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高估了自己的體力。


    僅僅是跑出兩條街,就已經沒有了力氣。他疲憊的依靠在牆壁上,撐著身體不要倒地。踉蹌向前。


    背後的傷口已經感覺不到了。


    隻是一片昏沉和困倦。


    如果倒下的話,恐怕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還是太慢。


    他咬牙,想要加快速度,腳步忽然停頓在街口。


    遠方,路燈中的火光飄搖,驟然熄滅。


    黑暗擴散開了看來。


    恍惚之中,仿佛能夠看到一個鹿首的詭異輪廓從黑暗中浮現,可是卻看不清晰,那不過是幻覺而已。


    或許並沒有人在那裏。


    或許,黑暗中的妖魔早已經布下了陷阱。


    並不著急,也並不催促,十足耐心的等待著李白向前,自投羅網。或者掉頭,回到身後李伯卿的府上去。


    那裏的大門依舊敞開,等待李白回頭。


    而前麵,死路一條。


    “真安靜啊。”


    李白仰望頭頂的夜空,月光被層層烏雲遮蔽,一片昏暗,輕歎:“可惜沒有月亮,否則還可以寫詠月的詩……”


    無月可吟,可在他的指尖,詩意所化的劍氣再度流露而出,自衰微中展露出筆直的鋒芒。


    就這樣,踏前一步。


    走向黑暗裏。


    黑暗在瞬間沸騰,仿佛有看不見的猛獸在怒吼那樣。


    風聲呼嘯,從左右席卷,像是無形的力士手持鐵錘,猛然砸落。緊接著低沉的破裂聲迸發,自李白的雙手中,劍氣揮灑,將虛無的黑暗連同那些幻象一同斬裂!


    可緊接著有更多淒厲的聲音從黑暗裏迸發。


    像是連弩扣動了扳機,破空聲此起彼伏,看不見的箭矢在黑暗裏如暴雨一樣撲麵而來、


    衰微的劍氣橫掃,相較黑暗中的暴雨,不過是一燈之火。


    可當這稀薄的首尾相銜,便劃分出了水潑不進的疆域,反而如同攪動海中的暗流那樣,引導著數之不盡的暗器飛向兩側,緊接著便有破碎的聲音不絕於耳。


    這便是妙到巔毫的神來之筆。


    黑暗中傳來鹿角冷笑。


    妖魔潛伏在黑暗中,並不焦躁,隻是冷眼俯瞰著走入陷阱裏的獵物,不斷消耗著他的精力。


    刀劍相搏不過是亡命徒的手段,對於刺客來說,目標隻要死了,用什麽手段並無關隘。


    “你的劍呢,李白?”


    嘲弄的聲音回蕩在黑暗裏:“看不出以前的骨氣了啊,這麽狼狽,不僅丟盔棄甲,就連自己的佩劍都丟了。


    這副窮途末路的樣子,還有什麽臉自稱為劍客?”


    “誰說沒有劍就不是劍客了?”


    李白搖頭,不屑一笑:“不要指望我束手就擒,鹿角,我的心還沒有死——想殺了它,沒那麽簡單!”


    在黑暗中,他依舊昂著頭,踏著自己的血,可手中所延伸而出的劍氣染上一縷赤紅之後,就越發的熾盛。


    隱隱的青光將黑暗撕裂了,照亮他的眼瞳。


    隻要有了光,不論是多麽微小的光,黑暗都將不值得恐懼。


    哪怕身受重創,疲憊不堪,可李白依舊能夠看得清晰。


    聽得見遠方回蕩的聲音,感受得到腳下石板的震動,也能夠察覺到黑暗中不斷醞釀的攻擊,也終於嗅到了殘存在風中的氣息……


    在絕境的壓迫之下,李白再度迎來了精進。


    可這一份成長,卻無法令他喜悅。


    反而發自內心的,感到悲傷。


    “回去,李白。”


    鹿角沙啞警告:“不要浪費烏有公的仁慈,那才是你唯一的生路。”


    “何必喋喋不休呢,鹿角,我們難道不是敵人麽?”李白凝視著眼前的黑暗,不曾回頭:“生路在何方,我並不在乎。可有些門,一旦走進去,一輩子都會後悔……”


    他忽然問:“我說的對嗎,黎鄉?”


