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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光朦朧的深幽山穀裏,蘋果樹含苞待放,躲在陰影中的枝枒群,偶見一朵早開的蘋果花,紅白交呈,宛如一顆幽光微現的星辰


    .乍被雨水淋濕的濃密新草,沿著果樹間的小徑蔓延,小女孩在草地上快活地跑著。她聽見這聲呼喚,沒立即返家,反倒再繞一大圈。母親在小茅屋門邊等候,身後襯著屋內火光,她凝望著蹦蹦跳跳返家的女兒,那小小身影有如樹下漸暗草叢中迎風搖曳的薊花冠毛。


    茅屋一角,父親邊清理一枝粘黏泥土的鋤頭,邊說:幹嘛管那孩子?她們下個月就要來把她帶走,不再回來。幹脆當她死了,進了墳,再也見不著。幹嘛緊守著注定不是妳的東西?她對我們一點用也沒有。要是她們能付點賣身資,那她還有點價值,但壓根沒這回事。既然是白白帶走,就甭再費心了。


    母親一言不發,依然注視孩子;孩子半途停下來,仰望果樹縫隙間隱隱約約的天空。高山群樹之上,俗稱黃昏星的金星正散發耀眼光芒。


    她不是我們的孩子。自從她們來到這裏說恬娜就是她們要找的護陵女祭司起,她就不再是我們的了。妳為什麽還想不通?男人的聲音嚴苛無情,滿溢怨氣和酸苦。妳還有四個孩子,他們會留下來,但這女孩不會。甭替她操心了,隨她去吧!


    時候一到,女人說:我自然會放手。這時,小女孩光著白皙的小腳丫跑過爛泥地,到家了。母親彎腰抱起女兒,轉身進屋時還低頭親吻她發梢。女兒的頭發黑,而她自己的頭發在搖曳的爐火映照下,看起來是淡色的。


    男人赤足站在屋外泥地,腳底起了陣涼意。頭頂上方,明朗的春季天空漸漸暗了。暮色中,他滿麵悲淒:那是頹唐、沈忿的悲淒,但他自己永遠找不到足以宣泄悲情的字眼。最後,他聳聳肩,尾隨妻子進入火光掩映、稚語回蕩的小茅屋。


    第一章被食者


    高昂號角聲吹鳴又靜止。劃破此刻寂靜的,僅是節奏輕緩如心跳的鼓聲,以及應和鼓聲行進的腳步雜遝聲。寶座殿屋頂的石板和磚瓦有一大片已成排坍塌,時隱時現的斜陽透過屋頂縫隙和缺**進來。時間是日出過後一個時辰,空氣寧謐而清涼。堆聚於大理石地磚間的雜草枯葉,葉緣結了霜,女祭司們的黑長袍拂掃而過,輕輕發出嗶剝聲。


    她們每四人排成一列,從雙排柱間穿過寬廣大廳。單鼓咚咚,無人言語,無人舉目觀顧。著黑裝的女孩手持火把,火炬行經日光照耀處便顯橙紅,進入昏暗後則益形明亮。寶座殿外的台階站了些男人,分別擔任衛兵、號手和鼓手。大門內隻有女人可以進來,她們全部身著黑袍,頭罩黑帽兜,四個四個一起徐徐步向空蕩蕩的寶座。


    進來兩個高大的女子,也穿黑袍,一個瘦削嚴厲,一個墩肥而步履搖擺。走在這兩人中間的是個女孩,約莫六歲,身穿寬鬆的直筒白袍,露出頭、雙臂和雙腿,沒穿鞋,看起來纖小異常。三人走到寶座前的台階下,稍早進來的黑袍女祭司已在那裏列隊等候。這兩個高個兒女子停步後,將女孩向前輕推。


    由屋頂暗處延伸下來的大片黑暗,好像變成幾塊大黑,把高台寶座的兩側圍了起來。究竟它們真的是幃幕,或僅是濃密的暗影,肉眼無法明確判斷。寶座本身是黑色的,椅臂和靠背鑲有寶石或黃金,發出若隱若現的光芒。這寶座奇大無比,一個大男人坐上去也會變成侏儒,可見這並非凡人尺寸。座中無人,隻有一團黑暗。


    寶座前的紅紋大理石台階共七級。小女孩單獨爬上台階,這些台階又寬又高,她必須兩腳都踏上一階後,才能再爬另一階。她爬到第四級後停步,這級台階剛好是七級台階的中間一級,階上正對寶座處豎立了一根粗壯的大木塊,頂端挖空。小女孩雙膝跪下,俯首微側,把頭放進那個頂端空穴後,靜跪不動。


