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一轉。  落葉自銀杏樹悠悠飄落。亭台樓榭,大紅大暖的燈籠掛滿屋簷,風信子飄搖,哄得晚霞溫柔。  這大抵就是緣分吧。  一桌人相互推杯換盞,起先還是交手對峙的嚴肅,如今魚肉菜肴烘暖了身子,口鼻冒熱氣,酒味醇香,兩頰泛紅。  “大伯~”趙子潮端杯,小身子早已露在晚霞和燈光裏,厚厚皮絨就掛在亭子邊上,身下四腳圓凳;的確做工地道,浮雕精美。  “大伯。”他繼續向左側人說話,嘻嘻笑,眼睛彎成縫,有明顯的醉意了,“大伯,這杯我敬你!”  “嗯。”吃菜的灰辮老人不拒絕這道稱呼,放筷端杯。  趙子潮側身飲酒,黑袖袍遮住半張臉;盡顯長幼尊卑。  對飲繼續,幾杯酒入肚,作為東道主的朗燁搖晃站起來,吸下鼻,兩手端杯,向在座賓朋笑喊道:“那個,大家相聚即是緣,這幾天比試繁忙,我就用這一杯敬大家,後麵是真不能再喝了!”  眾人受邀起身舉杯,於醉霞溫柔中唱祝歌,當即迷倒了風——卷著風信子彈唱起來。  大概有十年沒品過這般舒鬆的性子了。  年過百歲的灰辮老人的手在桌下輕拍大腿,是某種水鄉土調,引得太多往事溢上來,讓他看向朗燁的眼不免慈愛更多了些。  “伯叔。”側座的趙子淳輕聲敬酒。  老人緩緩搖首,仍舊端杯,並向這趙氏子孫平淡道:“稱我本家事吧。”  “誒。”趙子淳默默收下這點驚喜,姿態極低的點點腦袋,桌下雙腿並,肩膀略微縮,是宗族後輩對待長祖的嚴謹態度。  可惜某個嬌蠻呐……  大捧少女體香襲來,胳膊施展不開,渾身繃帶的簡-艾斯隻能抿緊嘴看著亭外的樹,仿佛要看清那黑褐色樹幹上的紋理。  “喝酒呀~”帶笑的鈴音又響在耳邊,若是尋常定當給予人浪蕩形骸感,可這少女的笑靨如花,粉嫩抹盡春的水澤,美眸更是波光瀲灩,明明雛子,卻交織著極其矛盾的明媚開豔。  可簡-艾斯應是無福消受,先不說飲酒,這上了藥裹了繃帶的身軀至今還疼得人蹙眉,又來幾杯桂花酒流入肚;燒的呀……冒一身熱汗,侵蝕傷口,太多滋味便不談了。  “救命。”  長睫毛下的茶黑眼瞳移動。  朗燁收下這道訊號,瞧眼就認真盯著簡-艾斯笑的美人,暗歎一聲,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俊臉,說:“那個,我都還沒好好介紹一下我這位摯友啊!”  “暮山!”  簡-艾斯立即起身,向粉紅少女歉意微笑,身子挺拔,隻是走路一瘸一拐,把剛冒頭的氣質磨得一幹二淨。  “這個,”朗燁伸手摸了下身邊人的繃帶,說話有點大舌頭,“這位在波斯的身份就不用多介紹了,另外呢,他還是一名朝聖中庭的武者啊!”  “咳咳。”管家貝到此幹咳。  朗燁豪橫大手一揮,抬頭看向脖頸都裹滿繃帶的人,閉目擺手,利索往前揮:“整。”  簡-艾斯抿嘴溫笑,雖一股酒味藥味,可這張高級感十足的臉是實打實的:“那個,”他也被朗燁傳染了,“那個,今日有幸與大家相見,我姓李名子夜,自暮山。今日吟詩一首,為大家作祝酒詞。”  “好好好。”側座的趙子淳笑眯眯點頭,打開折扇,悠然扇動起來。  趙敏則是雙手撐住臉頰,吧眨眼睛,真正看不膩這李姓少年。  李暮山開始清嗓子,著神想了想,慢慢念道:“傍晚雞鳴上枝頭,好酒好菜好客人,兩卷落葉飄下來,主賓相談盡言歡。”  “好啊!”坐中間的趙子潮立馬站起來拍手,“好一首亂七八糟的詩啊!”  李暮山略略低頭的笑了笑,跟著反應了過來;一旁的朗燁忍不住“撲哧”一笑,接著哈哈捧腹,把小酒杯都打翻了。  “子潮!”趙子淳皺眉怒斥這沒禮數的幺弟。  李暮山溫笑搖腦袋,俯身端起桌上一酒杯,向這樣貌似十三四歲的小哥兒敬道:“我才疏學淺,讓你看笑話了。”  “誒~”趙子潮騰一下起來,伸手把這波斯神體拉到自己身邊,要來張凳,躲避堂姐趙敏的微笑殺意,樂嗬嗬拉住暮山的小手聊,“我聽朗燁說你很喜歡中庭的知識,那我考考你,一次一杯,這樣如何?”  “誒,”朗燁要抬手。  李暮山挑起陰柔眼尾瞧他,然後觀住這中庭來的客人,慢慢點下腦袋。  “好!”  趙子潮拍手稱快。  其餘桌上人都看向這邊。由灰辮老人,也吃著茴香豆,混著前頭這點樂趣下酒。  “那個…”趙子潮開始出題,“中庭號稱什麽?”  “萬姓之國,各族雲集長安,歌舞與飲食,都是四國頂峰。”  “好。”趙子潮喝了一杯,繼續,“中庭五帝是哪五帝?”  “影,黜,搖,廷,骨頑,醒。最後一個是當代君王,醒號,字澹台。”  “厲害啊。”趙子潮瞪大眼珠,瞅眼自個整暇以待的哥哥,看看眼眸如星星的姐姐,不由氣悶,要使出真功夫了,“那天師五經是什麽?”  “《黃帝宅經》、《葬經》、《撼龍經》、《催官篇》、還有《雪心賦》。”  “那專論水法的呢?”  “《水龍經》,上一代水性天師蔣大鴻著,專論水龍各種形態以及吉凶取舍,對陰陽二宅認水立局也有各種詳細舉例,是水龍風水的必讀經書。”  “臥槽?”趙子潮這下杯都沒端穩,眼睛軲轆一轉,鬼靈鬼靈的看向自家哥哥。  “暮山兄答得好啊。”趙子淳悠悠展開折扇扇一扇,濁世翩翩公子是也。  趙敏也在偷笑自家弟弟了,眼彎得像月牙,臉頰與火紅晚霞正相應。  “子潮兄?”裹著繃帶的手指輕點桌麵。  趙子潮沒忍住扯了扯嘴角,扛著酒精上湧的頭暈,閉眼一喝,連續兩杯入肚。  “啊呀!”他大喊著有些搖晃,眼睛亮亮的,像酒水的另一種光澤。  “我,”他仍舊不服輸,身子晃到貼住了李暮山的肩膀,點點對方,嘀咕念,“那我問你,八宅派的扛鼎經書是啥,第一句又是什麽!”  “子潮。”這明顯有些僭越了,趙子淳收起折扇。  鄰座吃茴香豆的灰辮老人仍舊自斟自飲,拒絕任何仆人和管家的服侍。  朗燁還在笑。  趙敏瞧住這表情,美眸一轉,粉唇的弧度更翹。  “八宅派麽,”李暮山於眾人目光中輕輕點頭,慢聲啟唇了,“八宅派的扛鼎之作應是《八宅明鏡》,序一:愚性素常不信乎風水,不惑於地裏。混混漠漠,任意喬遷,或西或東,凶吉不一;或南或北,苦樂各異。實不知其所由也。”  “這你也看過?!”趙子潮終於忍不住驚聲。  朗燁哈哈大笑,瞥眼微笑不語的李暮山,嘴巴“嘖”了下,抬起下巴,向雙頰泛紅的趙子潮道:“你呀,你不曉得我們李兄在巫師精通上可是9分往上的人!這點風水堪輿算個屁,他連《南華經》都背全了。”  “噗咳!”趙子潮噴出嘴裏的酒,麵色漲紅,瞧住這作態溫順無害的家夥,當即牙齒咬起來,狠狠往前撲,竟是小拳拳錘擊對方的胸口,嘴裏咿咿呀呀不知說什麽古怪話術。  “子,”這一幕讓紅簷涼亭內有些靜滯。  趙子淳拉扯下嘴角,咕嚕咽下唾液,起身,那是肉眼可見的火氣在往上冒啊!  “誒誒誒!”  眼見這極其活潑討喜的小男孩就要遭遇毒手。  朗燁和管家貝同時勸阻起來,一時間攔得天昏地暗,盤碟酒杯亂飛,仆人驚呼撲救各種餐具。  “冷靜!冷靜啊!趙兄!”  雙方死命拉住這兄長。  過一會兒李暮山也終於在桌底下抓住這吃酒吃醉的人,輕輕一提,本明亮的茶黑眸子低了暗沉顏色。  太瘦了。  指尖透過薄衣感受這病態,當下酒味被呼出許多,風也吹上了眉宇。  “給我吧。”  氣氛霎時安靜,趙敏向李暮山伸手,接過自家的,嗚嗚囔囔的幺弟,神態溫柔捏下對方鼻子,帶回座位上,端起自己麵前的酒喝了。  亭裏的顏色淡薄幾分,晚霞在消退,大暗沉厚的天,無聲籠罩於亭閣之上。  是要重歸正事了。  朗燁看看趴在桌麵上呢喃且閉目的瘦弱男孩,恍惚覺得有些熟悉,再恍恍然,目光就落在了李暮山身上,眼瞳顫動一次,像是看見了自家小夥伴的曾經。  仆人打掃收拾碗碟和一些酒杯,桌上酒漬被擦幹淨。  李暮山無聲入座,裹滿繃帶的手將酒杯拿開一些,抬頭,真真正正靜坐下來。  “讓你們見笑了。”趙子淳也回到座位上,伸手抹一下臉,拿起碟子邊的折扇,握住扇根,又手掌一鬆,訥訥放下折扇,鼻腔順出兩股濁氣。  “那鬼神的來曆知曉嗎?”  吃著茴香豆的灰辮老人終於說話。  兩個趙氏晚輩明顯身子一鬆。趙子淳十足虔誠地向老人作揖,長歎氣,實誠倒出辛酸來:“我幺弟現為大國師的幼徒,自小在天師山穀讀書學術,雖看起來瘦弱病態老成,如今才年滿十一,若不是大國師施術用九轉古鏡壓住潮兒的三分之二生魂,當前他早已遭遇那古廟鬼神的毒手,睡進紅棺材,真正入夢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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