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邈吃土的時間要比蔣舒長很多。


    蔣舒,再怎樣被人鄙視,也算是在成都過了幾天清閑自在的日子,也曾經被人當做炮灰又過幾次出場表演的機會,存在感不至於是零。


    馬邈,卻從投降的那一刻去,一直在江油關吃土。


    之前在江油關蹲點蹲了五年,鄧艾來了,江油關丟了,鄧艾走了,馬邈,在一百多魏軍的監視下,繼續當著江油關的“老大”,鄧艾,夾帶了不少私貨,也很注意的拉攏培植了不少蜀漢投降官吏,可是,這一切都和馬邈無關。再後來,鍾會到了成都,前後幾次調整人事關係,也都和他馬邈毫無幹係。


    表麵看,這又是一個為人所不齒的賣國賊,蜀漢滅亡與此人有不可分割之關係,重用這樣的人,豈不是不利於團結當地的大多數人?所以,和蔣舒一樣被掃進垃圾堆,也就成了必然。


    但是,馬邈知道,事情,並不是這樣,自己,也是經過一番努力的(“會遣將軍田章等從劍閣西,徑出江由。未至百裏,章先破蜀伏兵三校,艾使章先登。遂長驅而前”,也就是說,人家作為守將,不是直接投降,而是一番奮戰,出城埋伏主動出擊,然後敗了,無力再戰,投降),但是,實力不允許啊,打不過有什麽辦法?


    鄧艾知道馬邈是努力過的,也知道他是不太甘心投降的,所以,不敢大力扶持拉攏,再者,對外宣稱其為不戰而降,把名聲搞臭,也是個不錯的選項啊,讓你無路可退後再死心塌地的跟著我混,所以……這段時間,你還是在江油關繼續“發揮餘熱”吧。


    然後呢,鄧艾就東進了,直到死在了荊州,也沒機會把順風臭三十裏的馬邈給撈出來——估計是早就忘記了吧。


    鍾會沒有重用馬邈的意思,第一,和鄧艾一個想法,把他名聲搞臭了再說,第二,在他看來,馬邈成就的是鄧艾的威名,和自己有什麽關係(鍾會與鄧艾合作歸合作,同盟歸同盟,但是,私下裏還是有點較勁),第三嘛,這個家夥的身世還是有點紮手的,把握不好的話容易反噬啊……


    於是,馬邈就在這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江油關,風化了四年之久。


    本就沉默寡言的他,更是將自己與外界塵封起來。


    他不想再解釋,不像再努力奮鬥,甚至覺得,老死江油關,像一塊被人遺棄的骨頭,掩埋於黃沙之中,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畢竟,不管自己的投降有多少理由,其結果,都是投降了,都給國家帶來了重大的損失,什麽樣的結局都是應得的,都是報應。


    這種行屍走肉般的生活和心態,直到那人的到來,發生了改變。


    薑維。


    率領大軍前往雍涼的時候,居然在中途的某個夜晚,僅僅帶著幾個親隨,繞道跑來這江油關。


    “大將軍……”見了昔日的老領導,馬邈隻感覺有無數的話要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一時語塞。


    “這些年來,苦了你了,”薑維歎了口氣:“本以為許你4000人馬坐鎮這江油關,算是一個補償,誰能料到,卻讓你麵對了一個強大的敵人,一個我終其一生都無法戰勝的強大的敵人,世人,對你太過苛求了。”


    “家父當年能在段穀一戰殉國,也算是馬革裹屍,對得起先帝對我家的恩寵,何來補償一說,再者,當年坐擁4000人馬,放著這易守難攻之關隘,一時發昏貿然出擊,慘遭失敗,又不能殺身報國,這今天的一切,都是邈應得的,怨不得別人。”馬邈一時間哽咽了。


    憋了快五年了,終於有人說了一句貼心的話。


    “大膽出擊,不畏敵軍,這才是你馬家的家風啊!”薑維全無責備之意,大笑道:“這樣才能對得起汝之馬革裹屍的先祖馬扶波,對得起汝之威震西涼的曾祖父馬騰,對得起汝之先祖父,殺得曹操節節敗退的神威天將軍馬超,對得起汝之祖父,兢兢業業追隨丞相的馬岱,也對得起……因我之故,殞命段穀的父親馬延啊!”


    “大將軍……”馬邈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還能站得起來嗎?”薑維問道。


    “我還可以嗎?”馬邈苦笑道。


    今日薑維之言,能然他釋懷,卻沒有讓他找一個奮鬥目標和充滿希望的未來。


    “為什麽不可以?老夫能從段穀之戰中站起來,現如今能有機會一展宏圖,你,身為馬孟起的後人,為何就不能再站起來!”薑維一掌重重的拍在馬邈的肩頭,險些將他拍倒在地。


    “大將軍的意思是……”馬邈十分驚訝,一展宏圖,他可不覺得前方的雍涼,是大將軍心中一展宏圖的地方。


    “不錯!”薑維點頭:“如果有一個機會,可令我大漢再度複興,那麽,你馬邈,可否有膽量與老夫並肩作戰,去彌補你那所謂的罪過?”


