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飄來了一股幽香, 逐漸被一股書香取代。


    “四殿下,四殿下。”


    時值盛夏,桂花都還未開, 枝葉青翠欲滴。他?躺在千年桂樹粗壯的枝幹上?,臉上?蓋著一本策論, 聽到有人小?小?聲地呼喚。


    他?聽到了, 但其實並不願意理會?,如果可以的話, 他?希望一直藏在這濃密的枝葉裏,變成裏麵的其中?一片也好。


    下方傳來一陣晃動, 一個身影利落地爬了上?來。


    這棵樹實在是很大, 遮天蔽日, 下方延伸出來的枝幹比成年人的腰還要粗,對於小?孩子來說,更顯龐大。


    小?孩揚起臉看他?,然後慢慢地, 慢慢地湊到了他?身邊。


    被人發現,就藏不了了。


    他?拿下書本,偏頭去看。


    那是一張很漂亮的臉, 猶帶稚氣, 卻已經可以看出長大後的穠麗風姿。


    “對不起。”小?孩說:“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的確吵到了。


    薑悟心裏這麽說, 臉上?卻是一副溫和的模樣:“沒有。”


    小?孩放下了心, 道:“殿下最近很忙麽?為何沒有去國子監上?學。”


    他?話裏偶爾不經意帶著幾分口音,薑悟微微坐直,伸手將身上?的衣擺撫平,道:“母妃給我?請了老師。”


    “為何要另外?請老師?”


    陽光穿過層疊的青葉,在微風吹動之時將光影投在他?臉上?, 薑悟想了想,道:“國子監裏人多,整體進度有些慢,我?一個人學會?快一些。”


    小?孩忐忑道:“是,是因為我?一直學不會?官話麽……”


    “怎麽會?。”薑悟道:“你現在已經說得很好了。”


    “嗯……”小?孩低下頭,過了一會?兒,忍不住跟他?炫耀:“今日老師還誇我?進步很快,說我?讀詩的時候吐字很清楚,比之前?好了很多,還問我?,是不是偷偷找先生教了。”


    “你天賦很高,隻?要敢說,自然就有進步了。”


    “還是四殿下教得好。”


    薑悟淡淡笑?了笑?。


    他?的視角一分為二,一個身在其中?,和幼年的殷無執坐在一起,一個居高臨下,像上?帝一樣在審視著兩人。


    這個人是原身。


    得益於那一股幽香,他?又一次夢到了原身的過去,這一次,他?身邊還有幼年的殷無執。


    殷無執的官話,是原身教的。他?懶懶地,漫不經心地望著,那幽香又很快帶著穿越了時間,來到了幾日之後。


    原身行走在宮中?的九曲回廊上?,身邊有兩個人正?在有說有笑?地交談,他?安靜地走著,看表情像是在仔細聆聽,其實心神?早已飛出了身體。


    “阿悟。”從原身的記憶裏,薑悟認出來,推他?的是齊王薑明?:“想什?麽呢,這麽出神?,方才我?與太子哥哥說話,你有沒有聽到。”


    薑悟仰起臉,無意識地將自己被推到的手臂背到身後,道:“殷戍打了左昊清。”


    “你聽到了啊。”


    “嗯。”他?好像已經形成了一種條件反射,哪怕心神?不在,身體也在本能地融入這個世?界:“然後呢?”


    薑元輕笑?:“看吧,我?就知道,他?一直聽著呢。”


    薑明?從一側繞來薑悟的另一邊,促狹地道:“殷戍打了左昊清,你也不是不知道武侯夫人那脾氣,最多下午,她定會?按捺不住去定南王府討說法,怎麽樣,要不要一起去看熱鬧?”


    薑元偏頭看了看薑悟的表情,道:“阿悟跟我?們可不一樣,他?不愛湊熱鬧。”


    “才多大啊。”薑明?一把攬住薑悟的肩膀,道:“活潑點兒,看完熱鬧哥哥帶你去吃好吃的。”


    薑悟臉色白了白,薑元立刻伸手拉開薑明?的手臂:“好了好了,別鬧他?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貴妃管得緊,你別害他?了。”


    “好吧。”薑明?收手,忽然又掐了一下薑悟的臉,道:“真不去啊,回來要不要帶給你帶燒餅吃?”


    “謝謝三哥。”


    “乖。”薑元拍了拍他?的腦袋。


    他?們分路而行,走了老遠,齊王還在說:“要不要喊上?老五?”