    那片湧動的黑暗陡然一滯。


    可在那一瞬間,卻有鶴唳的悠遠鳴叫自李白的手中迸發,奔流的劍氣突進,將黑暗撕裂,揮灑!


    就像是從天而降的星辰那樣,爆發出熾熱的焰光。


    一燈如豆,可燎阿房!


    彈指間,便跨越了漫長的距離。


    當陰影中的鹿角猛然抬頭,便發現,那一張肅然的麵孔,竟然已經近在咫尺!


    緊接著,劍氣揮灑!


    斬!


    青色的幻光一閃而逝。


    死寂之中,鹿首踉蹌的後退了一步,麵目之上,那一具猙獰的骸骨鹿首自正中分裂開來,落在地上。


    緊接著,琵琶弦斷的聲音不絕於耳。


    漫天陰雲仿佛也被這一劍所斬裂,驚恐的裂開一隙,落下了冰冷的月光。


    照亮了李白。


    還有他麵前少年空洞的雙眸。


    那一雙毫無任何神采的眼瞳被月光點綴著,仿佛也變得靈動起來。隻是,不知那瞬間所浮現的,是愕然還是困惑。


    唯獨未曾改變的,是那一張麵孔之上的冰冷與陰沉。


    “果然是你啊,黎鄉。”


    李白沉默了許久,自嘲的笑了起來:“我早該想到的,天底下哪裏有這麽巧的事情呢。


    雲間樓、九霄館、盧道玄的工坊,還有那一輛奚車上……每次鹿角出現的時候,你似乎都在我的身邊,對嗎,黎鄉?”


    沒有人懷疑德高望重的大機關師盧道玄就是烏有公,也不會有人懷疑,一個盲眼的少年琴師,是整個長安最可怕的刺客。


    會這麽想的人,腦子一定有毛病吧?


    一個飽經苦痛和折磨,笑容卻依舊那麽單純的少年,為何會和殺人如麻的刺客、殘忍冷酷的妖魔是同一個人呢?


    “為什麽會是你呢,黎鄉?”李白失望的問。


    黎鄉好像沒有聽見,充耳不聞,隻是疑惑的麵向了自己曾經的朋友,語調依舊那麽輕柔,充滿禮節:


    “是我哪裏露了破綻麽,李白先生?”


    “因為你身上有蘭花的香氣啊。”李白沙啞回答。


    這才是在奚車頂上,狂風之中被他忽略了的東西。


    那一縷稀薄的香氣。


    分明是自己親手栽培出的蘭花。


    一旦反應過來的瞬間,便再無任何的曖昧和模糊,一切都水落石出。


    除了黎鄉之外,還有誰可能是鹿角呢?


    可在那之前,李白卻在祈禱,除了黎鄉之外,誰是鹿角都沒有關係……


    匪夷所思的事情已經太多了,難以置信的事情也太多了。


    陡然一夜之間,好像整個世界都已經麵目全非。


    往昔的一切盡數墮入了陰霾之中。


    他深深敬仰的老人是一切的幕後元凶,他發自內心想要保護的朋友,也變成了刀劍相對的敵人。


    “為什麽要說謊呢,黎鄉。”


    李白輕聲呢喃:“從一開始,你就在說謊,對吧?”


    自始至終,從未曾有過那麽一句真話。


    他隱藏在名為黎鄉的幻象裏,就像是鹿角隱藏在黑暗中那樣,從不曾以自己真正的麵目麵對過這個世界。


    “這難道不是很正常麽,李白先生?”


    黎鄉理所當然的回答,就仿佛描述著什麽天經地義的事情那樣,“不能說謊就能活下去的人生,恐怕就連神佛都會羨慕吧?”


    沒有人可以永遠說真話。


    也沒有人能夠永遠的麵對現實。這個世界總是這麽殘酷,倘若就連謊言都沒有了的話,又該如何繼續活下去呢?


