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姑關切的看了元封一眼,出門捉雞去了,孩子們也跟著跑出去,院子裏雞飛狗跳,熱鬧的很,反襯的屋裏甚是安靜。


    漢子和元封相對而坐,都不說話,場麵有些尷尬,漢子搓搓手,道:“她兄弟,喝茶,喝茶。”


    元封忽地站起來:“我還有個生病的朋友在村外等著呢。”


    漢子也跟著站起來,一臉的關切:“病重麽,我跟你一起去看。”說著拿起牆角一個小藤箱背在身上。


    兩人出了屋子,漢子對啞姑交代了一句,便陪著元封來到村外莊稼地裏,此時夏沁心已經昏迷過去,漢子也不避諱什麽,直接拿手背放在夏沁心額上,沉吟道:“燒的厲害,這樣下去可不行。”


    元封急道:“你們村裏有沒有郎中?”


    漢子一回頭:“我就是郎中。”


    元封目瞪口呆,漢子也不言語,打開藤箱拿出一個小瓷壺,倒出幾粒細小的藥丸,捏開夏沁心的嘴巴放進去,再拿出水壺侵濕手巾,搭在夏沁心額上,抬頭看看火辣辣的太陽,道:“發燒又中暑,會死人的,趕緊抬回家去。”


    元封點點頭,攔腰將夏沁心抱起,一用力,背上的傷口又綻開了,疼得他冷汗直冒,漢子察言觀色,知道元封身上帶傷,趕緊讓他停下,掀開元封背上的衣服一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她兄弟,你咋受了這麽重的傷也不說一聲!”


    元封苦笑:“小傷不礙事的。”


    “這還小傷,背上都打爛了,再不處理就麻煩了,人我來背,你扶著便好。”


    ……


    啞姑正在鍋屋裏燒火做飯,忽聽外麵有人喊,趕緊跑出來,隻見丈夫和元封回來了,丈夫背上還有個女子。她一怔,隨即上前幫他們將那女子放在院子裏大樹下的藤椅上。


    漢子把兩個稍大的孩子叫來,吩咐他們拿著蒲扇在一旁給夏沁心扇風,自己拿了一頭蒜來搗碎,讓啞姑來將蒜泥敷在夏沁心足底湧泉穴上,再用布條包上,做完這個,又交代啞姑用薑片大黃紅糖熬水,啞姑比劃著告訴他,家裏啥也沒有了,漢子想了想,對元封道:“她兄弟你先坐著,我去抓藥。”


    元封有些手足無措,隻能點點頭,看那漢子徑直去了。


    啞姑回到鍋屋,用瓢舀了大鐵鍋裏的滾水,兌上冰涼的井水,調成溫熱均勻的一盆,端出來幫夏沁心擦拭身子,元封有些不好意思,遠遠的站著。


    到底是練過武的底子,在啞姑一家人的照料下,夏沁心終於醒轉,睜開眼,便看到一張關切的臉,是個容貌秀麗端莊的農婦,旁邊還有兩個可愛的小孩子在幫自己扇扇子,看到自己醒來,農婦和兩個孩子都露出笑容來,尤其兩個孩子豁牙的笑臉,顯得格外溫暖。


    夏沁心支起身子,左右四顧,看到元封遠遠地站著,心中稍定,問道:“大嫂,這是哪裏?”


    農婦不說話,溫和的笑笑,衝著元封依依呀呀的喊了兩聲,元封走過來,關切的問道:“你醒了?”


    夏沁心點點頭:“你又救了我一回。”


    啞姑笑眯眯的看著他們,起身回鍋屋做飯去了。


    ……


    過了一會兒,漢子回來了,背著一個褡褳,裏麵滿滿當當都是東西,先將一些草藥交給啞姑,又招呼元封:“進屋,我給你料理傷口。”


    夏沁心想幫忙,被漢子拒絕了:“大妹子,你還病著不好勞動,我一個人就好。”


    來到屋裏,元封脫掉上衣趴在床上,露出堅實的後背,背上血肉模糊的一片,有刀傷,箭傷,火銃傷,漢子看了不禁搖頭歎氣。


    漢子拿出一隻小碗,倒上一碗烈酒點燃,然後取出一柄小刀,一把小鉗子,在藍色的火焰上烤著,又對元封道:“她兄弟,你忍著點。”


    元封點點頭,漢子便兌了一碗鹽水,用筷子夾著棉花蘸著鹽水幫他清潔起傷口來,外翻的皮肉遇到鹽水的刺激,格外疼痛,但元封連動都沒動,臉上的表情相當安詳。


    漢子暗暗驚歎元封的毅力,片刻之後,傷口清潔完畢,手術刀鉗也消毒完畢,漢子一手拿刀,一手拿鉗子,開始手術。


    很多火銃的霰彈密密麻麻嵌在肉裏,往外取的時候必須隔開皮肉,即便背上的神經少,也是疼痛難當,隨著一枚枚變形的鉛子落到盤子裏,元封的臉也扭曲了。


    “她兄弟,疼就叫出來吧。”漢子說道。


    元封微笑著點點頭,但依然一聲不吭。


    手術還在繼續,屋裏彌漫著一股血腥氣,漢子一邊取著子彈一邊說:“你真走運,這麽多鉛子竟然沒有打到脊椎骨上的,要是那裏挨上一顆,人就廢了。”