    寶座右側暗處突然步出一個身影,朝小女孩靜跪的台階大步逼近


    。他頭戴白色麵具,身穿束腰白羊毛長袍,手持一支五呎長的閃亮鋼劍。他沒有說話,也沒有遲疑,馬上兩手合執長劍在小女孩脖子上方揮動。鼓聲暫歇。


    劍鋒揮到最高處靜止時,一個身著黑衣的人影由寶座左側蹦出來,躍下階梯,以較為細瘦的臂膀阻擋獻祭者持劍的雙臂。長劍的鋒刃在半空中閃閃發光。小女孩的白色頸背裸露,黑發由頸背處分為兩股垂下。兩個不見容貌、宛如舞者的黑白人影,在靜跪不動的小女孩上方對峙片刻。


    四周寂靜無聲。接著,這兩個人影向兩側一躍,爬回階梯,消失在大寶座後的黑暗中。一名持碗的女祭司上前,將碗中液體傾灑在小女孩靜跪的台階旁。大殿內的昏暗光線下,汙漬看起來是黑色的。


    小女孩站起來,吃力地爬下四級台階。等她在台階下方立定站妥,那兩名高個子女祭司便為她穿上黑袍,拉起黑帽兜,披上黑鬥篷,再推她轉身麵向台階、黑汙漬及寶座。


    啊,謹奉獻此女童,請累世無名者細察。確然乎,此女童為累世無名者所由生。請接納此女童之生命與畢生歲月,因其生命與生年均為累世無名者所有。請考察批準。請讓她被食盡!


    與號角聲同樣高昂刺耳的人聲回應道:她被食盡!她被食盡!


    小女孩從她的黑帽兜裏注視寶座。鑲嵌在巨大爪雕椅臂上的珠寶均已蒙塵;雕花椅背有蛛攀結,還有貓頭鷹屙白糞。寶座正前方那三級較高的台階,也就是她剛才跪立處以上,從不曾有凡人的塵腳踩踏過,累世的塵沙厚如一塊灰土層,這經年累月、甚至數世紀之久未受攪動、未經涉足的塵土,完全掩蓋了紅紋大理石麵。


    她被食盡!她被食盡!


    這時,鼓聲突然再度敲響,節奏加速。


    寶座台階前的隊伍緩緩轉身離開,默然朝東步向遠處明亮的大門廊。兩旁壯似巨獸小腿的粗大雙百柱,往上直伸向天花板暗處。小女孩夾在同樣都穿黑袍的女祭司群中,**的小腳莊重地踩過結霜的雜草和冰涼的石板。陽光斜穿過破屋頂,照亮她前方的走道,但她沒有仰頭。


    守衛大開殿門,黑壓壓的隊伍魚貫而出,步入稀薄的晨光和涼風中。刺目初日懸浮在東邊那一大片無垠曠野的上方,將金黃光芒投射在西側的連綿峰巒和寶座殿的正麵。和寶座殿同在一個山坡麵的建築,由於位置較低,都還籠罩在紫藍色暗影中,唯獨山道對麵小圓丘上的孿生兄弟雙神殿,因殿頂新塗金彩未幾,正反射日光而熠熠生輝。四人並列的女祭司黑色隊伍沿陵墓山丘的坡道迤邐下行,邊走邊輕聲誦唱。她們的誦唱隻有三個音,不斷反複,至於誦詞早因年代古老而失去意義;好比道路不見,路標仍存。她們反複誦唱著空洞字眼,第一女祭司再造典禮這一整天,也就如此這般充塞著女音低唱充塞著幹澀而吟誦不止的嗡嗡聲。


    小女孩被帶領著走過一個房間又一個房間,一座廟宇又一座廟宇。在一個地方,有人把鹽放在她舌上;另一個地方,她朝西跪下,長發被剪短,用油膏潤洗,再灑以醋水;又一個地方,她麵朝下躺在一座祭壇後方的大塊黑色大理石板上,聽聞高昂人聲大唱挽歌。一整天,她和所有女祭司均沒進食,滴水未沾。黃昏星亮起來時,小女孩被安頓**,全身**,隻裹了幾塊羊皮毯。她不曾在這房間就寢過。這房間位於一棟閉鎖多年、典禮當天才開鎖的房子裏;房屋挑高,縱向狹長,沒有半扇窗戶,彌漫著一股濘滯而陳腐的死味。女祭司們未發一語,把她單獨留在黑漆漆的房裏。


    小女孩被安置好之後,就一直照原樣靜躺著,始終沒有改變姿勢。她兩眼大張,就這樣躺了好久


    她看見高牆有光影晃動,有人悄悄沿走廊而來,摀著燈芯草蠟燭,外泄的燭光頂多隻像一隻螢火蟲的熒光。接著,她聽到一個人沙啞的低語:嗬,妳在哪,恬娜?