    大家每個人都一樣。


    真正的異類,反而是李白才對。


    一塵不染,永遠的純白,在這個渾濁的世界中那麽鮮亮,刺痛了每一雙仰望的眼眸,哪怕什麽都看不見,卻也能夠感受到那樣的光輝。


    讓人自慚形穢。


    像你這樣的人,為何要到我們中來呢?


    太耀眼了。


    “為什麽要為了盧道玄做到這種程度?”


    李白嘶啞質問:“難道,仇恨就這麽重要麽?值得你放棄自己的人生,去當一個不見天日的殺手!”


    “我並沒有仇恨過什麽,李白先生。”


    黎鄉搖頭,平靜回應:“大崩落發生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我並沒有荀青哥哥他們那樣美好的回憶,所以,從一開始,我就不在乎。”


    他說,“我隻希望它從來沒有存在過,僅此而已——”


    李白愕然,緊接著,便看到黎鄉抬起手。


    鹿角妖魔的幻影從那少年的身後浮現。


    再然後,他終於看到了鹿角真正的武器,奪走了無數人生命的殺人手段……


    隻是揮手,便仿佛奏響了無形的琴弦,令風聲擾動,創造出無形的妖魔,而真正的殺機,卻隱藏在風裏。


    是聲音!


    被賦予實質的聲音!


    無聲之中,驚雷霹靂襲來,無數細碎的音波在空中激蕩,彼此重疊時,便交織成了隱約的鋒刃!


    失去了黑暗的偽裝之後,這一份殺機再不掩飾,越顯猙獰。


    當屬於鐵琵琶的錚鳴迸發的瞬間,利刃已經從四麵八方將李白包圍,總數十六道,前後左右封死一切,瞬間合攏。


    劍氣同化為鋒刃的聲音彼此激蕩,便有琴弦蹦斷的聲音不斷傳來。


    黎鄉擺手,再度有殺意的旋律走向。


    自毫不留情的廝殺中,步步緊逼。


    踏前!


    “在我小的時候,盧公告訴我:我的姓氏不是黎,是哥舒。我的名字,應該叫做哥舒離鄉才對……這是我母親為我起的名字。”


    黎鄉說,“哥舒泉的哥舒,遠離故鄉的離鄉。”


    聲刃劈斬,撕裂了牆壁,無數碎石飛迸。


    李白踉蹌後退。


    難掩心中的震驚。


    哥舒離鄉,他是安樂坊坊主哥舒泉的遺腹子!


    “你的呼吸亂了,李白先生。”


    黎鄉冷漠揮手,“不要走神!”


    劍氣將聲刃劈碎,可破裂的聲音卻驟然分崩,炸開,刺傷了李白的手掌,留下深可見骨的傷痕。


    再然後,百道無形的投槍,從天而降。


    暴雨!


    地麵上青石磚接連不斷崩潰,無數碎石飛迸,塵埃彌漫,像是洪水,將那一道漸漸孱弱的劍氣吞沒。


    “我的母親,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喜歡上了一個不愛她的男人。


    為了那個男人,她不惜毀棄的婚約,背叛家族,舍棄一切,選擇了所謂的愛,可笑的是,愛卻沒有選擇她。


    自始至終,那個男人心裏卻從來沒有過她的位置,他隻愛自己的坊市。可母親卻為此顛沛流離,空過一生,一直到死都念念不忘。”


    黎鄉說,“我的母親,是餓死的。”


    就在大崩落之後……


    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人,帶著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無家可歸,在長安城裏流浪。她的親人都不肯接納這個淫奔的女人,將她視做恥辱。


    他就是蕩婦的孩子。


    天生雙眼目盲。


    當盧道玄從夾縫間的陋居中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奄奄一息


    彼時,一無所有的流浪機關師留下了自己所有的食物,期望舊人珍重,來日能夠再度相逢。


    期望一切能夠好轉。


    然而並沒有。


    她本來能活的,可她把所有的食物,都留給了自己的孩子,抱著他,溫柔的在孩子耳邊唱歌,分享著最後的體溫,就這樣,他們一起熬過了那個最冷的冬天。


    當春天到來的時候,黎鄉最後摸索到的,是她的笑容。


    她死了。


    “他們說,她是個狐狸精,克死了自己的丈夫,又害得兒子瞎了眼睛,這一定是她作孽的報應……


    這不是她的報應,是我的。”


    黎鄉的麵色猙獰:“如果安樂坊沒有存在過就好了!”


