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比並沒有讓維塔回答自己的問題。


    她不是那種在得到答案前,會乖乖的把那種站在雲端之上的快感好好封印起來的老實孩子。而捏著維塔的手,捏著那根來自多洛的手指時,借由侵入整個鋼鐵都市的監控,她便能偷偷的再去品嚐這種滋味兒,能品嚐一秒是一秒。


    並且,艾比還是不完整的偉大存在,而她和維塔找到的便攜式差分機又或許是襲德的得意之作,性能頗為優越。因此,在食髓知味的品嚐這種感覺時,這在被迅速分解的城市中,仍有如同山海般的訊息在往艾比的內心中鑽。


    誠然,她對這些象征著千萬城市的居民生命與活動的聲音和圖像中的極大多數也隻能做到走馬觀花,僅僅是看著而已。如果想要知道這些海潮般訊息的確切,就必須將有限的精力完全集中在那很少的幾個點。


    所以,艾比集中精力的地方便勢必隻會是這個城市的中心與心髒。


    宰相的辦公室,丁妮生的房間,她和維塔之前一齊逃出來的皇宮,帝都上層的貴族街等等,就是艾比的重點關注對象。


    她看到了某些貴族即使在這種大霧彌漫,無數人已經行動起來拆毀城市的時候還在紙醉金迷,看到了一些無聊透頂的勾心鬥角,看到皇宮衛隊已經在收拾檢查那墜毀火箭的殘骸;同樣,也聽到了傳自宰相小小辦公室中那句慵懶的話:


    “半小時內,把帝都大學夷為平地。”


    數十千米之外,宰相的這句話被艾比捕捉,以完全無損的超高音質又傳輸到了維塔的腦海中。


    維塔神情一肅,他們目前身處於襲德教授的發條屋中,雖然不清楚是在地上還是地下,但想來一定是處於這即將被“夷為平地”的範圍之內的。


    所以,目前看來,保住性命比給艾比做心理輔導的優先級要高一些。維塔歉意的起身,看著艾比放開那雙已經鮮血淋漓的手,又揉了揉她的頭發:“現在我們可以試試用黑暗當門,直接逃出去了嗎?”


    “我的建議是不要,”艾比搖頭,又指了指麵前那渾圓的便攜式差分機:“你覺得它的運作中會沒有魔法的輔助嗎?我記得所有進入你黑暗的魔法和眷顧都會失效來著。”


    “確實,那還有其他的建議……”維塔停止詢問,他一直在摩挲著義手上無皮的多洛之指。早就發現這發條屋中用來窺伺內部狀況的攝像頭遠比想象中要多得多。無數視野經由艾比整理著,讓自己能快速理解。同樣,她也早早的就篩選出了維塔一定會感興趣的事情:


    離這不遠的娛樂區,競技場,他的老夥計約瑟夫,此時此刻仍在為已經漸漸空無一人的觀眾席表演著血腥又奮力的搏殺。


    維塔邁起腳步,嘴角不自覺的咧開。與朋友的重逢總是讓人愉快,更何況是已經失蹤太久的騎士,維塔還以為他早就死掉了來著。


    可艾比又在“邦邦”的敲擊自己的後腦,她冷冷的聲音接著傳來:“可別高興的太早了。”


    有一個監控的視角在他腦海中被不斷的放大、拉近。維塔咂舌,那是漫步在漸漸無人的觀眾席上的一道婀娜多姿的倩影。


    蒂塔,看來這個精靈早就摸到角鬥場去了,維塔透過監控甚至能隱隱約約看見她視線中對角鬥場裏兩人的灼熱,能感受到她對自己的恨意。


    精靈離約瑟夫已經十分的近,維塔又不想放棄這即將重逢的夥伴。


    他的腳步往角鬥場趕的速度又快了些許。


    ……


    帝都的教會從不寧靜。


    或許一個高壓又遍布詭邪的社會,一個像樣的精神寄托就顯得尤為重要。這也是為什麽母神的來由以及狀態哪怕經由教會成百上千年的粉飾也顯得有些可疑,但忠實的信徒卻仍然層出不窮的原因之一。


    而帝都這個城市更是如此,千萬人口的集中與藏汙納垢讓這裏的居民對精神寄托的需求萬分強烈。所以即使今天是工作日,在帝國高層啟動拆解帝都的行動前,教堂當中仍然是人流竄動。


    但現在,人流與前來禱告的信徒已經被教會完全疏散,炮彈工整劃破空氣的聲音替代了信徒們的禱告,在教堂這有穹頂結構的建築物中悶悶的回響。


    頭發花白,又是獨臂的守舊派教士菲落米憂心忡忡的看了一眼琉璃的窗外,這一天的短短數小時,局勢便完全脫離了她和加布裏爾的掌控,能否將蒂塔給營救出來甚至完全成為了未知數。


    更可氣的是她自己除了繼續在帝都的這小小教堂中潛伏外,對其他的事情根本就無能為力。這次旅途太過匆忙,能找到潛伏的身份都算是萬幸。


    萬幸就萬幸吧,菲落米搖了搖頭,現在最重要的還是保住這“萬幸”得到,在教會中潛伏下來的新身份。


    在這逐漸被清空教堂中環視一圈,菲落米的腳步聲與外麵的炮彈聲幾乎重合。兜兜轉轉,她忽然發現了一個孤零零的坐在禱告堂一排排座椅當中的某一個,似乎還沒有離開的,戴著灰色兜帽的身影。


