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好幾雙眼睛盯著自己,又不好發作,廖百戶漲紅了臉坐在那裏一時無語。


    “令夫人快人快語,”於謙舉起酒杯想要打破酒桌上的尷尬場景,“也是為土木堡的人著想,廖大人,你也不要往心裏去,來,於某陪你幹了這一杯。”


    廖成的臉色變得好看了些,也端起酒盅說道:“山野村夫,當不得什麽大人的稱呼,於先生,請!”兩盅酒飲罷,酒桌上的氣氛又活絡了些。


    “此處雖然荒僻,朝廷的規矩還是要講的,”於謙朝著廖成拱拱手,“廖大人為朝廷防守地方,於某很是敬佩!”


    “於先生這麽說,咱這心裏很是慚愧,幾十年了,這堡內的軍戶除了種地之外,日常兵械的操練都落下了,就算碰上個盜賊,恐也無法應對啊!”廖成說著歎息不已。


    “你還提什麽兵械操練,”廖夫人這時又插口說道:“我們這兒雖然都是軍戶,可朝廷撥付給咱們什麽了嗎?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不是靠我們自己?各家各戶的那些兵甲器仗,都是幾十年前的舊物,那弓連弦都沒有,還有那甲衣,也鏽蝕破爛得不成樣子......”


    “行了行了,”廖成打斷她的話,“你個婦道人家,就少說些,沒的讓人聽了笑話。”


    “怎麽?”於謙臉上現出詫異之色,“上麵連兵甲器械也不撥發給這裏麽?”


    廖成苦笑一聲,“我每一年不知要去懷來城跑多少趟,可指揮使劉興堂總是說朝廷連撥付給他那裏的都不夠用......唉,我看朝廷是把這土木堡給忘了。”


    於謙聽了臉色變得沉重起來,一時默然不語。


    這時一個頭上梳著朝天辮,脖頸戴著個銅項圈的小娃娃來到桌前,胖乎乎的小手指著桌上的羊肉說道:“肉肉,吃。”


    楊牧雲見那小娃娃不過三四歲,虎頭虎腦的樣子十分可愛,便俯下身子笑著對他說道:“你想吃肉肉,是麽?”


    小娃娃圓溜溜的大眼睛看著他,使勁的點了下頭。


    楊牧雲從盤裏拿了一大塊羊肉給他,“拿去吃吧!”


    小娃娃咧嘴一笑。


    廖成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張口喊道:“萍丫頭——”


    一個年約十二三歲、荊釵布裙的少女走了進來。


    廖成板著臉教訓她道:“你怎麽帶弟弟的,怎麽讓他跑到客人這裏來,還有沒有規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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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垂下頭咬了咬嘴唇,一言不發,拉起弟弟的小手便要出屋子。


    “姊姊,肉肉,你吃!”小娃娃把那塊羊肉高高舉起,奶聲奶氣的對那少女說道。


    這一幕讓楊牧雲想起小時候姊姊楊蘭總是偷偷拿好東西給自己吃,眼眶一熱,從盤中夾起幾塊羊肉卷在煎餅裏,起身遞至那少女手中,“拿著跟你弟弟一起吃吧!”


    少女膽怯的退後幾步,眸子閃爍的看了看父母。


    廖百戶還沒說話,就見廖夫人笑著說道:“萍丫頭,客人給你的,還不快接著。”


    少女臉上一紅,伸手接過煎餅卷肉。


    “好了,萍丫頭,”廖百戶臉色緩和了些,對她說道:“帶弟弟下去吧,沒事兒不要讓他再跑進來了。”


    少女應了一聲,拉著弟弟的小手出去了。


    “這小哥心眼兒挺好,”廖夫人笑著問於謙,“他是於先生你的子侄吧?”她方才一直在廚房裏忙活,剛進來不久,還不知道楊牧雲和林媚兒的身份。


    “他們倆都是我的外甥,”於謙笑笑說道:“牧雲,見過廖夫人。”


    楊牧雲向著廖夫人作揖一禮。


    廖夫人看看楊牧雲,又看看林媚兒,笑道:“於先生的外甥一個賽一個的俊俏,我們堡裏可找不出這樣的人兒。”


    楊牧雲不知她這話何意,就見林媚兒朝自己擠了擠眼。


    廖成跟於謙又說了幾句話,見外麵天色已經變得黑沉沉


    的,便道:“於先生,你我幹了這杯酒,這便歇了吧?”


