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一身純黑西裝,肩闊腿長,腰背挺直,那張長臉棱角分明,目光犀利,配上梳得一絲不苟的大背頭,看上去比華興社的人更有黑道大佬氣質。


    “原來是趙先生。”


    熊老夫人見了趙寅成,態度和緩了不少,竟杵著拐杖走過去迎接,趙寅成連忙搶上前去攙住,歎息。


    “老夫人,請節哀,上次見六爺,老人家還托我找一對唐三彩陶俑,趙某遍尋南北,總算不負重托,誰知竟沒趕上。”


    熊仁訓生前沒有別的愛好,就喜歡收藏古董,經人介紹認識了古董商趙寅成,此後便交往甚密,趙寅成很會鑒別古董,和熊六爺頗為投緣,年紀又和死去的熊平昌相仿,所以和熊家的關係竟比華興社某些人還近幾分。


    熊老夫人聞言,心生傷感,落下幾滴淚來。


    “讓趙先生奔勞了,六爺臨終還念呢,我這就讓人把備下的銀元拿來。”


    趙寅成擺手。


    “老夫人見外了,趙某與六爺的交情,豈是俗物可以衡量的,這對陶俑,就算是我給六爺的踐行禮物。”


    說著,他先對著熊六爺的牌位一番鞠躬上香,又從隨身帶來的黑皮箱中取出個物件,撕開層層包裹的牛皮紙,露出對小臂大小的女俑來,垂髻華服,斑斕美豔。


    “六爺生前就說過,之所以要找一對完好的陶俑,是想將來做他老人家將來的陪葬之物,趙某是希望完成老爺子遺願的,隻是不知合不合適?”


    詢問的眼光投過來,熊老夫人想了想,道。


    “既然是先夫的意思,那就開棺吧!”


    溪草留意到,一直冷眼觀望的嚴曼青臉色似乎變了變。


    兩個身著孝服的壯丁上前準備開棺,鴻鵠寺的慧真和尚卻站出來反對。


    “老夫人,已經念過七遍《往生咒》了,萬萬不可再開棺,否則逝者靈魂得不到超度,難往極樂!”


    熊老夫人聽了,麵色一白,她是迷信的舊式婦女,最信鬼神之說,把和尚的話當作聖旨一般,當即道。


    “那就不要開棺了,趙先生送來的女俑,另用小箱子裝了葬在旁邊吧!”


    溪草冷笑,多虧了趙寅成,她猜想這棺材裏頭一定有什麽名堂,而嚴曼青請來的這幫和尚,絕對脫不了幹係。


    這裝神弄鬼的把戲,一定是奔著她來的。


    見溪草還站在那裏,熊老夫人皺眉道。


    “雲卿小姐,先夫看來是不太歡迎你留在這裏,你既然已經來過,就請自便吧!”


    溪草道。


    “老夫人,趙先生已經澄清了陰陽燭的把戲,您若是不信,何不讓人把剩餘的燭心剪下來查驗呢?”


    熊老夫人絲毫沒有讓步。


    “就算那蠟燭確實有問題,也是因你而起,我不希望先夫的喪禮,再出什麽差錯。”


    溪草就不再說話了,趙寅成的話,熊老夫人其實是相信的,可她卻把有人在蠟燭上頭動手腳這件事,歸結在溪草頭上,畢竟若不是因為那人想趕走溪草,就不會故意使絆子。


    典型的受害者有罪論。


    熊老夫人並不糊塗,她隻是和陸承宣積怨過深,以至於行事失了偏頗。


    溪草要是厚著臉皮待下去,隻會自取其辱。


    此時嚴蔓青就顯得格外明事理,勸道。


    “雲卿,你怎麽這麽不懂事?死者為大,可不要為了一時意氣,再惹老夫人生氣了,太爺囑咐你來是做什麽的?出殯時需要的挽幛紙紮等物,都要有人安排,你要是做好了,也算功德一件了。”


    溪草心中冷笑一聲,看來後堂也準備了一台好戲,等著她登場了,她從善如流地道。


    “那我到後堂去看看。”


    超度儀式再次開始,木魚、磬鈸又重新熱熱鬧鬧地敲了起來,前來祭禮的賓客依次入內行禮,溪草便悄然退出,往熊家後院去。


    剛穿過月洞小門,一隻手突然粗魯地拽住了她的胳膊,將她往隱蔽的葡萄架下拖,溪草一驚,快速拔出頭上抹了麻藥的銀簪,對方顯然是個練家子,狠狠在她手腕處一捏,穴位一麻,銀簪脫手掉在地上。


