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張醜陋、蒼白、粗糙、殘酷的臉孔。格得倒不怕任何人,隻是他或許害怕這樣一個人會把他帶往何處。但他點點頭,兩人繼續前進。他們行走的道路其實隻是一條殘徑,是薄雪和光禿樹叢交錯的不毛之地。途中不時有叉路橫貫而來、或分支出去。這時,內玄城的煙囪所冒的煙氣,已在背後漸暗的午色中隱逝。他們應該繼續往哪裏走,或曾經走過哪裏,已經完全沒有蹤跡可循。隻有風一直由東邊吹來。步行數小時後,格得認為他看到西北方遠處,就在他們前往的山上,有個小點背襯著天空,像夥白牙。可是白日短暫的天光正在消褪,等到他們又步上小路的另一坡時,格得還看得出那小點好像是塔樓或樹木之類的東西,卻比之前更朦朧了。


    “我們要去那裏嗎?”他指著該處問。


    史基渥沒回答,隻管緊裹著鑲毛的甌司可式尖尾帽兜,繼續吃力前進。格得在他身旁大步跟隨,他們已經走了很遠。單調的步履,加上船內冗長辛勞的日夜工作,格得感到胭倦。他開始覺得自己好像一直在這個沉默的人身邊走著,穿越沉默的陰暗陸地,而且還要一直走下去。他固有的謹慎和目的都漸漸遲鈍了,仿佛在一場長的夢中行走,漫無目的。


    甌塔客在他口袋中動了一下,他腦子也被一絲模糊的恐懼擾動了一下。他強迫自己說話:史基渥,天黑了,又下雪。還有多遠?”


    一陣停頓,對方沒有轉頭,隻答道:“不遠了。”


    但是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像人的聲音,倒像是沒有嘴唇、粗聲粗氣的野獸勉強在說話。


    格得止步。遲暮天光中,四周僅是空蕩的山巒向四方延伸,而稀稀落落的小雪正翻飛而下。格得叫了聲:“史基渥!”對方停下腳步,轉過身,尖帽兜底下竟然沒有臉兒!在格得能施法或行召喚力量之前,倒讓那個屍偶以粗嘎的聲音搶先說話了:“格得!”


    如此一來,年輕的格得想變形也為時已晚,隻能固鎖在自己真實的存在中,必須這樣毫無防備地麵對屍偶。在這個陌生異地,他即使想召喚任何助力也沒辦法,因為這裏的人事物他全然不識,所以不可能應聲前來相助。他孑然站立,與敵手之間,隻有右手握的那支紫杉手杖。


    把史基渥的心智吞掉、占據他肉身的那個東西,正利用史基渥的形體,朝格得跨前一步,兩隻手臂也向他伸來。格得破急湧上來的恐懼填滿,猛地跳起,手杖刷地伸出去碰那個藏匿黑影臉孔的帽兜。遭這猛力一擊,對方的帽兜與鬥篷刹時幾乎整個瓦解在地,仿佛裏麵除了風以外,什麽都沒有,卻在一陣翻滾拍動後,又站立起來。屍偶形體的實質早已漸漸流失,宛如徒具人形的空殼外空氣,不真實的**穿著真實的黑影。這時,那黑影好像吹風似的抽動膨脹起來,想要像那次在柔克圓丘一樣抓住格得。要是讓它得逞,它就會拋開史基渥的軀殼,進入格得的**,把格得由裏而外吞噬,占有,這也是它全部的**。格得再度用冒著煙的沈重手杖出擊,想把對方打倒,但是它又回來,格得再打一次,然後就把手杖扔了,因為手杖已經起火,燒著地的手。他往後退,接著立刻轉身就跑。


    格得跑著,僅差一步的屍偶也跟著跑,雖然跑不贏,卻始終沒有落後太多。格得始終沒有回頭,他跑著,跑著,穿越一無遮廠、破暮色籠罩的廣闊大地。屍偶一度用吹氣似的聲音,再次呼叫格得的名字,雖然屍偶已經取走格得的巫力,所幸還沒有力量勝過他的體力,所以也無法迫使格得停下來,格得才能一直跑。


    夜色使屍偶及格得都濃暗下來,雪片覆蓋小徑,使格得再也看不清路。他的脈搏在雙眼裏蹦跳,氣息在喉嚨裏燃燒。其實,格得已不是真的在奔跑,而是硬拖著步伐向前邁進。怪的是,屍偶好像無法抓到他,隻是一直緊隨在後,對著他呢喃咕噥。格得這時忽然領悟:終其一生,那個細小的聲音一直在他耳裏,隻是聽不見而已;但現在,他可聽清楚了。他必須投降,必須放棄,必須停止。可是,他仍繼續拚命爬上一個幽暗不清的長坡。他覺得前頭某處有燈火,而且他覺得他聽見前麵有個聲音,在他頭上某處叫著“來!來!”


