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是被渴醒的,喚了幾聲“來人”,卻沒一人應答,今夜無人侍寢,怎麽連個內侍宮娥都沒在旁前?算了,記得桌上有劉福溫著的茶水,就防著他夜半口渴。


    自己動手斟了杯茶,趙禎一飲而盡,頓時舒坦了許多,長舒了口氣。


    真是不該貪杯,柳太醫再三告誡了的,可是我心中的苦悶,誰又能知道?


    都說做皇帝好,削尖了腦袋往上擠,可做個好皇帝豈是那麽容易的事?遼人一直在那虎視眈眈,他們不敢妄自破壞會盟約定,小騷亂卻還是時有發生,周遭其他蠻夷也有在蠢蠢欲動,一樁樁一件件都盤桓在他的腦海中。宣兒的舞曲還縈繞在耳畔眼前,那金戈鐵馬的壯闊令他體內的鮮血依舊澎湃。


    我望著能如太祖太宗那般血性,蕩平那些邊亂。當年父皇若能重用楊延昭、寇準等人,一鼓作氣,將強弩之末的契丹趕得遠遠的,今日又是如何光景?哎,罷了罷了,古語有雲,子不言父過。也許父皇不簽那議和書,犧牲的將士會更多。好不容易得來的太平,豈是我能紅口白牙一句話說毀了就毀了的,妄起刀兵苦的始終是百姓,即使成不了流芳百世的明君,我也不要做陷百姓於苦難的昏君啊!


    外敵未肅,邊境未平,這內院又即將是場腥風血雨,隨時都會蔓延到宮外,使得生靈塗炭,想到那些流離失所的難民,趙禎心中的苦澀直衝向雙眼,鼻中酸脹得難受,強自按耐才將幾乎奪眶而出的眼淚換成長長一歎。


    “哎……”竟有一聲歎息真的響起,在靜夜中異常清晰。


    “誰?!”趙禎口中叱問,腳下緊趕幾步,奔到牆邊取下寶劍,龍劍出鞘聲在夜中同樣清晰突兀。


    靜,折磨人的靜。


    趙禎很清醒,剛才那聲歎息真的存在,有人在寢殿中:“誰?出來!”


    話音剛落,對麵陰暗中似有一團東西在移動,向他走來。趙禎手腕翻動,借著手中寶劍光潔如鏡,將燭光折向那陰暗中,一雙明亮如星辰的眼睛率先躍入他雙眸。


    “你是誰?”好似不是怪物,趙禎的心稍稍安定了些,迅速判斷當前情形:能悄無聲息出現在他寢殿中,加上周圍內侍宮娥侍衛沒一個趕來,這定不是尋常人,而他的眼睛,並沒有什麽惡意,應該可以交流一下,當然了,也有可能是他在做一個很清醒的夢。


    “深夜闖入朕的寢宮,你意欲何為?”


    那人並未回答,依舊慢吞吞地向他走來,隻一步就完全跨出黑暗,完全出現在趙禎眼前。


    這是個青袍人,看身形似年輕人,臉上帶著張銀白色的麵具,遮住了半張臉龐,不過單憑那光潔的下巴,上翹的嘴角,和投射出亮光的雙眼,依舊能判斷出,這是個美男子。


    趙禎又舒了口氣,真不是怪物。


    “剛才從暗中到燈下的一步,皇帝陛下可有悟出什麽來?”青袍人微微上揚的嘴角中吐出個溫和的聲音,令人心中安定。


    趙禎不知道他的身份和來意,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如實回答道:“當我知道你在黑暗中時,因為看不清楚,覺得很危險;當你在燈下,我能看到你,雖然還是提防著,但已經稍覺心安。隻短短一步,卻能令人瞬間鬆懈。”說到這,心中咯噔一下,似有所悟。


    “陛下好悟性,不愧是真龍天子。”青袍人隨意走著,像在參觀這屋子,邊走邊看,“人們對隱藏在暗中的事物總是抱有警惕防備,對展現在他們眼前的事物又總是安心淡然,因為暗中的,是他們未知的,當這未知暴露在眼底,他們就心安了,會說,哦,原來如此。而要對付敵人,就是要將自己暴露在敵人眼前,占據他們的一切注意,令他們覺得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中,從而放鬆警惕,可是旁人不知那光的偽裝下卻隱藏著股暗的力量,隨時能擇人而噬。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古人誠不我欺。”


    趙禎握緊劍柄:“你想說什麽?”


    “陛下不就是這麽做的嗎?”青袍人不為趙禎的警惕所動,不緊不慢地說著話,“在人前,你是寬厚溫文的好君主,寬厚到令人覺得優柔寡斷。可是他們忘了,一個好皇帝不僅有仁愛,也有鐵血。你愛你的江山,你更愛你的百姓。你不是沒有能力蕩平邊亂,你是知道再偉大的功績都是用百姓的性命來堆砌。善待百姓,不起刀兵,這是你為君的準則,為了這個準則,你可以做任何事,包括……”


    “你到底是誰?!”趙禎驚詫地喝問道,他到底知道些什麽?