    “行了,你還真當是去看熱鬧啊,父皇讓咱們多觀察,看能不能從官員之間的矛盾裏分析出他?們的性格和處事風格。”


    “累也累死了,還是當老幺最好。”


    “咱們兄弟多,日後同?心協力,不怕不怕。”


    原身站在原地,目送他?們消失,然後抬手揉了揉被掐過的臉。


    他?不由自主地貼著欄杆往前?,目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麵上?,偶爾有或紅或青的錦鯉遊過,尾巴濺起小?小?的水花。


    那稍縱即逝的水花,忽地叫他?覺得歲月漫長起來。


    “噗通——”一聲巨響傳來,他?抬頭看到了一道水中?掙紮的人影,上?方傳來下人的尖叫:“有人落水了!!!”


    他?沒有確定那人是誰,也沒有確定自己能否救得了對方,便丟了懷裏的書本,翻過護欄一躍而入。


    “五殿下……是四殿下!四殿下也落水了!!!”


    橋上?一片慌亂。


    手臂撥動的時候可以清晰感覺到水的阻力,他?如一尾魚般來到了對方身邊,然後,穩穩掐住對方的腰,將其往上?推去。


    對方被舉出了水麵,薑悟卻隻?是靜靜地舉著,沒有跟著上?去,他?在水中?張開眼睛。


    長發如海藻般飄散,有幾縷纏繞在眼前?。


    方才距離很遠的魚兒近在咫尺,甩著尾巴從他?身側經過。


    薑悟伸手,甚至還被一隻?膽大的啄了一下指尖。


    在夢裏,他?從兩個不同?的視角觀察原身,試圖看出他?在想什?麽,可他?很快發現,對方什?麽也沒有想。


    他?明?明?可以自己浮出水麵,卻在水中?安靜地放空著,一直到最後一縷氣息在水中?被消耗掉。


    夢裏不知年月。


    薑悟看到了姚姬的身影,對方淚流滿麵:“你救人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母親?如果你出事的話讓母親怎麽活?你這個孩子怎麽這麽不懂……”


    “跳。”夢裏的畫麵被定格,然後被風吹散。


    薑悟看到了一個男人。


    他?在此前?的夢裏見過,對方皮膚很白,頭發很黑,長得也很年輕。


    “悟兒,吃完藥呢,吃一顆蜜餞,就不會?那麽苦了,來,試試。”


    對方把蜜餞送到了他?嘴邊。


    他?意識到,這是文太後入宮後不久,原身脫離了姚姬的掌控,來到了文太後宮裏之後。


    原身的父親長得真的很和善,笑?起來的時候很慈祥,也很溫暖。


    文太後也在一旁道:“悟兒,父皇親自喂你,吃一顆吧,剛才母後也嚐了嚐,這個可甜得很,你剛吃完藥,正?好緩緩。”


    但原身沒有吃那顆蜜餞:“太甜了,兒臣不習慣。”


    文太後臉色一變,下意識看了一眼先帝晦暗的臉色,忙道:“悟兒,說什?麽呢,還不向父皇道歉。”


    “罷了。”先帝製止了她,道:“是朕對不起悟兒,你好好休息,明?日父皇再來看你。”


    他?抬步往外?,文太後立刻跟了上?去:“陛下,悟兒年紀小?,不懂事,你……”


    “他?肯鬧脾氣,恰恰因為還把朕當爹,朕豈會?與他?生氣。”先帝回頭,薑悟的床幃已經被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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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太後強笑?了一下,有些惶恐的臉色稍微緩和。先帝又道:“這孩子情況與其他?孩子不太一樣,你對他?耐心一些。”


    文太後急忙點頭,一側,熟悉的聲音響起:“陛下,姚貴妃讓您去紫雲殿……”


    話音遠去,聽不清了。


    薑悟這才後知後覺,齊瀚渺,其實是先帝留給原身的心腹。


    他?想知道先帝去紫雲殿做什?麽了,哄完了兒子,又去哄老婆麽?但他?卻隻?能跟原身一起留在帳子裏,看著他?寂靜地躺著。


    有一說一,這癱在床上?的模樣,還是沒學到喪批的精髓。


    不過,人家也不是喪批。


    先帝開始時常來文太後的寢宮,除了他?之外?,還有另外?一個人也會?時常過來。


    毫無疑問,那就是小?殷無執。


    第一次來的時候,他?紅著眼睛問薑悟:“我?聽說四殿下為了救人落水了,你現在怎麽樣了。”


    落水與針刺時間並不久,殷無執年紀小?,消息不靈通,這個時候才知道也很正?常。


    原身道:“已經沒事了。”


    小?殷無執擦了擦眼淚,他?那時的身高遠不如現在,蹲下去可以輕輕鬆鬆把下巴放在床上?,那個時候的他?,要想趴在床上?,兩隻?腿並不能完全彎下去,從後方看屁股半撅著,姿勢有些滑稽。


    薑悟稀罕地打量他?,原身似乎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別哭了,坐這兒吧。”


    小?殷無執站直了點,問:“我?也可以坐床上?麽?”