    他想應答,但卻沒有聲音。那個淡弱的燈火逐漸清晰,高懸在他正前方的門口裏。他沒看見牆,卻看到大門。這一幕使他停了下來,屍偶趕上來抓住他的鬥篷,並在兩側掙紮著,想由後麵整個抱住他。格得使出最後一點力氣,撲進那扇隱約發光的大門裏。他原想轉身關門,不讓屍偶進去,但雙腿卻使不上大,他搖搖晃晃,想找個支撐點。燈火在他眼中旋轉閃爍。他覺得自己倒了下來,甚至感到自己在倒下時被抓住,精疲力盡之餘,他暈了過去,神誌一片黑暗。


    第七章鷹揚


    格得醒來後,躺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唯一知道的事是:醒著真好,因為他原本沒想到自己還能醒過來;見到光真好,他身處一片無遮的日光之中。他感覺自己好橡在光裏飄浮,或是坐船在寧靜異常的水麵上漂流。最後,他終於弄清楚自己是在床上,但那張床和他以往睡過的床都不一樣。這張床有個床架,由四支高高的雕柱支撐,床褥是厚絲絨,這也是為什麽格得以為自己在飄浮的原因。床的上方張掛著能擋風的棗紅色罩蓬。兩側的廉子係著,格得向外觀望,看到的是石牆石地板的房間。透過三扇高窗,他看到窗外野地,光禿禿呈赤褐色,在冬季溫和的陽光下,到處積了一塊一塊的雪。這房間想必離地很高,因為從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


    格得起身時,一條絨毛心的緞麵床單滑到一邊,他才發現自己穿了一身絲質銀衣,像地主一樣。床邊一張椅子上,已為他擺妥一雙皮靴及一件毛皮襯裏的鬥篷。他有如著魔的人,平靜而遲鈍地坐了一會兒,之後才站起來,伸手去拿手杖,但手杖不見了。


    他的右手雖然上了膏藥綁著,但手掌和手指都灼傷了,現在他才感覺痛,而且還覺得通體酸疼。


    他又靜立片刻,才低聲不抱希望地呼叫:“侯耶哥……侯耶哥……”因為那隻凶猛但忠誠的小動物也不見了,那個安靜的小靈魂曾經把他以亡界帶回來。昨晚他奔跑時,它還跟著他嗎?那是昨晚,還是很多晚以前的事?他不知道。這一切都模糊難明,屍偶、燃燒的手杖、奔跑、小聲呼叫、大門,沒有一件回想得清楚。即使到現在也沒有一件事清楚。他再度低喚寵物的名字,卻不抱希望,淚水浮上了他的雙眼。


    遠方某處有微弱的鈴聲。第二次鈴聲就在房門外悅耳地響起。在他身後,就是房間的另一頭,有扇門開了,進來一個女人。“雀鷹,歡迎你。”她微笑說著。


    這個女人年輕高挑,身穿白色和銀色相間的衣服。頭上別了一張銀網,狀似王冠。長發如黑瀑布直瀉而下。


    格得僵硬地鞠躬。


    “我猜,你不記得我了。”


    “記得你?夫人?”


    他這輩子不曾見過這麽美麗的女人,打扮得與自己的美貌如此相稱,隻有柔克島日回節時,偕同夫君來參加節慶的偶島夫人堪比擬。但偶島上人好比一盞微亮的燭火,眼前這女子卻好似銀色的新月。


    “我想你不記得了,”她微笑說道:“你盡管健忘,但你在這裏還是像老朋友一樣受歡迎。”


    “這是什麽地方?”格得問道,依舊感覺僵硬、口舌不靈活。他發現與這女士說話很難,要不看她也難。身上這套王公貴族的衣著,讓他感覺奇怪,地上踩的石塊又陌生,連呼吸的主氣也異樣:他不是他自己,不是以前的自己。


    “這座主塔樓叫做‘鐵若能宮’。我夫君叫班德斯克,他統治這塊陸地,範圍從凱克森荒地邊緣起,北至歐斯山脈。他還守護著一塊叫做‘鐵若能’的珍石。至於我,甌司可這一帶的人都叫我席蕊,在他們的語言裏是‘銀色’的意思。至於你呢,我曉得別人有時候叫你‘雀鷹’,你在智者之島受訓成為巫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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