    “我隻是個路人。”青袍人的微笑不再令趙禎覺得溫和,反而有股徹骨的寒意,那陽光般的微笑包含著了然,就像他一樣,和熙無害下是掌控一切。


    趙禎深吸了口氣,對方知道很多他的事情,可能是一切,他的目的是什麽,要挾他,還是交換什麽?“我不知道你是誰,不知道你知道些什麽,也不知道你想要做什麽,我隻知道,我問心無愧,我做一切都是為了趙氏皇族,為了大宋天下,為了黎民百姓。”


    “好一個問心無愧,好一個黎民百姓。”青袍人一攤手,“那麽激動做什?我並不想做什麽。隻是很好心地想告訴你,這次的事情你最好不要插手,這不是你能對抗的敵人。即使你有再多的信心和強大的力量。”


    趙禎眯起眼睛:“你在威脅我?”


    青袍人豎起手指輕搖:“不不不,我說那麽多隻是想告訴你,我知道你的性格,了解你的能力,所以特意來告誡你,不要輕舉妄動,否則,你以前做的,都將付之流水。”


    趙禎冷笑道:“哼,你是想說,你是來給我警示,讓我不要飛蛾撲火?這麽好心?”


    青袍人又一攤手:“隨你信不信。”頓了頓,見趙禎沒有一點相信的意思,隻好改口,“好吧,被你說中了,我可沒那麽好心,之所以大半夜不睡覺跟個大男人嘚吧個沒完,純粹是怕你自取滅亡的行為破壞了我女朋友,呃,未婚妻的計劃。”


    聽到這,趙禎猶豫了,這次的敵人他多少還是了解到了一些,的確不是平常人能對付得了的,可是要他袖手旁觀,他怎麽能做得到?那賭注可是全天下萬千的百姓,他的子民啊!


    青袍人似讀懂了他的猶豫:“就是為了你的子民。恕我多句嘴,陛下知道對手是誰嗎?”


    “我……朕自然知道……”


    “你不知道。”青袍人毫不客氣給予否認,“說直白些也無妨,你這次麵對的,實非人力所能扭轉。”


    “你要我坐以待斃?”趙禎橫眉冷對,即使敵人再強大,可要他什麽都不做,就舉手投降,下輩子都不可能,“我趙禎不是能力拔山兮的霸王,但也不是膽小軟弱的懦夫。”


    “沒有你,自然有別人來為這事負責。”


    “你是想說你麽?”趙禎對他不置可否,一個隨意出入別人寢殿,不肯以真麵目示人的人,有多少可信度?


    “這不是你懷疑就能否認的。”青袍人的話打斷了趙禎的欲言又止,“我言盡於此,聽不聽的,全在陛下自己。”


    他倒退幾步,在即將退入黑暗時突然又站住,“不要再做自欺欺人的事了,”他直視著趙禎雙眼,定定說道,“就如,你明明知道一切,她不是她,不是你的鳳命歸屬,更不會是你的所有一樣,想補償,想贖罪,就多想想當初做那件事的原因,善待你的百姓。”


    青袍人最後的話讓趙禎頓時如墜冰窟,被人看透思想,就像把他整個兒赤裸裸地暴露在天光下:“你……”隻說了一個字,青袍人就退回到了黑暗中,再無聲息,好似已經離去。趙禎卻依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殿門口有人探頭張望,見趙禎柱著寶劍站在地上,急忙跑到近前跪地頓首,口中一疊聲地告罪:“奴才該死,未發覺陛下醒了,奴才該死!”


    趙禎回神,低眼看是個小內侍,長出口氣,看來那人的確是走了:“朕無事,恕你無罪,出去吧!”


    小內侍感恩戴德地倒退著爬了出去,見趙禎沒有要回去睡的意思,片刻抱了件鬥篷來,輕聲細氣道:“陛下,夜裏涼,您多披件衣服吧!”趙禎木然地任由小內侍為他披上鬥篷,無力地揮揮手,令他下去。


    世界又清淨了,終於隻有他一個人了,而且隻會是他一個人。


    青袍人最後的話是在警告嗎?他真是在自欺欺人嗎?他的小宣兒不會再回來了嗎?她不是上天可憐他而派來的天使嗎?上天真的不再給他補償的機會嗎?


    “宣兒,我的宣兒……”眼淚無聲滑落趙禎英俊的臉龐,口中嚐到那鹹澀的味道,苦得令人窒息。


    “最是無情帝王家。”青袍人心中歎息,站在殿外迎著清冷的月光摘下麵具,露出一張英氣勃勃的臉,正是歐陽吉。


    背後的殿內是趙禎低沉的呼吸聲,那壓抑的哭泣像是在控訴歐陽的殘忍。那個人為了他的百姓,卻眼睜睜看著最親愛的家人受到傷害,他隻是想在做了個好皇帝後,彌補做哥哥的失敗。而他卻用一句話,把那美得仙境一般的畫麵撕扯得支離破碎。


    歐陽知道自己為什麽到了這裏,說什麽怕趙禎的行動打亂依依的計劃,說什麽為了黎民百姓,說什麽好心提點。


    引子,欲蓋彌彰的引子;借口,冠冕堂皇的借口!


    他有的隻是一個私心:他不想依依再次變成別人的代替,當初的他傷害過她,所以,他不允許這傷害出現第二次,不管對方是什麽目的,他不要他的公主成為別人的影子公主。


    可是那些話已經傷害了一個可憐的兄長,心中出現鬱結,是不是和那些人處久了,自己也擺脫了冷酷的青瑄,要戴上這冰冷的麵具才能說出冰冷的話來?誰知道呢?


    歐陽最後回首看了眼殿內,一縱身躍入黑暗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追魂六司九隊二十七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細窩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細窩頭並收藏追魂六司九隊二十七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