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悟自然是不可能睜眼的。


    如果沒有這具可以被人觸碰到的軀殼,他可以獨自睡到地老天荒。


    可惜他現在是個人。


    姚姬努力張大眼睛,生理淚水充斥著眼眶,她竭力抬手擦了一下,問:“悟兒為何還不醒?”


    齊瀚渺歎了口氣,道:“陛下近來,都是午時左右才會醒來。”


    姚姬仿佛聽到了什麽極為可笑之事:“陛下自幼極為勤勉,三歲便養成了卯時起床讀書的習慣,七歲開始習武,更從未在寅時半後下過床,後來先帝見了心疼,還特別下旨強迫他午時務必休息一個時辰,此事至今依然在百姓之中口口相傳!”


    她說:“你現在告訴哀家,他日日睡到午時?!”


    “……也是近期才養成的習慣。”


    “不可能。”姚姬上前來,道:“他剛登基的時候,也還是會時常前來請安,最近……最近……”


    她眼珠顫動,忽然不敢去想,幾步撲到龍榻前,柔聲道:“悟兒,悟兒,你醒醒,該起床,悟兒……”


    薑悟的身體被輕輕地搖著:“悟兒,悟兒……”


    噩夢一樣的女聲穿透了他的意識。


    ……這個女人又來了,又來了,又來了。


    她到底想怎麽樣。


    不聽不聽不聽,不起不起不起,煩人煩人煩人。


    封、印、五、識。


    疼。


    又被掐了。


    喪批感到絕望。


    他沒有討厭過什麽,但從現在開始,他決定討厭這個女人。


    “太後。”殷無執的目光落在薑悟手臂上的掐痕上,克製道:“您往日,便是這樣叫陛下起床的麽?”


    姚姬低頭,緩緩把手縮了回來,道:“他為何不醒?”


    以前不是這樣的,若是叫不醒,隻要掐他兩下,他便會條件反射地醒來,乖乖看書,乖乖習武,乖乖聽話。


    穀晏打起精神走了過來,道:“太後,讓臣瞧瞧陛下。”


    姚姬失落地讓開了身子。


    有一瞬間,她感覺自己手中一直攥著的東西丟了,就像是一抔沙,使勁想要攥緊,卻不知在何時,流失的更快。


    如今一粒也不剩了。


    換成穀晏坐在床邊,他先是檢查了一下薑悟的脈象和眼睛,然後歎了口氣,細細地幫薑悟揉著手臂上的傷痕:“陛下睡了一夜,也該醒醒了。”


    “陛下,您昨日把大家都嚇得不輕,若是醒了,便睜開眼睛看看臣,好不好?”


    薑悟不理他。


    沒有人可以叫醒封印五識的喪批。


    “世子殿下,也已經跪了一夜。”


    薑悟尚且沒什麽反應,殷無執卻微微掀起了睫毛。


    “您若是一直不醒,世子殿下隻怕要被太皇太後放回府了。”


    喪批開始猶豫。


    他的確很困,但直覺告訴他,太皇太後的確可以做出這樣的事情,如果殷無執走掉了,那曆史就可能崩盤,他可能還需要再另想辦法把殷無執弄回來。


    ……喪批以前當然是不在乎所謂曆史的,畢竟他以前是阿飄,一切走向都跟他沒什麽關係。但他如今身在曆史之中,不管也得管了。


    但是,不想醒,不想睜眼,累。


    “陛下就開眼給臣看看,看看,陛下是不是真的沒事?這樣大家也都放心了,太皇太後知道陛下一定會醒,也就不敢隨便放走世子了。”


    奇跡發生了。


    殷無執屏住呼吸。


    穀晏都微微吸了口氣。


    喪批慢慢地,張開了……一隻眼睛。


    剔透的眼珠一動不動,與穀晏對視了兩息,便重重合上了。


    殷無執沒忍住,彎了彎嘴角。


    穀晏笑出聲:“好,既然陛下醒了,臣等便不打擾了。”


    姚姬沒看到剛才一幕,見穀晏起身,便問:“陛下……”


    “陛下醒了,但尚未睡夠。”穀晏說:“太後,先回去休息吧。”


    “若是如此,他方才為何不理哀家?”


    穀晏望著她,含笑道:“臣怎會知道呢?”


    姚姬後退一步,眼睛瞬間紅了。


    所以,薑悟是故意的嗎?


    他聽得到,也感覺得到,可就是,不願搭理她。


    他終究還是,恨她,怨她,厭惡她了?連最後一點情分,都不顧忌了?


    姚太後被扶出了太極殿,齊瀚渺也立刻派人去通知了太皇太後,表示陛下已醒,不必擔憂。


    穀晏收拾了藥箱,回頭看殷無執,喊:“殿下。”


    一個東西丟了過來,被順勢接住,穀晏道:“藥油,手臂膝蓋都可以用到。”


    手臂,是薑悟的手臂,膝蓋,毫無疑問是殷無執的膝蓋。


    殷無執道:“多謝。”


    “陛下對殿下這般上心,你我日後難免要多打交道。”穀晏挎上藥箱,頜首道:“在下告退。”


    “有勞。”


    人一走幹淨,齊瀚渺就立刻把殷無執扶了起來,後者稍微活動了一下腿腳,道:“給使去休息吧,這裏先交給我看著。”


    “這怎麽能行,殿下跪了一夜,您才是最該休息的。”


    “沒事,我都習慣了,以前在軍中,也經常被父親罰跪。”


    齊瀚渺還想說什麽,殷無執已不容抗拒道:“快去。”