    “先生?”菲落米開口,朝著那個身影走去:“請遵守疏散的指揮,你應該離開這裏……”


    身影抖動了一下,有機械質感的聲音從兜帽當中傳出:“是菲落米教士嗎?請坐。”


    菲落米愣了一下,她現在身份的名字當然不是自己的本名,如此輕易的被叫破身份,讓這名修士本能的全力催動自己的幻術係魔法。


    但魔法的波動湧向那個身影後,居然完全的石沉大海。光暗魔法的試探也像是受到了層層阻滯,雖然不是完全無效,但威力也是大打折扣。


    就像作用在了根本沒有生命的機械上一樣,菲落米的腳步隻是慢了一瞬,而後又恢複了速度,居然真的依照身影的要求,坐到了他旁邊。


    畢竟拔腿就跑一點好處都沒有。


    她安靜的坐在旁邊,視線與兜帽下的身影一同投向台上,投向那象征著母神在此世化身,由白色大理石雕琢而成的月光劍雕塑上。


    “閣下是?”觀賞了一陣塑像,菲落米開口詢問,聲音響在這空曠教堂的穹頂下,隱隱約約穿回了回聲。


    兜帽人沉默一陣,機械的聲音繼續開口:“襲德·洛克菲,陛下不在的此刻,你可以把我當做這座城市的化身,菲落米修士。”


    “原來是機械大師閣下,”菲落米點頭:“那我眼前的也是您的一個機械的作品?”


    “是。”


    “那,閣下找我,有什麽事?”菲落米試探,她現在的身份或多或少都和襲德這個老掮客有關係,被叫破身份也是在情理之中。


    “隻是有一個疑問憋在心裏,一直沒有答案,”襲德的機械傀儡指了指教堂當中的懺悔室:“但我不能尋求尋常修士的開解,哈,如你所見,他們現在更想殺我。”


    “找我也沒問題,”菲落米低頭,單手行教會的古禮:“成為你的開導人,我樂意之至。”


    襲德點頭,然後又指了指台上那月光劍的雕塑:“我一直在想,教會用一把武器代替母親的形象,他們不會心懷愧疚嗎?月光劍,母親賜予人類的武器,但我們卻用這能被人所掌握的武器來當做母親的本身,這合適嗎?真的合適嗎?”


    “不合適,”菲落米搖頭,這個問題也是守舊派和現今教會的矛盾之一:“但很遺憾,母神的形象或許也不是能夠被凡人理解的。”


    菲落米回答,眼睛已經悄然眯起。她清楚襲德剛剛的話語平靜異常,隻有說道“能被人所掌握”時,才有種連機械都掩蓋不住的咬牙切齒流露出來。不,不止如此,還有一種無助的彷徨蘊含其中,像個永遠追逐母親背影的孩子。


    但這母親的背影同樣是襲德所臆想,這個背影是母親,而母親對他來說也一定要完美,要婀娜,要溫柔,要勇敢,要符合襲德一切美好的想象。但世界上哪有這種母親,這種東西?所以襲德的母親也永遠隻能是一個背影,一個他永遠追逐不上的東西。


    所以,在菲落米不知道的地方,蒂塔一經被襲德俘獲,這個精靈所代表的“母親”這個形象已經在襲德心中破碎。老教授現在唯一能追逐的背影,也隻剩下那永遠高高在上的母神了。


    襲德聽完菲落米的話,搖搖頭,摘下兜帽。菲落米驚訝於麵前的“機械傀儡”竟然有和人類一模一樣的麵皮,他在淚眼摩挲,像是飽含委屈。


    “不,菲落米修士,“襲德竟然顯得有些哽咽:“我研究母神幾十年了,我是個老掮客,我在所有勢力中都有不錯的關係,我了解他們千年來有關母神的所有情報,好的壞的,荒誕的詭異的,我都理解。”


    菲落米的心忽然提起,在襲德的話語中,他竟然像是知道這母神的真麵目一樣。


    而襲德卻似乎已經忘了他是在尋求開導,隻是用手捂住眼睛:“不,我一直不相信我所分析的是真的,我不信,絕對不信,我的母親不會是,不會是……不會……我要證明給所有人看,我要讓現在能看清母親樣子的帝都居民都一起看看,來陪我見證,一起來見證……”


    菲落米有些失態,猛然站起,抓住襲德按在眼睛上的手,想要把他給徹底掰開:“你說母神不會是什麽?不會是什麽?”


    “我有錯嗎,我錯了嗎?我是錯的嗎?”


    “不,你沒錯!”菲落米煩躁的應付:“你說母神不會是什麽?!“


    但襲德對菲落米的疑問根本不理,隻是拿開雙手,眼睛竟然如同嬰兒一般的澄澈,看著老修士,就像在看自己的救命恩人:“我就說啊,我一定沒錯。”


    機械大師又思考一陣,莞爾:“母親不會是什麽……你去問斯蒂芬妮總督啊,她在挖通天塔,她離這個答案這麽,這麽的近。”


    然後,菲落米眼前的“襲德”便徹底不動了。炮彈破空,卻忽然有了什麽異樣的動靜。


    仿若這個城市忽然的覺醒,在咆哮著反擊。


    地麵劇烈的震顫傳來,菲落米險些站不穩。抬頭看,台上由白色大理石雕刻出的月光劍,其潔白的劍身已經無聲無息的有了一道淺淺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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