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何而來?


    當然是你送給我的……


    半隻兔子在溪草眼前漸漸晃定,上麵細小的紋路近在咫尺,是她日夜佩戴在胸口,傷心失意快樂開心時慣於捧在手心把玩的物事。


    這麽多年沒有離身,對於溪草,這半隻兔子已經不僅僅是一件裝點門麵的首飾,更是一個寄托心事的朋友。


    是一開始托物思人的牽掛,是伴隨她熬過王府衰敗、額娘離世、發賣青樓,以及意外南下的精神支柱。


    無數多個光陰,她摩挲著小兔子,一次次和它述說,自己多想再見它的原主人一麵。


    可是見到了人以後如何呢?


    這後麵的思考卻往往沒個定數。


    自己這幾年過得並不順逐,小哥哥在戲班討生活,想來比自己多千倍艱辛。


    都是可憐人,何必還拿那些不痛快的過往互相傷懷?


    不如就說點高興的事吧!


    然而此情此景……


    溪草胸口悶痛。


    “這是我的東西,已經跟了我好多年,你這個問題好生奇怪!”


    “你的東西?”


    梅鳳官嗤笑一聲。


    “陸雲卿,幼時與母親走散,而後幾年下落不明,直到不久之前才被表哥蓉城謝二找到,從燕京府南下雍州,自稱之後被寒社農人收養,而後養父母在一場瘟疫中死去……”


    他頓了頓。


    “陸小姐我說得對不對?”


    “梅老板對我真是上心,讓雲卿受寵若驚。”溪草語氣諷刺。


    “不過這些都是雍州大小報刊登載的內容,敢問這些和這隻玉兔又有什麽關係?”


    少女眼眸犀利,一掃方才恍然神色,梅鳳官沒有見過溪草生氣,不過這一刻他確定眼前人不高興了!


    “陸小姐勿怪,在下並無惡意,隻是——”


    似乎為了緩和氣氛,梅鳳官沒有急著敘述,隻做了個請的姿勢,見對方不動,也不在意,徑自走到閣樓中一方長案前。


    絳紫長袍被他往後一撈,他盤腿半坐在案前的蒲團上,手中的青花瓷茶具並不名貴,但難得的是,連同隨帶的六個杯盞,上麵的圖案竟是一出完整的西廂記。


    挑茶、衝泡、溫熱、滌洗、過濾……整個過程一氣嗬成,動作嫻熟文雅,和舊王府中最擅茶道的七夫人不相上下。


    他本就生得比一般男人精致好看,那一舉一動仿佛一幅畫,真真應了那四個字——賞心悅目。


    靠著自己的方向推過來一隻描繪著“紅娘傳信”杯盞,茶湯中倒映出溪草有些失神的眼,這才發現自己竟不知不覺間坐了過去。


    梅鳳官唇邊噙著一絲笑。


    “這是雍州自產的翠兒尖,不知能否入陸小姐的眼。”


    一句話,偏生要說得夾刀帶棍,硬生生分出階級權貴。


    溪草本來是拒絕的,可碰上對方溫和表象下依舊難掩嘲諷眼神,突然想起當年舊事,心中一軟便不由自主捧起了杯盞,送到唇邊輕輕抿了一口。


    茶葉不貴,浸泡手法不錯,讓這尋常茶葉的精彩之處都散了出來。


    她喝了一口,不知不覺就見了底,等意識過來,才發現自己這番完全是牛飲,若是被規矩森嚴的額娘看到難免要打手心。


    溪草懊惱的神色一錯不漏地全被梅鳳官看了個遍。


    少女動作自然,並沒有虛偽的阿諛討好,也沒有做作的強顏歡笑,更沒有勉強的心口不正,讓梅鳳官心生好感。


    不過他這人涇渭分明,並不會因為溪草的小動作而放她一馬。


    “既然之前家道艱難,怎麽不把它賣了,別告訴我這是你陸家的信物,留著是為了有朝一日與親生父母相認。”


    這冷不丁一句,讓溪草愕然抬眼,才後知後覺回味過來眼前人說的是什麽,不由也笑了。


    “梅老板真是為雲卿操碎了心,誰說我當年家道艱難,如果是小報上的講的,梅老板竟然相信了,雲卿無話可說。”


    少女緊抿的雙唇,幽深的雙眸,讓梅鳳官的笑意越深。


    “這麽說這真的是你的東西?不是從當鋪或者別的地方得來的?”


    這句話就有些難聽了,為何他會這樣想?溪草有些難過。


    當鋪?難道他認為自己轉手就打賞給了王府中的丫鬟下人,那自己這般小心翼翼的嗬護又是什麽?在他心目中,自己就是那樣不近人情的人嗎?


    溪草深吸了一口氣,也不客氣了!


    “梅老板一而再再而三地發難於我,更是在六國飯店不提自取拿走它,雲卿卻有些不明白了!”


    少女的雙眸咄咄逼人。


    “莫非,梅老板想說它是你的東西?”


