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是,柳鬆坡對元封這位故人的到訪並沒有表現出多大熱情,反而異常冷淡,簡單寒暄之後便道:“天色不早,還下著雪,你且請回吧,改日兄弟再去府上拜訪。”


    很尷尬,這簡直就是下逐客令了,柳鬆坡的冷漠有些不通情理,想當年元封曾在他縣衙中當捕頭,雙方合作愉快,查緝走私,建立團練,蘆陽縣的經濟治安狀況大為好轉,元封又對柳家有過救命之恩,於情於理都不該這樣冷淡啊。


    柳迎兒囁嚅著想說話,但是看到父親波瀾不興的臉,又不敢開口了,元封覺得無趣,隻得告辭。


    從柳家出來後,雪已經下大了,天也黑了,透過街燈照射,雪花紛紛揚揚的飄落,兩人無言的走著,葉開突然問道:“他為什麽要這樣?”


    “柳大人是睿智之人,此舉定有緣由。”


    ……


    “爹爹,你為啥趕他們走?”柳迎兒撅著嘴問道。


    柳鬆坡沉著臉道:“你不是平時自以為聰明的麽,怎麽這件事想不明白?”


    “女兒就是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就接著想,今晚不要吃飯了,把《資治通鑒》第六十一卷抄三遍。”柳鬆坡丟下一句話就要走。


    此時大門處傳來興奮地喊聲:“我回來了。”原來是柳靖雲回家了,柳大公子一身酒氣,滿臉通紅,身上是嶄新的袍子,腳下是嶄新的官靴,進門就大喊道:“吏部考功清吏司主事,正六品!哈哈哈。”


    柳靖雲賦閑多年,鬱鬱不得誌,今天終於得償所願,進了吏部為官,別看隻是區區六品小官,那可是吏部中的肥缺,今後再也不用當媳婦的首飾換酒喝了,也不用受那些人的白眼了,這如何不讓柳靖雲開心,所以從吏部出來之後,先去找朋友大喝了一場。


    “孽畜,跪下!”柳鬆坡一聲斷喝,硬是把柳靖雲的酒勁給嚇醒了一大半,下意識的就跪在了院子裏的雪地上。


    堂屋裏掌了燈,晚飯也擺好了,老爺夫人和媳婦坐著吃飯,一雙兒女一個在書房抄書,一個跪在院子裏反思,全家人都不敢勸老爺,晚飯就這樣在一種莫名驚恐的氣氛中吃完了。


    吃完了飯,家人奉上茶來,柳鬆坡慢條斯理喝著茶,根本不看跪在院子裏的兒子,柳靖雲肩上的雪花已經積了一層,眉毛胡子也白了,可依然跪著不敢動彈。


    媳婦心疼丈夫,可是又不敢勸公公,隻好將求救的目光投向婆婆,夫人知道老爺的脾氣,所以飯前並沒有相勸,現在氣也消了,罰也罰過了,夫人便開言道:“老爺,靖雲喝了酒,地上冰寒,受了寒氣得了病,你怎麽向他的生父交代。”


    這柳靖雲本不是柳鬆坡的親生兒子,而是柳家一個老管家的兒子,老管家對柳家有恩,所以柳鬆坡將此子收為養子,視若己出,可惜這個兒子不愛讀書,練武也馬馬虎虎,好不容易考了個武舉的功名,一直也沒出仕,今天忽然得了吏部的肥缺,怎麽能不欣喜若狂。


    夫人的話很有作用,柳鬆坡放下茶杯,依舊沉著臉道:“讓這個孽畜起來吧。”


    柳靖雲的腿都跪麻了,膝蓋上濕淋淋一片,也不敢揉腿,上堂繼續跪下聽父親訓斥。


    “今天去吏部了?”


    “是。”


    “吏部給了你考功清吏司主事的職務?”


    “是。”


    “這個職務你不能接。”


    柳靖雲猛抬頭,太陽穴砰砰的跳,愕然,驚訝,失望,一句為什麽就要脫口而出,但是看到父親堅決的表情,他還是強忍住了。


    柳鬆坡知道兒子的心情,靖雲不比迎兒,腦子裏缺根弦,啥事還是點透他比較好,此時夫人和媳婦已經開始收拾桌子了,堂中沒有外人,柳鬆坡歎口氣道:“為父何嚐不知道你的心思,隻是這吏部的職務確實不好做,你也不想想,為什麽頭幾年沒人照應你,偏偏是現在。”


    柳靖雲再愚鈍,也在京城中混了不少年,多少懂得一些道理,他小心翼翼道:“難道說爹爹要複出了?”


    柳鬆坡點點頭:“聖上有這個意思,為父一生清廉,兩袖清風,不願接受任何人的恩惠,你知道這是為什麽麽?”


    柳靖雲懵懂的點點頭,又搖搖頭。


    “市井小民都知道,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吏部主事是肥缺,這個官位的行市你應該知道吧?”


