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謙在營帳內來回踱步,忽然聽帳外親兵唱喏:“楊千總到——”眉毛一揚,“請他進來。”


    “於大人,”楊牧雲一進入帳內,便向著於謙深深一揖,“不知您叫卑職來有何吩咐。”


    “牧雲,坐下來慢慢說。”於謙一笑,揮手說道。


    “謝於大人。”楊牧雲直起身子,並不就坐。


    “牧雲啊,”於謙笑道:“這段日子真是辛苦你了,擒賽因孛羅、拿阿噶多爾濟、又救本官出敵營,真是勞苦功高哇!”


    “大人過獎了,”楊牧雲一臉謙遜之色,“這都是大人洪福,將士用命。卑職實無什麽功勞。”


    “牧雲年紀輕輕居功而不自傲,甚是難得,”於謙微微頷首,“你的功勞我一並寫進呈給皇上的奏章裏,想必不日便會有封賞下來。”話音一轉,“以牧雲你的才幹,獨領一軍也是不在話下,年輕人麽,在軍中多錘煉錘煉,對你未來的仕途會多有助益。你這個千總就幹得很好嘛!”


    “大人的意思是讓卑職留在宣府?”楊牧雲問道。


    “老夫是這樣考慮的,”於謙拈著胡須沉吟片刻說道:“此次出塞,大同軍損失最重,老夫擬將牧雲你調往大同,你看如何呀?”


    “大人您的安排,自有大人您的道理,卑職不便置喙,”楊牧雲說道:“不過卑職年未及弱冠,在軍中毫無根基,驟然擱置到地方上,恐難施展,還是追隨大人左右妥當一些。”


    “牧雲你未免顧慮太多了,”於謙看了他一眼說道:“老夫明日即將返京,難道你還要隨老夫回京不成?”


    “於大人要回京了?”楊牧雲眼中閃過一抹異色,“您明日不去宣府了?”


    “老夫這裏有些事委實放心不下,”於謙歎道:“需要回京麵稟皇上。明日一早便動身返京。”


    “是因為那賽因孛羅進京一事麽?”


    “嗯,”於謙微微頷首,頗為讚賞的看了他一眼,“敵酋雖在我手,可韃子大軍還在關外遊弋,怎生安撫,不使其再生事端,方為要務。羅總督的用意也是如此,可皇上那裏......”說到這裏聲音便頓住了。


    “於大人是怕皇上忍不下這口氣,意氣用事,處置了賽因孛羅那個敵酋?”


    於謙臉帶憂色,“皇上畢竟年輕,有些......政事處理起來還欠缺些火候,再加上受他身邊一些內宦小人的蠱惑,一些尋常的事情辦起來都極為棘手。因為府軍前衛出征塞北一事,連帶著宣大兵馬也元氣大傷,這個冬天我大明北疆實在折騰不起了。”


    “於大人的意思是讓皇上跟賽因孛羅議和?”


    “除此之外別無他途。”於謙歎息一聲。


    “可賽因孛羅隻是塞北韃子汗廷治下綽羅斯部的一個首領而已,讓皇上紆尊降貴與他講和,怎麽可能?”


    “這也正是老夫擔心的地方,”於謙說道:“塞北斡剌特人勢力強大,已遠遠超過了汗廷。可就是缺了一個名分,讓我大明跟韃子汗廷的下屬講和,有失禮儀,皇上怕是拉不下來這個臉麵啊!”


    “既然如此......”楊牧雲眉頭一凝,思索了片刻說道:“那讓我大明皇上給斡剌特人一個名分如何?”


    “哦?”於謙眉峰一挑,“這個名分我大明也可以給麽?”


    “怎麽不可以?”楊牧雲說道:“以卑職在韃子大營待的這幾日來看,斡剌特人隻是表麵上還對汗廷恭順罷了。韃子大汗治下的察哈爾人私下裏都稱斡剌特人為突厥蠻,對他們也是極為忌憚和不信任的。而斡剌特人勢大,也根本不把察哈爾人看在眼裏。我看不如從此處著手,請皇上冊封斡剌特人的一幹首領,把他們置於和韃子汗廷同等的位置。每年可以斡剌特的名義單獨派出使節和汗廷的使者一齊出使我大明。隻要穩住了斡剌特人這股塞北草原的最大勢力,韃子汗廷便勢單力孤了,這樣我大明北疆各鎮的防衛壓力便大大減輕了。”


    “這......可行麽?”於謙遲疑了一下


    問道。


    “大人滿腹經綸,當知道隋時長孫晟遠交近攻、離強合弱,分化瓦解強大的突厥汗國的史事......”


