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勢稍緩,平複下來的艾斯披著一件單衣坐在台階之上,蜷縮起身軀,將下巴放在膝蓋上。  老車夫在旁一口一口的抽煙,不知想些什麽。  “你。”艾斯側過頭,在風裏出聲問,“你有多厲害。”  “一般高。”老車夫回神看向艾斯,語氣平靜的答。  “一般高是多高?”  “一層樓這麽高。”  “能一拳打爛一層樓?”  “能打爛半層。”  艾斯聞言睜大眼,臉上的傷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氣:“那你不是很有錢?!”  “這與錢有何關係?”  “這麽厲害不就能賺很多的錢唄。”艾斯比劃了下,幹笑得道。  老車夫輕吸口氣,看著這滿臉是血的孩子,語氣有些疲憊:“你究竟是怎麽養成這種功利,之前的事還沒長記性?”  “你不是說練武沒用。”艾斯低頭看著腳,自顧自的說,“再厲害也比不上軍隊大炮,那還不如錢權來的好。”  “這是這麽好掙的?”老車夫氣笑了,搖搖頭,隻當是少年的奇妙幻想。  雪還在飄下,艾斯攤手看著手指上的傷,再仰頭看雪,露出淡淡的笑。  “我打小就愛錢,因為錢能買到很多好吃的,能給我妹妹穿新衣服,能讓我們不挨餓,所以我很討厭我的母親,討厭她為了一碗粥任人作為。”  老人聞聲側頭,一雙眼不再渾濁無光。  艾斯又笑,笑的露出牙齒。  “其實我最想殺的是那個父親,他總是一聲不吭,有時還責罵我。”  “隻可惜……”少年聲音放低,繼而轉過頭,眼球裏還殘餘受刑留下的血塊,“誒,是不是人都會活的這麽艱難?”  他輕聲地問,一抹冰冷點上臉頰,化成淡紅。  老車夫沉默端起煙槍,嘴唇微微發顫:“你殺了他們?”  “來不及了。”艾斯咧嘴一笑,笑得肺部刺痛;整個人蜷縮起來,瘋狂咳嗽,“那,那天,家裏又來了幾個人。也,咳,咳咳咳!也牽了個孩子。”  艾斯咳出了眼淚,如貓般的眸子裏有幽光跳動。  “我知道他想幹什麽,就帶著妹妹往外跑。一路跑,一路撿些吃的。”  話到此,他好像想起某事,笑容張揚的發出冷哼。  “那是什麽時候?”老人夾煙搓了搓臉骨,垂頭閉上雙眸。  “也是這般下雪的時候。”艾斯摸了摸裂開傷口的嘴,裸露在外的雙足再次凍到發紫。  “但這也多虧了他;若不是他教我人隻要肯跪,肯撿剩的,那我們還是餓死了。”  “可這一切跟我那可憐的妹妹又有什麽關係?”  帶有血塊的眼珠慢慢轉過來,迎著風,想要看清身邊人的臉。  “她是這樣的可愛。”  “這樣的討人喜歡,為什麽她就沒有活下去的權利?”  臉頰上的濕潤更甚,艾斯雙目大睜的念,念得風都有些微酸。  “因為我的無能嗎?”  “那這世界……是她真的想來嗎?”  “我大不了就是一死,為什麽不讓我去爭呢?”  寒風戛然而止,雪內隻剩一個聲音在回蕩。  “隻要你能讓她好好的,我一輩子都是你的狗。”  “我不需要。”老車夫抬起眼睛,猛吸口煙,伸手蓋住少年的頭,輕輕揉了揉其頭皮,“你去罷。”  風再起,這老者已經沒了蹤跡。  桶內水沸,獨自坐在台階上的少年扯下單衣;踮腳踩著白雪上,一步一步走進浴桶裏。  南蓮水咬住他的腳跟,把人兒拖入滾燙之中。  無數剃刀刮動皮囊,這些血垢被融化吞噬,蓮水愈加血紅,其內人宛如新生。  ……  夜深小鎮議事廳,所有法官與律查都站立在圓桌之後。  整個大廳入座隻有一人,他用獨臂查閱這起傷人案的卷宗,雖穿著老舊,可周邊人無一敢與他對視。  “現在都清楚了?”老車夫放下紙,抬頭看向眼前的官員。  “知道了。”大法官小心點頭,又不自主的咳嗽一聲。  老車夫看了眼對方,有些疲憊的念叨:“他要公平,這是你們的職責。”  “那就好。”  所有人都長出口氣,再無緊張神色。  老車夫到此又拿出一道令書,繼續對官員說道:“我要一些職位,是聖羅學院的聘文,你們近期安排清理一下,賠償的事我來。”  “好的。”大法官上前接過令書;仔細查看,臉上終是有了輕鬆的笑,“大人您高瞻遠矚,有此等安排,我們也不怕那惡,那少年擾亂紀律了。”  “他不壞。”老車夫深深看了眼大法官,終於站起身子,“學院法不用多贅述,往後兩年,還望相安無事。”  “您放心。”大法官鄭重點頭,然後回頭與後麵的官員一一對視。  眾人對此皆閉口不語,表情肅穆的點頭回應。  ……  回到家,老車夫輕輕推開房門,一言不發的看著睡在大床上的兩個孩子。  燭光與神香的氣味正濃,微光之下,他們熟睡的側臉安詳恬靜。  鬆軟的床下陷,老車夫彎腰坐在床邊,用僅存的右手撫平少年的眉頭,老眼裏的光幽暗深邃。  