    “嗯。”


    小?殷無執受寵若驚地爬了上?去,老老實實地坐在他?對麵,烏黑發亮的眼珠子看著他?:“四殿下,還會?去國子監讀書麽?”


    “會?。”


    “那四殿下,能不能教我?下棋。”


    “你不會?下棋?”


    “會?一點。”小?殷無執趕緊說,又小?聲道:“會?得不多。”


    原身道:“好。”


    他?正?要撩開被子,小?殷無執已經麻利地跳了下去:“我?去拿棋盤!”


    那一年的薑悟十歲,殷無執八歲,他?比殷無執高了一些,兩人盤腿坐在床上?,黑白兩字分布中?間,小?殷無執一直時不時拿眼角悄悄看他?。


    喪批:“。”


    “四殿下。”小?殷無執說:“要不要吃塊花糕?”


    一隻?手拿著花糕遞到了原身嘴邊。


    喪批腦子裏開始自動浮現出一隻?大手,比現在的小?手大了不知多少。


    原來那隻?手,早就喂過原身了。


    喪批準備跳過這段記憶。


    一個身影忽然從前?方竄了進來,同?樣住在文太後宮裏的小?襄王叫道:“殷戍,離我?四哥哥遠點!”


    花糕掉在了棋盤上?,小?殷無執直接被拽了下去,很快跟襄王打成一團。


    喪批決定下次再見到薑睿,好好賞他?一頓……嗯,他?要什?麽就賞他?什?麽。


    原身最後一次見到小?殷無執,已經是一年多後,對方走進來的時候很墨跡,眼睛還微微紅著。


    原身坐在棋盤前?,抬眼看向他?:“聽說你又要跟定南王去南疆了。”


    “嗯。”殷無執在他?對麵坐下來,原身看了他?片刻,道:“不想去?若是不想去,可以留在關京。”


    “父親為我?取名殷戍,便是戍守南疆之意,我?不能辜負他?。”


    原身垂眸,道:“你也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必非為了別人而活。”


    “可我?希望日後可以成為有用的人,就像四殿下一樣。”小?殷無執悶悶地說:“而且,我?不是不想去,隻?是舍不得殿下。”


    原身頓住。


    “我?聽說,四殿下樂善好施,素有小?聖人之名,我?也想跟殿下一樣,做個聖人。”


    細白手指在棋盤落下棋子,原身道:“你學我?,可做不了聖人。”


    小?殷無執懵懵懂懂,他?自幼生在南疆,剛來關京,很多書都沒有讀過,下意識問:“那怎樣可以成為聖人。”


    “聖人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


    “我?不懂。”


    “什?麽都不要做,也不要因為任何人,任何事,生出任何執念。”


    小?殷無執聽不明?白,但他?很快想通了:“四殿下是聖人,我?也成了聖人,日後一起羽化登仙,長壽無疆,豈不是可以永永遠遠在一起了。”


    他?烏溜溜的眼睛發著光,一臉期待地望了對方很久,才聽到一聲:“嗯。”


    離開之前?,他?又回身來看薑悟,高高興興地道:“無執故無失,那我?以後改名叫殷無執,是不是還挺好聽?”


    “哪有自己給自己取名字的。”


    “就說是四殿下賜名。”殷無執理所?當然道:“等我?長大了,學好本事,就回來找殿下,一生為殿下效力。”


    “不必改名。”


    “我?喜歡,喜歡殿下……賜名。”


    秋風襲來,金桂發出甜香。小?殷無執一瞬不瞬地望著原身,直到……


    “跳。”


    “什?麽?”


    “跳。”


    已經醒來的殷無執:“……”


    他?遲疑地把薑悟扶抱起來。


    天子一天天的,沒什?麽大用,事兒倒是不少,大清早的,非要人抱著跳。


    他?皺著眉,從這邊,跳到那邊,再從那邊,跳回來。


    薑悟被顛醒了。


    一眼就看到了殷無執眼角的紅痣。


    薑悟:“。”


    他?腦袋直接往後耷拉下去,無機的眸子一動不動,恍若死不瞑目的屍體。


    齊瀚渺歡天喜地的聲音從外?麵傳來:“太皇太後有令,佛祖顯靈,陛下心病終於好轉,命我?等立刻準備,明?日便啟程回宮。”


    滿臉笑?容在進入屋內之後消失無蹤。


    齊瀚渺慢慢走過來,小?心翼翼托起天子的腦袋,因為動作太輕,一下子沒托起來,腦袋重?新掉下去,隨機蕩了一下。


    “……怎會?如此。”他?重?新把天子的腦袋捧起來,痛心道:“陛下,這又是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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