    “在下願往!赴湯蹈火萬所不辭!”馬邈激動的低聲吼道。


    曾經有一個成為眾人心中英雄的機會,白白從他手中溜走,讓他知道了什麽叫做生不如死,什麽叫做忍辱偷生,現如今,蒙上天垂憐,又有了一個補救的機會,又怎能再次錯過呢?隻是……


    “將軍還能相信在下嗎?”


    “為何不相信?”薑維很是自信:“老夫一直沒有對你失望過啊。”


    “在下能做什麽?”


    “等待,”薑維說道:“也許很快,也許很長,都需要你在這裏等待下去,這一天,終究會到來。”


    ……


    趁著夜色,薑維走了,仿佛從未來過一樣。


    馬邈,在薑維走後,和以前仿佛沒什麽區別,還是在那裏混吃等死,喝風吃土。


    但是,隻有他自己知道,這種等待,這種“混吃等死”,不再是沒有意義的事情了。


    懺悔,是沒有意義的,付諸實際,用行動,乃至用生命,才能彌補曾經犯下的罪孽。


    將近一年的時間裏,江油關,和之前的四年相比,沒有任何變化。


    但是,馬邈,並沒有氣餒,他堅信,這一天終究會到來。


    這份信任,來自於薑維。


    最近幾個月,變化,終於有了一點了,從北邊,陸陸續續的來了幾百流民,聲稱是雍涼的連年戰亂,令他們不堪其擾,不得不流竄到這一帶來。


    按理來說,這種情況,不說是拒之關外,也要仔細盤查一番,但是馬邈,隻是粗粗調查一下就放行了,不僅放行,還選擇其中的精壯男子整編入伍,對外聲稱是,戰事有重燃的跡象和可能,以防萬一,是要加強軍備了。


    其實,隻有馬邈和極個別的幾個軍官知道,這些人,都是薑維漸次滲透進來的臥底,一年前那個夜晚留下的暗號,都一一對應上了。


    大將軍果然沒有放棄自己!馬家,洗刷屈辱的機會,到了!


    一邊陸陸續續的接收、安插這些臥底(已經有了1500多人,快和江油關的守軍拉平了),馬邈也一邊知道了點巴西郡的事情,知道了劉諶軍團的光輝事跡。


    看來大將軍是要輔佐殿下複興大漢啊,雖然不知道具體的計劃和部署,可是,大致方向上馬邈還是能猜測個一二出來的,頓時覺得,前途更加光明起來。


    然後,就是蔣舒這個人渣突然來了,來做什麽江油關的副將。


    彈丸之地的江油關還需要什麽副將前來協防?已經有將近4000的守軍了,而且還派了這麽一個貨來……難不成我的行跡暴露了?


    想到這裏,馬邈不禁動了暗中做掉蔣舒的心思。


    好在,經過短暫的觀察,發現這廝倒真不像是上邊發現了什麽派過來監視自己的,應該就是個被掃地出門的垃圾,於是……自以為摸清了對麵身份的兩人,很快進入了互相鄙視的階段。


    蔣舒鄙視馬邈是因為受了傳言的誤導,以為這貨慫的不行,辱沒了祖宗的威名,自己要是沾上馬家的光環,怎麽也不至於混到江油太守的地步(倒不是鄙視他的臨陣投降,這一點他沒資格鄙視任何人);


    馬邈鄙視蔣舒,就是夾雜著那種憤恨的普遍民眾心態,自己的身不由己還有情可原,這廝,投降叛國板上釘釘啊,傷害值更高啊,再者,現在自己可是有著特殊身份和特殊使命的,豈是你這種垃圾可以相比的。


    不過鄙視歸鄙視,馬邈還是本著小心為上的原則,動作小了很多,隱秘了很多。


    可即便如此,十餘日內,還是陸續接納了2000多流民,整編了其中800多人——在馬邈看來,薑維這是在短時間內就要有大動作了,這才即便知道有蔣舒的加入還是按照原步伐行事,等不了了。


    而蔣舒,卻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你這個狗腿子就這麽不聞不問?蔣舒有些納悶:就算心灰意冷了,u看書 ww.uuknshu可是,也不至於瞎了啊,這要是萬一能抓住個機會反咬一口說不定能平步青雲呢?


    莫非……和我一樣的身份,已經被大將軍爭取過來了?


    馬邈雖然不能排除這種可能,又沒有去找薑維核實(人家要說,早就說了,不說的話,要麽是沒有這回事,要麽是不方便說,沒到說的時候,咱也不敢問啊),可是,也不會傻到和蔣舒攤牌。


    所以,二人就這麽一直維持著尷尬的關係,直到,因為鍾毅的作死行為導致前線吃緊,鍾會甩鍋給了諸葛緒,諸葛緒又將角落裏麵的蔣舒給拉出來墊背:補給你2000新兵,1000老兵,以及你部下的500人,去掃蕩廣漢郡的“入侵者”。


    “其實吾等真的徹底被遺棄在這裏,也不失為一個好的結局,有些路,一旦踏上,就沒有回頭的機會了,慎重啊。”


    臨別之際,蔣舒突然甩給了馬邈這麽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也沒多做解釋,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什麽意思,也不說清楚,太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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