    “嗯,這個兒子知道,沒有十萬兩銀子拿不下。”


    “這就是了,十萬兩銀子拱手送到跟前,我怎麽能收。”


    “可是……唉。” 柳靖雲知道說啥都白搭了,這個官職和自己從此成為平行線,永遠不會再有交集。


    不過他並不是很難受,失之桑榆收之東隅,雖然主事當不成了,但父親重新複出,所帶來的好處也是不少的,起碼兵部那些家夥不敢敷衍自己了,就是憑本事自己也能弄個小官當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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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柳鬆坡披衣站在院中,京城不比西北鄉下,燈火璀璨,映照著半天天空,雪依然在下,院子裏的一株梅花正傲雪開放,梅花清幽,暗香浮動,但柳鬆坡的心思完全不在景致上麵,自己即將複出,少不得是個丞相的職位,是一展所學為民請願,還是循規蹈矩,做個太平宰相,他在考慮,在猶豫,自己老了,夫人身體也不好,再像以前那樣起起落落,怕是經不起了折騰了。


    廂房的燈還亮著,柳鬆坡忽然想起女兒還沒吃飯,一陣心疼,趕忙親自到廚下拿了兩個包子,端到女兒門口,輕輕叩門。


    柳迎兒的書桌上擺著梅幹、杏脯、麻糖、牛肉幹,桌子下麵擺著紅泥捏成的微型小火爐,木炭火上燉著一壺桂花酒,小丫頭蹲在椅子上,嚼著牛肉幹正抄書呢,聽見有人叩門,趕緊把零食全掃到抽屜裏,把小爐子往裏麵踢了踢,拿起毛筆一本正經的說:“進來。”


    柳鬆坡端著倆素包子進來,放到桌上愛憐的說:“餓了吧。”


    “嗯,不餓,爹爹坐。”


    柳鬆坡坐下,歎口氣,道:“迎兒你想明白沒有?”


    柳迎兒眨眨眼睛道:“爹爹的意思……元世叔是一代梟雄?”


    柳鬆坡點點頭道:“不錯,此人絕非池中物,他的意誌和心機都非比常人,隻要有合適的機會,便會一躍成龍,本來以為他的誌向隻在一方諸侯,現在看來遠不止於此,或許此人心中懷的是……”


    柳鬆坡最終還是沒說出“天下”二字,但柳迎兒已經心知肚明。


    “雖然他是個梟雄,但注定不會成功,所以和這種危險人物務必要保持距離,不然到時候家破人亡都是輕的,誅滅九族都有可能,切記切記啊。”柳鬆坡道。


    話不用多說,點到為止,柳鬆坡回去安歇了,書房中隻留下柳迎兒托著腮幫子在天馬行空的亂想。


    在西北的那段日子,枯燥而無趣,唯一讓柳迎兒留下深刻印象的人便是這位所謂的梟雄,元封在蘆陽縣的名氣極大,堂堂的縣衙快班捕頭兼保正,又是遠近聞名的十三太保瓢把子,黑白兩道通吃,什麽蘭州李家,長安尉遲家,到了十三太保地頭上,也隻能乖乖服軟,縣衙地方不大,柳迎兒沒事就跑出去玩,眾口鑠金,元封的大名早在小女孩心中紮了根。


    後來一夥賊人偷襲縣衙,生死存亡關頭,元封出現了,將他們一家人從死亡邊緣救了回來,那驚險的一幕柳迎兒終生難忘,元封銳利的眼神也成為她腦海中不可磨滅的一個坐標。


    元叔叔哪裏是什麽梟雄,分明就是英雄嘛,小女孩總是崇拜英雄的,十七歲的柳迎兒也不例外,她托著腮幫子開始天馬行空的亂想,為什麽爹爹說元封勢必會失敗捏?嗯,他手下沒有合適的軍師給他出謀劃策,所以爹爹說他不會成功,那我能不能給他當軍師呢?


    遭了,桂花酒都涼了。


    ……


    從柳鬆坡家回來之後,元封也開始注意收集邸報,邸報分為三種,宮門抄和明發上諭,臣僚奏折,以往需要到皇宮門口去抄,到通政司去領,現在方便了,隻要花銀子就能在報房買到,當然這個東西也不是你想買就能買到的,還需要有一定的官方身份。


    元封是陝甘總督派駐京城的代表,當然有資格買,次日,大堆的邸報便堆在了元封的書房裏,其中大部分都是過期的,他花了大價錢買回來就是想研究一下大周的政局。


    三日後,新邸報出爐,元封拿到手以後簡單看了一遍,心中巨震,那小丫頭分析的太準了。


    宮門抄上的內容是,三皇子張承太被封為安國郡王,無封地,在京師內建府。


    上諭上寫,擢柳鬆坡為內閣右相,加太子少保、弘義閣大學士銜。


    太精確了,連封號和官位都是對的,這小丫頭簡直就是天生的政治動物。元封由衷的感慨,我就缺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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