    “唔,”於謙麵色凝重,點頭示意,“繼續說下去。”


    “當前塞北草原與隋時的漠北何其相似。斡剌特人居於西邊,勢力最強,汗廷居中,與汗廷關係密切的科爾沁部在汗廷的東邊。如今斡剌特人大破朵顏衛,福餘、泰寧二衛也臣服於斡剌特人腳下,所謂唇亡齒寒,科爾沁部一定會更加和汗廷靠攏,以對抗斡剌特人的勢力......”楊牧雲侃侃而言,“斡剌特人雖然力量最大,但並不被草原上的各部落認可。要知自成吉思汗以來的兩百多年間,漠北草原各部都是以奉其後裔孛兒隻斤家族的人為主,綽羅斯部的野心再大,也不敢取其而代之。稱汗這個名分既然在草原上無人響應,不如我大明幫他們一把,先抬高綽羅斯家族的身份,這樣韃子大汗便會對其更為忌憚,一些心向孛兒隻斤家族的部落便會群起而攻之。說不定不用費我大明一兵一卒,整個漠北草原便會亂了起來,我大明到時坐收漁翁之利,北疆之患自然就解除了。”


    “照你的意思,是要讓皇上封賽因孛羅為汗麽?”於謙看著他說道。


    “賽因孛羅還不夠份量,”楊牧雲說道:“現在斡剌特人的最高首領是自稱汗廷太師的也先。就算皇上冊封他為汗,也先也不會答應,更不用說賽因孛羅了。”


    “那如何抬高他們呢?”於謙又問道。


    “可以先封他們為王,”楊牧雲說道:“隻要他們接受了我大明冊封的王爵,再示以籠絡,這樣可以加速斡剌特人與汗廷之間的裂痕。漠北各部非鐵板一塊,隻要善加利用,其中大有文章可做。”


    於謙聽了在帳中來回踱起了步子,沉思有頃停住腳步抬頭說道:“好,就依牧雲之言,我這去寫奏折,寫好後連夜發出,希望在賽因孛羅進京之前便能夠呈給皇上。”


    “光寫奏折還不夠,”楊牧雲說道:“大人進京後一定要麵見皇上,把此中利害關係詳細說給皇上聽,畢竟大人你經曆過戰場廝殺,您的話比旁人更有說服力。”


    “嗯,牧雲言之有理,”於謙目光炯炯的看著他道:“你不如回去收拾一下,隨老夫一同回京如何?”


    “卑職願隨大人驅策。”楊牧雲笑著一拱手說道。依他本意,便是跟隨在於謙左右,於謙改變主意回京,他也不願在地方上領兵了。


    “你要不願再待在府軍前衛裏,”於謙說道:“老夫回去後便從兵部發一調令,將你從府軍前衛調出再行安置。”


    “謝大人。”楊牧雲深深一躬。


    “好了,天太晚了,”於謙一擺手,“你早些回去休息,明日一早還要趕路回京呢!”


    ......


    “這麽說,我們不用去宣府,直接隨於大人回京了?”林媚兒眨著一雙秋水般的眸子問道。


    “於大人是擔心皇上處理不好敵酋賽因孛羅進京一事,”楊牧雲見她有些不情願的樣子,便道:“你怎麽了,不高興麽?”


    “好不容易出來一趟,還沒玩盡興便要回京了,”林媚兒意興索然,“真是無聊。”


    楊牧雲明白她的心裏在想什麽,握住她柔軟滑膩的纖手,“無論去哪裏,我都不會冷落了你......”


    林媚兒咯咯一笑,甩脫了他的手,“這不正合你的意麽?我不高興了,說不定真的不糾纏你了。”


    “我......”楊牧雲剛想再說什麽,就見莫不語和阿列克賽走了過來,忙止住話頭,離林媚兒遠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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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莫不語的興致顯得很高,“兄弟們都等著你過去給你敬酒呢!大家夥兒說今夜要跟大人你一醉方休。”


    “去什麽去?”楊牧雲沒好氣的說道:“明日一早我便要跟於大人回京了,要樂嗬你跟他們樂嗬去吧!”