    梅鳳官麵上的笑容盡散。


    這雙眼睛,生機勃勃,分明是毫不相似的兩個人,卻無意識間竟讓他想起那個影子。


    “實不相瞞,這是我一個故人的遺物。”


    他說這話時,洌灩的眼眸透著落寞,讓溪草不由呼吸一緊。


    就在溪草正了神色,以為他會向自己講述這件舊物的淵源時,卻聽梅鳳官悵然笑道。


    “隻可惜她已經死了,就在j九年前死在燕京府一場大火裏,當時還不滿十歲。”


    簡簡單單一句,卻好似夾著誅心之痛,卻讓溪草整個人如遭雷擊。


    她直覺自己抓住了什麽,一時之間卻又說不清楚。


    九年前,九年前舊王府覆滅,她和潤沁被易名成陸榮坤的劉世襄收養,也是不滿十歲,難道他們中間……錯過了什麽?


    “你的那個故人叫什麽名字?”


    少女毫不掩飾的激動,讓梅鳳官很是意外,她迫切的眼,如之前的平易近人讓人親切,實在讓人難以拒絕。


    然而事關那位舊王府的小格格,梅鳳官卻不想她再一次被人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略斟酌後便淡然道。


    “是我的妹妹,自然也姓梅。”


    妹妹?


    溪草完全沒有想到竟是這個答案。


    可是不對,如果這塊玉佩是梅鳳官的妹妹給他的,為何從前都沒有聽過。


    梅影班在燕京府很是紅火,而作為新晉紅伶的梅鳳官身世更是達官貴人票圈中公開的秘密,傳言他是孤兒,被無兒無女的老班主撫養長大。


    別說同胞兄妹,便是異姓兄妹也沒有!


    不過死者為大,梅鳳官這樣騙她有些不厚道。


    會不會是從前失散的家人,正如她和潤沁……


    注意到少女麵上變幻,梅鳳官道。


    “陸小姐,直到現在你還不告訴我這半隻玉兔的真正來由嗎?”


    溪草一愣,忽然有向他坦白一切的衝動。然而想起他背後的趙寅成,又生生改變了主意。


    ——她怎能把自己是假小姐這個軟肋輕易道出,陷謝洛白不義?!


    這個想法讓溪草腦子有些亂。


    不對,什麽時候,在梅鳳官與謝洛白之間,自己竟更信任並維護後者?


    他們兩個心懷鬼胎各自試探。


    梅鳳官是一個難纏的對手,漫不經心間莫名出擊;等人有備而來時,他卻繞開了話題,隻展風月。


    溪草應付得有些吃力,果然一個謊言需要無數多個謊言來圓。


    一番下來,隻覺眼前人顯然比謝洛白還心機深沉,為達到以假亂真的效果,搞到最後她也不知道自己說的哪句話是假,哪句話是真,直到最後梅鳳官把玉兔交到她的掌心。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為何當日陸小姐沒有向謝司令指證我們?”


    一個“我們”,生生透著親昵和曖昧,讓溪草的心情越發沉重。


    她抬起眼,“你和趙寅成……真的是那種關係?”


    梅鳳官微怔,麵上的表情透著一種叫尷尬的東西。


    在正隆祠,他尚且還能輕浮且浪蕩地向旁人展現自己的墮落,可現下,在少女盈盈大眼中,他竟有些無法重蹈覆轍。


    是因為小姑娘給他一種棋逢對手的感覺?


    和趙寅成呆久了,他也深諳趙寅成那些手段,不動聲色間獲取自己需要的情報,曾一度被趙寅成誇為天才,然而偏生就在這個小姑娘身上失手了。


    不過溪草戲演得很好,遠沒有當日在戲樓倉皇失落時展現的天真無知。


    梅鳳官忽然有些懷念,那時候看到他那般,她明顯是真心關心自己……


    於是他玩味一笑,偏頭靠坐過去,無意識間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這個問題對陸小姐很重要嗎?還是說小姐真的……想讓在下伺候你?”


    說完,他內心間竟隱隱有些期待。


    見的人多了,他自然分得出哪種是真情,哪種是假意。盡管溪草今日對他沒有幾句真話,可看得出來她對自己確實沒有惡意。


    況且她還是一個相當聰明的女子,並非那些隻被皮囊蒙蔽的無腦富家女,讓梅鳳官對她產生了一種類似好奇的感覺。


    那種雌雄莫辨的魅惑,讓溪草麵上一燒。


    她不由往後退了一退,梅鳳官卻似渾然未覺,又朝著她近了一近。


    溪草隻覺自己心跳已經亂了頻率。


    她猛地從座上站起來。


    “我該回去了!”


    梅鳳官卻伸手拉住了她,有意無意朝溪草背後看了一眼,終是一把把她攬入懷裏。


    “不急,陸小姐今天不是特意來找鳳官的嗎?”


    這幅癡纏撒嬌的模樣,像極了一隻向主人邀寵的波斯貓。


    溪草直覺不對,一開始冷冰冰的非禮勿近,怎麽現在……


    “你們在幹什麽!”


    隨著耳後一聲暴嗬,溪草回頭卻見閣樓另一角被人一腳踢碎。


    眼看一雙軍靴從飛灰中跨步過來,溪草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


    謝洛白……怎麽會……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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