    室內很快隻剩兩人。


    殷無執抬袖揉了一下發酸的眼睛,命人端來清水,先給薑悟清理了人中和虎口的傷口,重新換上藥後,便將藥油倒在了掌心。


    學著此前穀太醫為薑悟推揉的動作,細細將那淤痕推開。


    那日他拿薑悟的手腕一下,就把他疼的冷汗直冒,今日姚姬下手卻是比他重多了,薑悟愣是一聲沒吭。


    這是什麽道理。


    也許是因為昨日睡的早,薑悟方才被叫醒之後,已沒有太多的困意,又被舒舒服服的上了藥揉了揉,那困意更是消散了不少。


    他再次張開了一隻眼睛。


    殷無執瞥他,道:“那隻也打開。”


    薑悟不吭聲,就隻是看著他。


    一隻眼開,一隻眼合,開著的睫毛卷翹,眼珠清透,合著的睫毛纖長,弧度優雅的像極了上鉤的弦月。


    殷無執的心,不受控製地咚了兩下。


    他試圖找些話題來打破這有些微妙的氣氛。輕咳一聲,問:“說實話,昨天,是不是裝的?”


    “是封印五識。”


    “就是裝死。”


    “不是。”


    “怎麽裝得那麽像的?不疼麽?”


    “疼。”


    “疼你不叫?”


    叫了就得聽她吵,薑悟當時泡完澡已經犯困,天大地大睡覺最大,為了睡個好覺什麽都可以忍。


    但他懶得跟殷無執說那麽多。


    “昨日若非是我。”他不說話,殷無執又沒忍住繼續找話題:“太後再繼續掐你,你當真忍得住?”


    這一點的確得感謝殷無執。


    薑悟在心裏說,謝謝你。


    但他嘴上是不會說的,他得讓殷無執知道,他就是一個卑鄙小人,一個該死的家夥,做不出什麽知恩圖報的事情。


    沒能得到對方的反饋,殷無執有些鬱悶,手上的力道不由自主地加重——


    “疼。”薑悟叫:“輕輕的。”


    “這就疼了?”殷無執又有話說:“慣的你。”


    那隻眼睛眨了眨,薑悟的睫毛濕了。


    “……哭什麽?”殷無執道:“好了知道了,會輕的,真是,太後掐你的時候怎麽不哭。”


    不是薑悟想哭,是這具身體想哭,從昨天被掐的時候就一直想哭,隻是被喪批用強大的意誌力按下了。


    薑悟把另一隻眼睛也張開,開始啪嗒啪嗒地放水。


    殷無執:“……”


    整個人都僵住了。


    眼淚很快打濕了鼻尖與鬢角,連同腦下的床褥一起。


    殷無執:“。”


    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麽反應。


    “擦一下。”


    “……?”


    薑悟放完了水,說:“擦一下。”


    殷無執終於回神,左右看了看,沒找到其他的布帛,於是揪起自己的袖口,傾身要給他擦的時候,又發覺外袖上麵有刺繡,擦上去估計會刮皮膚,於是把外袖卷起,露出裏麵柔軟的內袖來,小心翼翼地給他蘸著眼周。


    薑悟合著眼睛,很放鬆地任他伺候。


    不管薑悟怎麽想,他此刻用著人類的軀殼,在哭泣之後,眼周鼻子和臉頰都不受控製地染上了一層緋色,看上去,十分可憐。


    怪動人的。


    殷無執默默收回袖口,薑悟抽了一下鼻子,甕聲甕氣:“堵。”


    殷無執隻好把衣擺撕下來,給他捏住鼻子,把鼻涕也擤出來。


    處理幹淨之後,鼻子看上去更紅、更可憐、也更動人了。


    殷無執避開視線,道:“還睡不睡,不睡起來吃東西。”


    “天亮了麽?”


    “亮了。”殷無執騙他。


    薑悟問:“幾時了?”


    “午時了。”殷無執又騙他。


    薑悟分不清時間,暗道難怪這會兒不困了。


    他懶懶地躺著:“那服侍朕起床吧。”


    從侍女手中接過帕子細細把他擦洗幹淨,殷無執主動提議:“就在榻上用膳吧。”


    這實在深深符合喪批的心意,他毫不猶疑地點頭:“嗯。”


    早膳不必吃的太油膩,也不需要特別準備,喪批被投喂了紅豆米糊,全程都很舒坦,因為殷無執沒有跟他提有的沒的,比如批折子去禦書房等,這些一聽就想躺平的信息。


    <a href="http://m.bqgxsydw.com" id="wzsy">bqgxsydw.com</a>


    喪批難得經曆一次愉快的用餐。


    餐後,殷無執給他擦了嘴,又伺候著漱了口,開口征詢他的意見:“待會兒臣抱陛下出去坐坐,好不好?”


    “好。”


    哪有不好的道理,隻要不讓他幹活,怎樣都好。


    殷無執同樣經曆了一次愉快的早餐時間,他慢條斯理地把自己也喂飽,漱口之後,來問薑悟:“現在出去?”


    薑悟點點頭,並主動張開了雙手。


    等抱。


    殷無執道:“今日風大,陛下戴個帽子。”


    帽子蓋在了喪批的腦袋上,毛茸茸的帽簷遮蔽了他的視線。


    “?”直覺不妙。


    但身體已經騰空而起,殷無執腳步飛快,等到再次被放下的時候,喪批嗅到了滿室的墨香。


    他腦袋上的帽子被拿下來,眼前是排成排等待檢閱的奏折,殷無執語氣堪稱溫和:“陛下坐著,臣翻給您看。”


    喪批:“……”


    他麵無表情地——


    閉上了眼睛。


    垂下了腦袋。


    垮下了肩膀。


    然後……


    死機一樣地往後癱。


    一隻手臂勾住他的腰,穩穩地將他攬在懷裏,嗓音低低地壓著笑意。


    “開工。”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一隻喪批鹹魚的日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喬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喬柚並收藏一隻喪批鹹魚的日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