    “什麽,回京?”莫不語瞪大眼珠子說道


    :“不是去宣府麽?”


    “事情有變,於大人有要事返京,我隨他一起回去,”楊牧雲乜了他一眼,“你不是喜歡當兵打仗麽?就留在這裏吧!多立他幾個軍功,便能當上將軍了,前呼後擁,要多威風有多威風,豈不快哉?”說罷轉身就走。


    “大人,你別呀,”莫不語忙跟過去懇求道:“俺跟著你習慣了,您走到哪兒俺跟到哪兒,哪怕一輩子在您身邊做個小跟班,俺也願意......”


    ————————————


    京師,紫禁城,刁鬥已打了三聲。


    仁壽宮內,孫太後臥在床榻上似睡非睡,金英在旁輕輕的給她揉捏著肩背。殿角的檀木幾上擺著一盞紫銅麒麟香爐,靜靜的吐著雲紋般的散發著異香的香煙。


    “還是你這力道拿捏的準,”孫太後睜開微闔的雙眼,瞅了他一下,“這宮裏換了不知多少撥人了,誰都沒你揉捏得舒服。”


    “隻要娘娘覺得舒服,老奴願意在這兒給娘娘按摩一輩子。”金英笑著說道。


    “你這老猴兒的嘴是越來越甜了,”孫太後微微一笑,“內官監的大總管在哀家這兒幹這下等奴才的活兒,不覺得屈才麽?”


    “娘娘要是不讓老奴伺候了,那老奴才覺得屈才呢!”金英臉上皺紋一根根綻放得有如菊花般,“能伺候娘娘那是老奴天大的福分,這福分可不是誰都能有的,老奴......”


    “行了,”孫太後大袖一揮,“你的好哀家這裏都記著,等你女婿回來了哀家會去皇上那裏說叨說叨,交給他一份美差。”


    “老奴在這裏多謝太後了。”金英說著作勢欲跪。


    “下去吧,哀家倦了,”孫太後揮揮手,“這安南國的犀角香哀家聞得很是舒服,連著幾日都沒有起夜,你再多拿些來,在這殿裏多擺幾盞香爐。”


    “是,太後。”金英跪下說道,見孫太後不再說話,便悄悄起身退出了仁壽宮。


    剛出了仁壽宮的大門,便見一名年輕的綠袍小監向他走來。


    “是金公公麽?”綠袍小監上前笑著施禮道。


    “唔,你是?”金英見他麵生,又不稱自己為總管,便沒有太拿架子。


    “皇上有請金公公過去一趟,”綠袍小監笑道:“您這就隨小的過去見駕吧!”


    “皇上要見我?”金英心中一驚,“不知皇上何事召見?”


    “小的不知,到皇上那裏您就知道了。”小監笑道。


    ......


    乾清宮西暖閣,朱祁鎮正坐在榻上批閱奏折,一名小監進來稟報,“皇上,金英金公公到了。”


    “讓他進來吧。”朱祁鎮頭也不抬,在奏章圈了一大大的紅圈。


    “老奴金英叩見皇上。”金英一進來便跪倒在地深深的叩了下去。


    “不用多禮,起來吧。”朱祁鎮衝他一笑,放下了手中奏折。


    “謝皇上!”金英起身垂首肅立於一旁。


    “金總管不必拘禮,”朱祁鎮笑笑,“朕隻想找人來陪朕說說話。”見金英沒有吭聲,便道:“如果朕沒有記錯的話,金總管是永樂年間入的宮吧?”


    “承蒙皇上提起,老奴是永樂五年入的宮。”金英心下惴惴,連忙答道。


    “永樂五年,”朱祁鎮沉吟一聲,“現在是正統十二年,這麽說金總管在這宮裏待了有四十年了。”


    “回皇上,”金英拱拱手,“老奴在宮裏這些日子過的渾渾噩噩,實記不清有多少年了,隻記得先後伺候過太宗皇帝、仁宗皇帝、先帝還有皇上您。”


    “不容易呀,”朱祁鎮拉長了聲調,“你算起來也是四朝老臣了,在宮裏待了這麽些年,很想自己的家鄉吧?”


    金英身子一震,躊躇道:“皇上,老奴自幼入宮,這宮裏便是老奴的家鄉,至於桑梓之地,老奴早就記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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