    “陸小姐,真是久違了。”


    趙寅成鉗著她的雙手壓在石牆上,膝蓋緊緊頂著她的膝蓋,雖是極其曖昧的姿勢,他眼中卻沒有半分旖旎,盯著溪草的眼睛,甚至帶著幾分嫌惡,就像在看肮髒的爬蟲。


    溪草用同樣冰冷的目光回望著他,趙寅成厭惡她,難道她就不厭惡他嗎?想到他趴在梅鳳官身上為所欲為的那一幕,溪草就恨不得拿刀在他身上戳出千百個窟窿。


    “趙先生,此前正隆祠知情不報,不過是覺得,就憑你,根本對我表哥造不成威脅,咱們之間談不上什麽交情,你信不信,你再動我一下,我今天就讓你折在熊家。”


    趙寅成鄙夷地哼了一聲,還是放開了她。


    “好狂的口氣,你那點伎倆,也就對張存芝這種女流之輩管用,至於對付我,你還不夠格!”


    溪草從鼻子裏哼出聲冷笑,掏出手絹仔細擦被他捏過的手,仿佛趙寅成是什麽髒東西一般。


    “你把我拉到這裏,就是為了諷刺我的嗎?那可真夠無聊的。”


    她的動作趙寅成看在眼裏,大為惱火,要不是她還有點用處,就憑她頻頻接近梅鳳官這一點,早夠她死上一百回了。


    “不,我想和你談合作。”


    溪草失笑。


    “談合作?你和我?合作什麽?唱戲嗎?”


    趙寅成不理會她的嘲諷。


    “你不用這麽陰陽怪氣,你時常糾纏阿鳳,想必對我也有所猜測,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之前刺殺你表哥,隻不過是一單生意,生意沒做成,賠了錢就算完事了,我和他之間沒有恩怨,你不必擔心。至於方才幫你,我也是為了展現我的誠意。據我所知,你和陸承宗一家,也沒有表麵那麽和睦,不要告訴我你不清楚是誰把你爹害成那樣的,你就不想報複?”


    溪草眸光一暗。


    “那和你有關係嗎?”


    “如果你要對付陸老大一家子,那我們就可以是朋友。”


    溪草來了興致,她微微笑道。


    “哦?怎麽?你也和陸承宗有仇?”


    趙寅成陰陰地點頭。


    “血海深仇。”


    溪草若有所思地望著他,心中浮現無數猜測。


    趙寅成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警告道。


    “不要妄圖查探我的底細,否則在解決陸承宗之前,我會先弄死你。”


    溪草冷哼一聲,她不懷疑趙寅成的話,光顧慶園春的客人,從達官貴人到三教九流都有,看多了,就能發現每一種人身上,都有屬於自己的味道。


    而趙寅成身上的味道,是危險和冷酷,她猜想,這個人是穿行於黑暗,雙手慣沾鮮血的那種。


    她深深一歎。


    自己和梅鳳官的處境何其相似,她受製於謝洛白,梅鳳官又何嚐不是被趙寅成所困?


    如果他們想離開牢籠去過新的生活,就必須解決掉這兩個麻煩,趙寅成的示好,或許是個機會,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她必須接近他、了解他,才能找到瓦解他的辦法。


    不過,她可不會輕易相信這個人。


    “你的誠意,指的就是剛才那樣的隔靴搔癢?抱歉,這可不足以取信於我。”


    趙寅成眯了一下眼睛,冷冷地問。


    “那你想怎麽樣?”


    溪草道。


    “如果真如你所說,你的目的是除掉陸大,那麽接近熊六爺也是有預謀了,不會沒在熊家安插一兩個眼線吧?”


    趙寅成沒有說話,溪草就知道他算是默認了。


    “我要動用這些人。”


    趙寅成嗬地一笑。


    “你還真敢開口。”


    溪草卻沒有笑。


    “幾個小卒都不肯讓我知道,還談什麽誠意!你放心,我也不是想挖你的底,隻不過我那大伯母定然準備了陷阱等著我跳,我在熊家沒有能動用的人,會很被動,我可以做你對付陸大的刀,但你若隻要分享果實,卻不肯出力,就太可笑了!”