    小女孩沒有回答。


    一顆頭由門口探進來。一顆奇怪的頭,沒有頭發,看來像一粒剝皮的馬鈴薯,顏色也似剝皮馬鈴薯那種淡黃色;眼睛則像馬鈴薯的芽眼,小小的,土棕色;鼻子夾在兩片大而平的臉頰中間,顯得非常小;嘴巴像是沒有嘴唇的細縫。小女孩一動也不動地呆望著這張臉,那雙深色大眼睛仍然一動也不動。


    嗬,恬娜,我的小寶貝,總算找到妳了!聲音沙啞,音高雖像女聲卻不是女人的聲音。我不應該來這裏,我頂多隻能走到門外的玄關,但我得來瞧瞧我的小恬娜經過這冗長的一天後情況怎麽樣了。噯,我可憐的小寶貝還好嗎?


    他魁梧的身形靜悄悄移向小女孩,邊走邊伸出手,好像要梳理女孩的頭發。


    我已經不是恬娜了。小女孩說著,依舊瞪著他。他的手在半途停住,沒碰女孩。


    我曉得,我曉得!他說。過了一會兒又小聲說:我曉得。現在妳是小小被食者。但我……


    她沒說什麽。


    對小孩而言,這是辛苦的一天。男人說著,在房內踱步,淡黃色大手所執燭火隨之晃動。


    馬南,妳不應該進到這屋子裏來。


    對,對,我知道。我不應該進這屋子。唔,晚安,小……晚安。


    小女孩沒說什麽。馬南緩緩轉身離開,高牆上的燭光消逝。不再擁有名字,隻餘被食者阿兒哈之稱的這個小女孩,獨自仰躺著凝視黑暗。


    第二章圍牆


    小女孩日漸長大,漸漸失去對母親的記憶而不自知。她該當在這裏,在這個陵墓所在地;她從來都是這裏的人。隻有在七月的漫長黃昏,當她望著西側的連綿山峰在日落餘暉中呈現幹枯的獅子黃,才會偶爾想起好久以前某處爐火也呈現相同的黃光。她想到這兒時,總會順帶憶起自己被擁抱的片刻,那是種奇怪的感覺,她在這兒裏連被碰觸都很少。她還會想起一種令人愉悅的氣味,是頭發洗完後用洋蘇葉水潤滑過的香氣,而那記憶中的發絲很長,發色和日落霞光、爐火焰色相仿。留在她記憶中的僅是這些。


    當然,她知道的事多於記得的事,因為有人告訴她這整個故事。七、八歲時,她開始納悶這個叫做阿兒哈的人到底是誰,她跑去找她的管護馬南,說道:馬南,告訴我當初我是怎麽被揀選的。


    噢,小人兒,妳早就知道經過啦。


    她確實知道。個子高大、聲音剛硬嚴峻的女祭司薩珥曾告訴她多次,她早就默記在心,現在她就背誦如下:沒錯,我知道。峨團陵墓的第一女祭司仙逝,葬禮和淨禮分別在陰曆時間一個月內舉行完畢。之後,陵墓所在地幾位特定的女祭司和管員連袂橫越沙漠,到峨團島各村鎮訪查。她們要找尋第一女祭司去世當夜出生的女嬰。找到後,她們會先花點時間觀察:這女嬰必須身心健全,成長期間也不得罹患傴僂、天花或其餘致殘或致盲疾病。直到五歲年紀,如果始終無疾無瑕,就表示這孩子的身體確實是已逝女祭司的新身體。她們會把這結果向常駐阿瓦巴斯的神王報告,接著便將孩子帶回她的殿堂這裏,受教一年。一年結束,小孩被帶去寶座殿,屆時她的名字會送還給她的眾主母,也就是累世無名者,因為這小女孩就是在世無名者,也是轉世女祭司


    以上就是薩珥告訴她的,一字不差,但她從不敢多問。這位瘦削的女祭司並非殘酷無情,隻是非常冷淡,一舉一動嚴遵戒規,阿兒哈怕她。但阿兒哈不怕馬南,非但一點也不怕,她甚至會命令他:現在告訴我,當初我是怎麽被揀選的!他就會再告訴她一遍。