    門口忽然傳來強忍抽泣的聲音,漢子回頭一看,是啞姑站在門口,早已淚落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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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子歎口氣,拿出幾個小瓷壺,倒出藥粉敷在傷口上,招呼啞姑過來,兩人幫元封包紮傷口,啞姑哭的像個淚人一般,剛才元封還像個鐵人一般堅強,此時見到啞姑落淚卻撐不住了,眼圈隱約有些紅,隻有那漢子神情如故,細致而認真的包紮著。


    夏沁心的身影在門口一閃而過,聰明的女孩已經猜出元封和這家人似乎有些淵源。


    傷口處理好了,飯也做好了,香噴噴的肉味彌漫在小院子裏,三個小孩子高興地什麽似的,兩個大點的娃娃興奮地喊著:“喔,能吃白米飯了!”


    一張小桌子在大柳樹下支起,啞姑擺上碗筷,將菜肴陸陸續續端上來,漢子拿出泥封的小酒壇子,招呼元封和夏沁心上座。


    兩人坐下,望著桌上的菜肴有些發呆,一大盆雞肉,兩條魚,一盤豆腐,一盤青菜,兩碗冒尖的白米飯,幹淨的粗瓷碗碟,毛竹筷子,再看看他們家的土坯房子,三個孩子身上補丁摞補丁的舊衣服,就能知道這頓飯一定是傾其所有了。


    三個孩子都站在一旁傻呆呆的盯著那盆雞肉,分明能聽到吞咽口水的聲音,不消問,可憐的孩子恐怕過年也難吃上這樣奢侈的菜肴,而這隻雞怕也是他們家唯一的家禽了。


    元封和夏沁心沉默不語,漢子尷尬的笑笑,對啞姑喊了一嗓子,啞姑便過來將三個孩子趕到一邊去了。


    “鄉下孩子,沒見過世麵,見笑了。”漢子道,端起小壇子給元封和夏沁心斟上了酒,又給自己麵前兩個小碗倒滿,轉身招呼啞姑:“孩他娘,你也來。”


    啞姑紅著臉走過來,兩隻手才圍裙上絞著,找了個小板凳坐下。


    “這酒不是烈酒,是自家釀的女兒紅,本想等大丫頭出嫁的時候用的,現在老家來人,拿出來喝了也值得。”漢子道。


    元封不知道說什麽好,隻是默默地點點頭。


    夏沁心卻已經明白了一些,這漢子是一嘴揚州口音,絕對不可能是元封的老家人,那就隻能是那個啞巴女人了,而且看她望向元封的眼神,如此飽含深情,如果不是骨肉至親的話,也是初戀情人級別的。


    “那年冬天,胡大叔帶著啞姑流落到我們村,我哥嫂見他父女倆可憐便收留下來,胡大叔凍餓交加,一病不起,來年開春就去了,臨死把啞姑托付給我家,後來哥嫂也走了,就剩下我和啞姑,還有三個孩子相依為命。”


    很平淡,很簡單的故事,漢子兩三句話就將啞姑的來曆講清楚了,但是簡單的話語裏包含了無盡的故事,其間的辛酸艱苦,是無法用語言來描述的。


    命苦的人不喜歡將自己的傷疤展示給別人看,因為他們的生活已經很苦,那些痛苦的回憶過去就讓它過去吧,誰也不想再去回憶。


    元封很理解。


    元封舉起酒碗:“大哥,謝謝你。”


    漢子也舉起碗,啥也不說了,兩個男人碰了碗,一飲而盡。


    ……


    這頓飯,大家吃的都很少,每個人心裏都埋藏著事情,那盤雞肉更是沒人動筷子,這倒是便宜了三個孩子和那隻大黃狗,他們吃的歡天喜地,幼稚天真的孩子,又怎麽能理解大人的心事。


    天黑了,該睡覺了。


    此前大家已經在酒桌上進行了介紹,本地歸揚州府真州縣管轄,漢子叫王懷忠,這個村子叫月塘村,全村人都是當地謝員外家的佃戶。


    元封也報了自己的名字,介紹夏沁心的時候比較犯難,隻能說是自己的朋友,姓夏。


    既然不是媳婦,那就不能在一起睡了,王家的房子實在狹小,隻能讓兩個女人和小孩睡在房裏,兩個男人睡在院子裏。


    好像是知道元封沒吃飽一樣,臨睡的時候,啞姑塞了一個熱呼呼的東西給他,低頭一看,是個灶台裏烤熟的苞穀。


    這一瞬間,彷佛回到了八年前那個寒風呼嘯的夜晚,十八裏堡胡瘸子馬肉鋪裏,剛剛失去至親的十五歲少年被胡瘸子趕到馬棚裏去睡覺,在草鋪下發現啞姑藏的熱紅薯。


    時光荏苒,舊人依然在,但是滄海已經成了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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