    趙寅成蹙眉想了想,覺得她說得有幾分道理,借她幾個人,不算過分。


    他從西裝口袋裏取出一枚別針遞給她。


    “好吧,你別著這個,我的人看見,自然會主動找你,為你所用,可不要讓我失望。”


    溪草接過來看了看,那是枚銀質的蝙蝠,拇指大小,眼部是小小的紅寶石鑲嵌。


    她接過來別在領口的珍珠扣飾旁邊,就不太引人注目,但有心人卻不會遺漏。


    遠處的走廊上有端茶盤的侍女走出來,溪草和趙寅成便很自然地分開,趙寅成重新回到前堂,而溪草則向後院走去。


    後院的空場上,熊家的下人和陸家派來的人都混在一處,溪草問了一聲“誰是這裏管事的人?”竟沒有半個人搭理她,都各自做著手上的活計。


    熊家的人也就罷了,陸家的人卻也不聽自己小姐使喚,就有點說不過去。


    溪草就明白了,這是嚴蔓青給她出的第二道難題。


    陸太爺讓她跟著來操辦熊仁訓後事,一是想化解兩家多年的仇怨,二來也是想檢驗一下,自己孫女的能力。


    若是她弄得一塌糊塗,不止會讓熊老夫人的恨再加一層,恐怕連陸太爺那邊,也會大失所望,覺得她是個扶不上台麵的,將來陸家的產業,也不會考慮分她一點半點。


    陸家內宅現在由嚴蔓青把持,她的人又怎麽會聽溪草差遣,不止如此,恐怕還會暗地裏使壞。


    溪草又問了三遍,依舊沒有搭理,她冷冷一笑,從紮竹馬用的那堆竹子裏折了一段,從佩戴梅徽的陸家下人裏選了一個穿山東綢的,不等對方反應過來,就對著他的臉,下狠手抽了三下。


    那人的臉上頓時印上三道交錯的紅痕,他驚愕地捂著臉,渾身亂顫,有種還手的衝動,但溪草到底是陸家小姐,他可以暗中給她小鞋穿,卻萬萬不能和她動手。


    “即便是老爺太太,也不曾動手打過我,阿立在華興社十五年,第一次受到這樣的侮辱,我要找太太說理去!”


    這個阿立,算是這群下人裏的一個小頭目,因此能穿比別人好的綢料,他一嚷,別的下人也跟著起哄,說沒見過溪草這樣蠻橫不講理的主子,紛紛要去說理。


    溪草冷笑道。


    “有膽子你們就去前頭鬧,混幫派的人,最講究規矩二字,我問你們,華興社幫規第十四條是什麽?”


    眾人被她問得一愣,紛紛垂下頭去,反而是個瘦削的熊家人站出來回答。


    “見地位尊於己者,需行禮問好,做到有問必答,有令必行,不得怠慢拖延,欺瞞敷衍。違者竹杖笞嘴。”


    陸、熊兩家的下人臉色都很不好看。


    黑道確實講究守幫規,隻是大家守的都是大規矩,否則被對頭拿住把柄,就吃不了兜著走,至於那些不痛不癢的小規矩,大家都是自己兄弟,誰會較真。


    何況這幫規,九個大佬家裏的少爺,又有幾個是真正記得住的,更遑論陸雲卿這個半路殺出來的小姐了,誰能想到,她不僅對此一清二楚,還敢用幫規來轄製人。


    “還有誰要去前頭告大太太嗎?”


    溪草環視一圈,所有人都不說話,也不再向前走半步,臉上的表情依舊憤憤不平。


    “很好,我再問一遍,這是誰是管事的人!”


    剛才被打的那個阿立站了出來,咬牙答道。


    “回小姐,是我。”


    溪草點點頭,在花藤下的石凳上坐了。


    “很好,阿立你聽著,三天後六爺出殯,必須體麵講究,八人抬棺,一人抬遺像,要備紙馬三十匹,金童玉女十五對,往生仙橋一座,白錢十斤,嗩呐隊一支,這一路上,停喪三次,需搭三處涼棚,放三次鞭炮,撒米撒白錢。另外還要有人負責涼茶竹椅,給熊老夫人和前去送行的大佬用,醫藥箱也要帶上一個,以免有人中暑,以上這些事,你先寫一個分配計劃出來,列上負責人的名單給我。若遺漏一處,我就打你。以後每隔半天,我會過來巡視一次,誰沒按進度完成,由我監督,你來仗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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