此有了一位有趣的朋友,她知道他叫王遺風,他與其他客人不同,每日來了之後隻與她閑聊。


    他見識廣博,天南海北,閑聞逸事,野史奇人,每日裏不絕於口,絕無雷同之時,常常讓她掩口而笑。


    小月話卻不多,王遺風說得半日,她常常應以數語,便說些家長裏短,她卻知道他聽得認真,耐心無比。


    日子久了,她知道王遺風才華過人,家室豪富,卻是自幼每日內心折磨反複,便對他無比同情。


    她見識不多,也不知如何勸說才是,她卻不知王遺風每日與她相處之時,多是看著她的眼睛,那雙眼睛始終清澈晶瑩,王遺風多年困擾於心的痛苦,便在那裏被滌蕩無蹤。


    他也知道了,文小月做舞妓,是為了養活幾名被她收養的孤兒。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王遺風為她贖了身,當夜萬裏無雲,月圓星稀,文小月又與王遺風暢談半日,她心中高興,回家的步子便也跟著輕快起來。


    王遺風遠遠的看著,心也跟著飛揚起來,從此以後,這單純的女子會更加開心了吧!


    他看她的孩子們打開門迎接她,他看著她臉上笑容燦爛無比,他忽然明白,這裏便是他旅行的終點。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當日他被人引開,隻離去片刻,回來時,文小月已倒在了血泊之中,身首分離,還有她收養的孩子們,全部被殺。


    第二日,自貢屍山血海,滿城被屠,那日所發生之事,知情之人都已經死去。


    外人大略推測,應是王遺風驚見慘事,失去人世間唯一可以依靠之人,心中悲憤鬱結,一怒傾城,斬殺城中數萬百姓,血蹤千裏,自貢從此淪為大唐鬼域,王遺風惡名婦孺皆知。


    世人若遇難以違抗之情境,或誓死一搏,或低頭服順,人心善惡,本乃共棲共存。


    但王遺風因其性情與才華,卻是非要得出一個令自己滿意的結論,文小月本是他心中創傷之醫者,u看書.uukansh 小月一死,王遺風性情大變。


    他以邪惡為人性本真,托身惡人穀,以惡為本心所向,不過數年便齊集十大惡人,次年更率領惡人穀弟子重創昆侖,大敗各派,所為之事盡皆駭人聽聞,漸被列位十大惡人之首。


    十六年過去,他卻沒想到,自己竟會在此時此地,遇到了一個與文小月擁有同樣目光的女子。


    更沒想到,他能遇到一個真正表裏如一之人,他眼中那一片暗淡的世界,似乎出現了一抹光明。


    羅長風雖然沒有紅塵心法那體察人心之能,但他有天人合一之境界,更能看透一個人的本質。


    表裏如一之人,與天地更加相合,反之則被天地所排斥,通過天地對王遺風的“態度”,他同樣看出,王遺風亦是表裏如一。


    這樣的人,可以是純粹的善人,也可以是純粹的惡人,卻絕不會是個口是心非,表裏不一之人。


    王遺風之善惡他暫時看不出來,但他成為天下第一惡人的源頭,自貢屠城事件,既然並非他所為,那他這個“天下第一惡人”之名,便要打個問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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