    如果母親沒有愛上那個男人……


    如果,我沒有生下來就好了。


    否則的話,就不會害得她死去!


    轟!


    聲刃推進,自長街之上留下了一道筆直的溝壑,如此淒厲,帶著刻入骨髓的怨恨,延續到了黑暗的盡頭。


    李白的雙腳自地麵上犁出了兩道深深的痕跡。


    橫在胸前的劍氣吞吐不定。


    遍布裂隙,幾乎快要一觸即潰。


    可更令他不安的,是眼前一片昏沉,肢體漸漸麻木。


    喘不過氣。


    “毒?”


    看不見的聲刃裏,竟然有藏著毒粉麽?


    視線漸漸恍惚。


    黎鄉的身影,也覆蓋了數道重影,再看不清晰。


    “為何還要掙紮呢,李白先生——”


    盲眼的少年步步踏前,反手拔出了一柄細長的匕首,鹿角的徽記自鋒刃上浮現:“放心,不會痛苦。


    隻要一瞬間,就可以解脫。”


    匕首斬落。


    李白揮手,劍氣一閃而逝。


    斷刃飛起,從空中落下。


    黎鄉愕然一瞬。


    竟然還留有理智麽?


    “不行。”


    就在他的麵前,李白抬起麵孔,在恍惚中緩緩搖頭。


    那麽堅定。


    “你不可以殺死我,黎鄉。”他說,“因為,你是我的朋友。”


    黎鄉失笑,搖頭:“事到如今,你還……”


    自昏沉和苦痛中,李白輕聲呢喃:“要是我都被你殺死了的話,誰還能救你呢?”


    黎鄉的笑容,僵硬在臉上。


    不是求饒,也並非抱有不切實際的期望。


    可哪怕在毒藥和失血的折磨之中,遭遇了朋友的背叛,身陷絕境的時候,他心裏卻依舊還想著……如何將自己的朋友,從泥潭中挽救!


    黎鄉陷入呆滯。


    愕然,困惑,緊接著,從胸臆間浮現的,卻不是感動。


    而是難以言喻的憤怒!


    你究竟搞清楚自己在哪裏,自己在做什麽嗎!你的腦子裏在想些什麽?我們真的活在同一個世界裏嗎!


    聲刃劈斬,瞬間,將最後的劍氣擊潰。


    李白踉蹌後退,跌倒在地上,想要撐起身體,卻再沒了力氣。


    “太天真了,李白先生。”


    黎鄉冷漠發問,“難道你指望說點漂亮的夢話,就讓我手下留情麽?”


    “那就放馬過來啊,黎鄉,殺了我,不要在說話!”


    李白疲憊的輕歎,“不要再講那些你的遭遇和過去了,也不要再流淚……做你應當做的事情吧。”


    黎鄉呆滯一瞬,下意識的抬起手,才想起來,那一雙從未曾目睹光明的眼眸,已經很久不曾流淚了。


    隻有露水的濕痕在消散。


    像是幻覺一樣。


    可看到他的樣子,李白卻輕聲笑起來,滿是欣慰。


    “你在後悔,對不對?因為你知道自己做的不對。”


    他艱難的喘息:“聽我說,黎鄉,你還可以回頭,那些仇恨不是你的,是盧道玄強加給你的東西。


    你可以重新開始,你應該有自己的人生……那是你的母親,留給你的,這世上最珍貴的寶貝。”


    “夠了!”黎鄉怒吼。


    轟!