    “如此有勞廖大人了。”於謙笑了笑說道。


    ......


    廖成讓人收拾了兩間房出來,一間給於謙歇息,楊牧雲和林媚兒住另一間。


    林媚兒一聽這樣安排,忙向廖成說道:“廖大人,您能不能再騰出一間房來,我有些不方便跟別人一起住。”


    “唔,”廖成的額頭一皺,“房倒是還有幾間,不過全堆滿了雜物,要都清理出來不大容易......”瞅了她一眼,“你們兩個男人住在一間屋裏有什麽不方便的?”


    “我......”林媚兒一時語塞,跺跺腳,正要再說,卻見楊牧雲插口說道:“這麽晚了,就不勞煩廖大人了。”對林媚兒說道:“林兒,我看你就委屈跟我將就一晚得了。”


    “你......”林媚兒俏臉一紅,眸子閃過兩道厲芒。


    廖成沒看出他們之間不對,說道:“那你們就早些休息。”轉身去了。


    待他走遠後,林媚兒狠狠的瞪了楊牧雲一眼,美麗的臉龐像是罩了一層寒霜,“你要是敢踏進這屋門一步,我就殺了你。”聘聘婷婷的轉身入伍,“砰——”的一聲房門重重的關上了。


    這閉門羹未免來得太快了些,楊牧雲苦笑的摸了摸下巴,“你便是讓我進去,我也是不敢呀!”


    冬夜裏寒風凜冽,他孤身一人站在院裏,情形有些尷尬,正想找個去處時,隻聽“吱呀”一聲一扇門扉開了。


    於謙笑著在門內向他招了招手,“牧雲,外麵寒氣重,還不快進來。”


    ......


    楊牧雲進房後,於謙將燈芯挑亮了些,披著衣服坐在桌前。


    “於大人不休息麽?”楊牧雲驚訝的問道。


    “都在車裏躺臥了一天了,在這裏坐著舒服些,”於謙對著他微微一笑,“倒是牧雲你,騎在馬上一天了,還是早些休息的好!”


    楊牧雲心中感到一陣暖意,也來到桌邊坐下,“其實我也不累,陪於大人你在這裏坐坐好了。”


    於謙也不勉強,在桌上攤開紙筆,揮毫在一張素白的紙張上寫起了字。


    “原來於大人是準備要寫奏章。”楊牧雲頓覺不便再在旁邊坐著,就起身轉過去背對著於謙立在一旁。


    於謙似乎心中已有腹稿,提起筆來沒有絲毫滯澀,一筆而下,勁透紙背,不多時便寫了半張。越往後寫便慢了下來,俄頃,用筆管輕輕敲擊著額頭,眉峰微鎖,抬起頭見楊牧雲背對著自己立於一旁,唇角微微一動,“牧雲呐,你也不必在那裏站著,想休息的話便去睡好了。”


    “卑職不便攪擾大人,”楊牧雲說道:“在這裏站著就行。”


    於謙緩緩將筆擱在筆架上,起身行至楊牧雲身旁,“牧雲你莫非心中有事?”


    “大人憂心憂國,卑職怎好心安理得就此安寢?”楊牧雲轉過身微微一躬,“卑職的職責便是守護大人,就不煩勞大人過問其它了。”


    “牧雲呐,”於謙的目光注視著他道:“自開封老夫見你時就覺你非同常人,當時要不是你,這中州腹地還不知會亂成什麽樣子?如今我大明看似太平,實則暗流湧動,塞北的那些韃子就不用說了,東邊的倭寇時刻窺伺我大明海疆,南邊的土司也伺機作亂,還有各地的亂黨......”歎息一聲,“我大明的衛所居然都已頹敗成這樣,萬一有警,則何以恃之?”


    “大人說的不錯,”楊牧雲也心有感觸,“我大明像土木堡這樣的衛所不知有多少,保家衛國靠這些扛鋤頭的人就有如抱薪救火一樣太過於兒戲了。”


    “獨石口的開平衛何嚐不是這樣,”於謙歎道:“看到韃子攻關便心驚膽裂,這樣的兵將守我大明邊關如何讓人放心呐!”