少年似有所感的側頭躲避,身上這些猙獰的傷口竟隨呼吸緩慢愈合。  老車夫掀開蓋在他腿上被子;再用指尖一戳腿骨;忍不住深歎口氣。  “這還算人類嗎?”他看著艾斯皮膚下自主蠕動的血肉,最終端起煙鬥起身,拿了把椅子在床邊坐。  他從紅寶石環戒裏拿出所需的器具,抬手燃燒咒符,而後把書桌整理幹淨;擺好一尊雕有古怪笑臉的紫壺。  “阿帕忒,阿帕忒……”  古老神秘的私語在小臥室中回蕩,紫壺應聲飄出濃煙;化為一個雙手叉腰獰笑惡魔:“獻。”  老車夫伸出手腕用嘴咬刀割開,血液往上飄,全部鑽入惡魔張大的鼻腔裏。  “嗯~”惡魔閉眼咀嚼,發出滿意的鼻息,再一看,對準床上的女孩鼓起胸膛;猛吹出一道紫線。  λαμαζμου.  永恒烙印觸發,艾米全身亮起暗紅色的經文。  守在側的老車夫同時身子一痙攣;猛地伸手捂嘴,五指指縫滲出絲絲殷紅。  之後,他的腰背更加佝僂;臉頰的皮肉也陷的更深。  與枯樹無二。  “收!”  完成儀式,惡魔雙手抱膀,龐大的身軀又變成濃煙鑽入紫壺。  老車夫嘴唇發白的止住腕上傷口;將一旁的砂珠點燃。  極為沉醉的香氣似美人慵懶拂袖,幾道呼吸,床上的少男少女全然放鬆的吸入紫煙。  “除罪。”抹掉唇邊血跡,老人伸指點在艾米眉心,將尾指勾住的一味秘藥喂入女孩嘴裏。  白秘入口,艾米閉眼流出眼淚,臥室竟憑空泛起陣陣歎息。  “避魔。”老人再伸手蓋住女孩麵容;蒼老的身軀搖搖欲墜。  ……  七日後,無聲醒來的艾斯抬眸望著天花板;側過頭,一邊的老車夫正翹著二郎腿-縫製衣物。  “樓下熬了粥。”老頭手嘴並用的擺用針線,桌上紫壺悠悠冒煙。  艾斯瞧著對方溝壑縱橫的老臉,一時竟覺得對方老了數十歲。  再回眸,枕邊的女孩正貼住他的頸脖,臉頰紅潤白潔,是極度健康的模樣。  少年掀被起身,走近遮住老頭織衣服所要的光,想張口,卻沒任何言語的開門下樓。  老人垂目聽著聲響,又開始忙活手中事。  陰沉的冬拉低黑暗,年年歲歲朝朝暮暮,大雪寒風,數不盡的綠色在沉眠中發芽。  橘色燈光亮起,小鎮到處張燈結彩,有些喜慶的紅掛在不曾變臉的黑牆上,巡邏官們皆笑臉相迎,共同慶賀這日時節。  這是一年一度的圓滿日,為紀念人族真武踏入大圓滿之時,是所有帝國統一定下的武道狂歡。  鎮內所有的商品都有些折扣,外出回來的艾斯捧住如山高的紙袋子;用肩把門輕輕推開。  “哥哥!”蘇醒的艾米一身新衣,烏黑的頭發紮成兩羊角辮,大眼睛水靈靈冒光,說不出的可愛神采。  “洗手準備吃飯。”艾斯笑的將東西放在地毯上,把其中的一個盒子藏入衣袖。  有些生疏的切割火雞,艾斯進廚一板一眼的學著書上的教導烹飪食物,身著粗麻布的老車夫隻能站在一邊看,手中煙未停。  “爺爺!”抱住袋子的艾米小跑過來,好似邀功那般抬頭看著老頭,“這是哥哥給你買的新衣!今天還會吃好多好吃的!”  老頭抽煙的手一頓;隻是笑的摸摸艾米的頭。  豐盛的飯菜一道一道入桌,艾米淘氣搗蛋的在客廳跑來跑去,時不時去掏紙袋裏的東西,把一些零食偷偷塞入嘴裏。  “吃飯罷。”  艾斯彎腰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燒雞過來,再看看老頭,聲音輕的很。  “好。”老車夫放下煙鬥,邁步拉開主座邊的椅子。  “你坐這裏。”  修長的手指止住他的動作,老頭微微抬頭,臉上的皺紋有些鬆弛。  “艾米!”艾斯坐在老車夫原本想坐的位置,開口對客廳裏的女孩喊道,“快來吃飯了。”  “來啦!”趴坐在地毯上偷吃的艾米立馬抹掉嘴邊的糖,哼哧哼哧地跑到餐桌邊,神情陶醉閉上眼;仔細嗅這些香噴噴的飯菜。  “哥哥我要吃那個!”  “等會再吃!”  手指點桌的聲音不大不小,這乖巧懂事的女孩聽聲立馬收起動作,走到主位上的老人身邊鞠躬行禮。  “謝謝爺爺!”  女孩的聲音奶聲奶氣,聽得老車夫終於有了笑容。  “為什麽謝我。”老車夫出聲發問。  艾米聞言抬起頭,看看哥哥,隻能小心翼翼的說道:“因,因為哥哥說你救了我的命,所以我要謝謝你。”  “好。”老車夫笑的搖搖頭,坐在一旁的少年立刻為他倒酒。  “這是他們逢年過節喜歡喝的果酒,我見很多人這樣過,所以也學了學。”艾斯邊解釋邊將酒杯倒滿;又拿出藏好的禮盒,最終有些拘束的把手放在腿上。  老車夫無聲瞧著艾斯的樣子,再看看同樣用大眼睛瞧瞧觀察二人的女孩,笑得溫醇。  屋外寒風依舊,可人心,甚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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