    目盲的少年揮手,鋒銳的聲刃橫掃,自下而上,斜斜的將大地和牆壁劈斬成兩段。距離李白的麵孔,隻差淺淺一線。


    “倘若血債累累的鹿角都能夠變成一個好人,這個世界上還要公義做什麽呢,李白先生!你不是天上人麽?你的俠客行在哪裏!你所驕傲的道理和俠義呢!”


    他沙啞的質問,“我殺的人比季獻要更多,比青衫會的人還要更多,難道我便不是十惡不赦的罪人麽!


    我早就是你的敵人了,我是來殺你的,為何總要對我抱有那種不切實際的期望!”


    “拿出你的劍氣,來殺了我!”


    黎鄉冷聲說,“否則,死的就是你了!”


    蒼白的聲音自他手中再度匯聚,一道,又一道,重疊,化為不遜色於神兵利器的鋒刃,對準了他的麵孔。


    “都是,謊話……”


    李白勉強的笑了一下,“黎鄉,你隨時都能夠殺了我的。可你不想讓我死,對不對?”


    否則的話,他早就可以殺了自己了。


    多少個日夜裏,毫無防備的時候,多少次李白爛醉如泥的時候,還有多少次他牽著自己的衣角,漫步在街頭的時候。


    明明隻是短暫的一個夏天,回憶起來,卻是那麽漫長又漫長的時光。


    他們在同一個屋簷下,同樣的笑聲裏。


    就好像家人一樣。


    彼此相伴。


    “你在撒謊啊。”


    李白抬眸,凝視著眼前的鋒刃,告訴他:“我最討厭撒謊的人了……”


    可那麽多撒謊的人裏,會為別人流淚的,卻隻有你一個而已。


    你不是鹿角,也不應該是盧道玄的殺人工具。


    “放棄吧,黎鄉。”


    他說,“一切都還有挽回的可能,包括你的人生。不論是什麽樣的結果,我和荀青都會和你一起麵對。”


    伴隨著他的話語,遠方,有刺耳的警報聲響起。


    來自大理寺的裝甲奚車在迅速的靠攏。


    數之不盡的人封鎖了街道的兩側,隱秘的花船破開了雲層,巨大的探照燈光從漆黑的夜空中灑落。


    將一切照亮。


    “丙字和寅字封鎖左右,剩下的人跟我上,快點快點快點!”奚車頂上,魔種少年元芳跳下,高聲催促。


    狄仁傑從奚車中走出,抬起手,於是數之不盡的連弩抬起。


    對準了此處。


    “放下抵抗,鹿角!”他肅聲警告:“提供烏有公的情報,本官會為你申請陛下的特赦,不要再負隅頑抗!”


    死寂中,黎鄉僵硬的環顧。


    “你竟然……通知了大理寺?”


    “要學會信賴別人,這樣的道理是你和荀青教給我的啊。”李白回答,“我在離開工坊之前,給狄仁傑,留了書帖。隻要他看到,就會追過來。”


    他說,“寫東西的時候,我沒有避開你,隻是你沒有問而已。”


    “原來如此嗎?”


    黎鄉失笑,嘲弄自己,沒想到,竟然輸在這一雙眼睛上。


    在一片黑暗裏,跌跌撞撞的摔跤,卻什麽都沒有看清過。


    到頭來,卻發現,已經不知道身在何處。


    也忘記了自己是誰。


    所以才會害怕,所以看到光,才會流淚。


    “投降吧,黎鄉。”李白說,“我贏了。”


    黎鄉沒有回答。


    隻是沉默著。


    可那沉默卻令李白漸漸不安。


    直到最後,他抬起頭,空洞的眼瞳倒映著天上的月光。


    好像能夠看到那溫柔的輝光那樣,如此專注。


    “我來之前,盧公對我說過,這是最後一次讓我下手了。他說,等成功之後,這個世界就會變得很美好,不再需要刺客。


    所有人都能夠幸福的生活下去,包括我自己……”


    黎鄉遺憾的輕歎,“可我不明白,如果不去做鹿角的話,我還能做什麽呢?”


    他握緊了自己的武器,踏前一步。


    向著李白。


    “李白先生,我是鹿角,除了殺人之外一無所有的刺客。”他說,“我答應了烏有公,要帶你的人頭回去。”


    “住手,鹿角!”