    “可楊老將軍帶的宣府兵還是很有戰鬥力的,”楊牧雲若有所思道:“還有大同軍,他們的戰鬥力其實也是很強的,若不是領


    兵的人指揮無方,也不會損失這麽慘重。”


    “這些都是招募的兵員,並不是世襲的衛所兵,”於謙淡淡一笑說道:“戰鬥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語。我大明的冗兵冗員之多,讓人觸目驚心呐,這樣的結果便是朝廷隻能擠出有限的財力物力招募一支規模不大的能打仗的隊伍,一旦招募的軍隊損失過巨,世襲的衛所兵又頂不上。則我大明的邊防就吃緊了。”


    “於大人是想裁汰這些世襲的衛所兵,改以招募兵員為主?”楊牧雲說道:“這樣朝廷內外一定會有很多人抵製的。”


    “老夫又何嚐不知道,”於謙歎息一聲,“席間那位廖百戶的話你也都聽到了,朝廷的糧餉供給他們不一定按時能夠拿到。至少他們軍戶不用繳納稅賦,雖說朝廷可以因為戰事去征召他們,可讓他們抓慣了鋤頭的手去拉弓持盾,那豈不是笑話?”


    “是呀,”楊牧雲說道:“卑職也聽人說過,那些草原上的人從小便騎在馬背上,五六歲時便會射獵狐兔,長大了不用訓練便是一名彪悍勇猛的戰士,遠非我大明的將士能夠與之相比。”


    “所以,”於謙沉吟了片刻說道:“本官提前回京除了勸皇上禮待那賽因孛羅,暫時與塞北各部講和以爭取時間外,便是對我大明軍隊進行整編,把無用的兵員全部裁汰掉,多招募能夠打仗的士卒,這樣才是我大明的長治久安之道。”見楊牧雲臉有異色,問道:“怎麽,牧雲你有什麽不同的見解麽?”


    “沒有,大人目光如炬,見微知著,非卑職所能及,”楊牧雲說道:“不過大人胸中的格局這樣大,可不是一個兵部就能把一切都能夠改變得了的,這還牽涉到戶部、工部、吏部,裁汰冗兵冗員,那些世襲的勳貴怎麽辦?他們會任由大人您把他們裁掉麽?還有工部專管軍火甲械,韃子居然能夠源源不斷的得到工部所製造的火藥器械,這個中緣由令人尋味。強兵離不開財力的支撐,如果沒有皇上的允準,戶部肯敞開了供應兵部麽?”


    “牧雲呐!”於謙伸手拍拍楊牧雲的肩膀,“做大事者不能瞻前顧後,亦不能惜身,你我盡力而為之。凡事但有顧忌,那你我便什麽都不用做了。”


    “於大人您說的是,”楊牧雲拱手道:“卑職受教了。”


    “牧雲,你還年輕,”於謙說道:“如果能好好磨煉一番,定會成為我大明的股肱之臣,我老了,如果一些事我未能完成的話,還希望你能替我做下去。”


    “於大人......”楊牧雲身子一顫,聲音被哽咽住了說不出話來。


    ————————————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重新上路奔京城而去。他們向著東南方向走了十餘裏,便遇見了一條河,這便是廖夫人嘴裏所說的淆水河了,河水不寬,由於連降大雪,河麵已經封凍,但卻不知冰層能否承受得住這些人車馬的重量。莫不語和阿列克賽這兩尊門神首先騎馬踏著冰麵向對岸行去。


    於謙掀開車帷,站在車駕上向後看去,土木堡在風雪中變得朦朧起來。


    “洪武年間在此處設堡應該便是看中了此處麵山背水,是個險要之地,”於謙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可如今......”搖了搖頭。


    “現在這山水依舊,”楊牧雲接口道:“難道有什麽不妥?”


    “山上的水源已幹,不再適合固守了,”於謙說道:“韃子騎兵如果開過來隻圍不攻,又封鎖住這邊的河道,山上的人隻能坐以待斃,試問,如果沒有水喝,再強悍的兵馬又能挺過幾天?”


    “大人說的是,”楊牧雲說道:“困於一地便已成為死兵,不管有沒有水源,終不能長久。倒不如像韃子騎兵一樣,快如迅風,處處皆活,牢牢把握主動。”


    “你能看透這一點,”於謙看著他輕輕一笑,須髯飄拂,“當真孺子可教也!”


    “大人過獎了。”


    這時莫不語和阿列克賽已經騎馬到了對岸,向他們揮動手臂大喊,“可以過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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