    我們在月亮回盈後第三天離開這裏,前往北方和西方探訪,因為已故阿兒哈是在前一次月亮回盈第三天去世的。我們第一站到鐵拿克拔,那是座大城,雖然有人說,鐵拿克拔比起阿瓦巴斯,有如跳蚤之於大牛,但對我而言,它實在夠大了,那城裏想必有一千棟房子!接著我們到嘎爾。但這兩座城市都沒有前一次月亮回盈第三天出生的女嬰。男嬰倒是有,但男嬰不行……所以我們轉向嘎爾北邊的山鄉村鎮,也就是我自己的家鄉。我是在那邊的山區出世,那兒溪河潺流、土地青綠,不像這裏的沙漠。馬南說到這裏,沙啞的聲音裏總會多些怪音調,一雙小眼睛會全部藏進眼皮裏;他停頓一會,才義繼續說:就是這樣,我們找出前一個月有新生嬰兒的人家,與嬰兒的父母談話。有的人會撒謊說:是啊,我們的女孩確實是上個月月亮回盈第三天出世的!妳知道,窮困的鄉下人通常很樂意把女嬰送走。但有些人家窮哈哈孤伶伶住在山區穀地陋屋中,從不算日子,也不太注意月亮回盈的時間,根本無法確定他們的女嬰到底多大。碰到這種情形,隻要詢問夠久,我們總能問出真相,隻是耗費時間罷了。最後,我們在恩塔特西方的果園穀,一個十戶人家的小村子,找到一名女嬰。當時她八個月大,我們剛好也外出查訪了大約那麽久。那女嬰是在護陵女祭司去世那**出生的,而且就在同一個時辰。她是個健康的女嬰,我們一行人像蝙蝠群湧入巢穴似的擠進那隻有一間房的小屋時,她就坐在母親膝上,明亮的眼睛盯著我們大家。女嬰的父親是個窮人,平日以照料富人果園的蘋果樹維生,除了五個子女和一隻羊以外,別無所有,就連房子也不是他的。我們全擠在小屋內,從女祭司們注視女嬰的表情,還有她們彼此間竊竊私語的樣子,可以看出她們認為已經找到轉世女祭司了。女嬰的母親也看得出來,她緊緊抱住嬰孩,始終不發一語。唔,就這樣,我們第二天再回去找那戶人家。可是,天啊!那個有著明亮大眼的小嬰孩躺在燈心草堆成的小**中哭鬧不止,全身上下布滿熱病引起的腫痕和疹子。母親號哭得比嬰兒更凶:啊!噢!我的寶貝犯了女巫手指!她是這麽說的,意思是感染了天花。在我們家鄉,一般人也叫天花為女巫手指。然而,現任神王高等女祭司的柯琇走向小**,抱起嬰孩。其餘人倒退好幾步,我也是。雖然我沒有很看重自己的性命,可是誰會走進一間有人染患天花的房子?但柯琇一點也不怕,至少那一次不怕。她抱起女嬰,說:她沒有發燒。隨後,她吐了點唾沫在手指上,開始揉搓嬰孩身上的紅斑點,紅斑一搓就掉了,原來隻是莓果汁罷了。那個可憐的笨母親居然想欺瞞我們,保住孩子!說到這裏,馬南縱聲大笑。他的黃臉孔幾乎沒變化,但肚皮起伏不已。她丈夫害怕女祭司因此發怒,就把她痛打了一頓。沒多久,我們就回到沙漠這裏來了,但每年陵墓所在地這裏都會派一個人返回那個環繞著蘋果園的小村子,查看孩子的成長。五年過後,薩珥與柯琇親自前往,同行護送的還有神廟守衛及神王特派的紅甲士兵。他們一行人將小孩帶來這裏,因為她確實是護陵女祭司轉世,是屬於這裏的。小人兒,妳說,那個小孩是誰,呃?


    是我。阿兒哈說時,兩眼遙望遠處,仿佛要看出她無從得見且不在視野內的什麽東西。


    有一回她問:他們一行人去帶那小孩時,那個……那個母親有什麽反應?


    但馬南不知道,因為最後那次他沒有隨行。


    連她自己也不記得了。就算記得,有什麽好處呢?已是過去的事了,都過去了。她已經來到這個她必須來的地方。浩瀚塵世她隻曉得一個地方:峨團陵墓所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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