    遠方,狄仁傑在咆哮,震怒:“放下刀,放下!”


    黎鄉沒有回應,隻是向前。


    “黎鄉,不要再往前了!”


    李白呆滯,努力的想要撐起身體。


    並非害怕死亡。


    而是已經明白,黎鄉究竟想要做什麽。所以,才會如此恐懼!


    “停手吧,黎鄉。”


    他顫聲低語,“我們不是約好了麽,去實現你的夢想,用不著殺人,用不著去仇恨,你的人生是更美好的東西。


    你能夠成為長安最好的琴師,所有人都會來聽你的演奏,不用去成為鹿角,而是以黎鄉的樣子站在陽光下。


    我和荀青,所有人都會在下麵為你捧場。”


    在春天裏,花兒盛開的時候,曲水流觴的樓閣之間,歡笑聲不斷。


    少年空洞的眼瞳微動,就好像,能夠看到那一片璀璨的光芒……


    大家匯聚在陽光之下,舉杯相慶。相逢時微笑頷首,道別時便會互相珍重。懷揣著陽光下的溫暖,走在黑暗裏便不會孤單。


    醒來的時候,不會流淚。


    在恍惚之中,仿佛迷醉在那一片絢爛的未來之中。


    “李白先生,有夢想的感覺,真好啊。”


    那個少年落寞一笑,舉起手中的刀,對準自己的朋友,“對不起,我從來都沒有過,夢想那種東西……”


    刺落!


    “不要放箭!!!”


    李白咆哮,張開雙手,想要撲倒他。


    可是隻聽見風中淒嘯的聲音接連不斷,如同暴雨,雨從天空中落下來了,落在他的臉上,帶著溫度。


    紅色的,像是血。


    利刃消散無蹤。


    那個目盲的少年倒地,臉上卻帶著釋然的笑容,如此安寧。


    “黎鄉?黎鄉!”


    李白踉蹌的起身,伸手,想要將他扶起,可血色卻從少年的身上侵染出來,將他的雙手染紅。


    “李白先生,隻要說謊可以活下去的世界真好啊。”少年失神的呢喃,哽咽:“可是,隻能說謊的人生,好累……


    謊言和痛苦,都太沉重了。


    那樣的人生,太過漫長。


    早已經不堪重負。


    “我已經……不想再做鹿角了……”


    “我知道,我知道。”


    李白用力點頭,想要說什麽,可是眼前卻已經一片模糊,“堅持一下,黎鄉,我一定會救你。”


    黎鄉艱難的笑起來,大口的嘔出血。


    他說,“謝謝你。”


    就這樣,那一雙空洞的眼睛映照著月光,再無聲息。


    不論李白再如何呼喚,都不曾歸來。


    他死了。


    漫長的呆滯裏,李白看著那一張麵孔漸漸失去色彩。


    元芳將他從地上扶起來,有醫生上前為他診治,注射了解毒的藥劑,放上擔架,嚴密保護,送進了奚車裏。


    狄仁傑在他身旁坐了很久,可他都沒有說話。


    狄仁傑說:“對不起,我別無選擇。”


    “我知道。”李白沙啞的回答。


    “我們沒有發現荀青,他可能已經遭遇了不測。”狄仁傑說:“烏有公沒有在那裏,盧道玄也失蹤了。


    還有,李伯卿死了。”


    他停頓了一下,輕聲說:“殺死他的是你的佩劍。”


    在狄仁傑預計之中,李白或許會勃然大怒,他已經做好了準備。


    可自始至終,李白毫無反應。


    隻是沉默。


    “你應該明白,這件事情有多麽嚴重,以李伯卿的身份地位,一個有嫌疑謀殺他的人……”


    “我知道。”


    李白遲滯許久之後,平靜的頷首,看向他,“我隻是,有些累而已……”


    “讓我睡一會吧。”他疲憊閉上眼睛,輕聲說:“一會兒就好。”


    哪怕隻有片刻。


    請讓我,暫時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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