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浮浮沉沉的,耳邊似乎很喧鬧。我的眼皮很重,重得無論我怎麽用力,都睜不開。我的身子卻很輕,輕飄飄的,如同躺在雲絮裏,飄浮在天上。耳邊有奇奇怪怪的聲音,我卻聽不真切。似乎過了很久很久,又似乎隻過了短短的一瞬間,我聽到一聲尖厲的兒啼,心髒仿佛被錘子重重一擊,寶寶?浮沉的意識慢慢沉澱。我在哪裏?我的寶寶在哪裏?雲崢在哪裏?耳邊奇奇怪怪的聲音漸漸變得清晰,好像有很多人在說話,他們在說什麽?


    “出血不止,快,快拿棉布……”


    “為什麽會這樣?快幫她止血,快幫她止血……”


    “崢少爺,你冷靜一點兒……”


    “傅先生,你一定要救她,你一定要救活她……”


    出血不止?是我麽?怪不得我一點力氣都沒有。還以為蔚藍雪這副纖弱的身子這些日子已經養好了,原來還是負荷不了產子的重任。應該是早產帶來的惡果吧?現代醫院都經常救不活大出血的產婦,何況古代的醫療水平如此落後。大出血,一定會死吧?


    雲崢驚懼的叫聲讓我心痛。我要死了嗎?這麽累,這麽累,一定是要死了吧?雲崢,不要難過,我不會死,我聽得到你說話呢,不要擔心,我才剛剛生下寶寶,我還沒有看著他長大成人,我還沒有看著你恢複健康,我們還有那麽多的好日子要過,我不會死!


    “傅先生,葉丫頭的情況怎麽樣?”


    “是體內一些殘留的血肉塊引起的,少夫人在野地產子,身子處理得不幹淨,再加上受了寒,所以血流不止,現在要作清宮處理,還要止血……”


    “不論用多少藥,一定要把她給我救醒……”


    連老爺子也趕來了,我有些想笑,這長曾孫好大的麵子。手被人緊緊地握住,我聽到雲崢壓抑的嗚咽,像一頭受傷的小獸。雲崢,你在哭嗎?我大驚!不要哭,不要激動,不要引發你身上的蠱毒,你的蠱解了沒有?我著起急來,拚命地睜眼,可是我怎麽也掙不開,我想動一動手指,告訴雲崢我沒事,我好好的,可是我使不出半分力氣。我急得喉嚨一甜,一口血從唇角逸出,雲崢破碎的淒叫和傅先生微顫的吼聲都湮沒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


    不知道過了多久,喉嚨裏滑進一絲甘甜,意識又浮浮沉沉地回來了。耳邊有人在喃喃低語,我努力地分辨那個聲音,那人在念什麽?


    “老婆,你還要睡到什麽時候?你好懶,睡了這麽久都不肯起床,老婆,起來吧,起來看看寶寶,他見娘親睡覺不理他,一直在哭……”


    我的心痛得一陣陣抓扯。雲崢,雲崢,我醒了,我已經醒了,我隻是睜不開眼睛,我隻是動不了。雲崢,你別擔心,別難過,你的蠱毒解了沒有?寶寶有沒有奶吃?告訴我,快告訴我……


    “少爺,寧兒求您了,您歇歇吧,少夫人睡了三天,你跟著不眠不休三天,鐵打的人兒也受不住……”


    三天?雲崢守了我三天麽?他的身子怎麽受得了?我急得不行,拚命地睜眼,還是睜不開,身子更像是被人抽了骨頭,軟綿綿地沒有一絲力氣,我想開口說話,可是我的嘴唇仿佛被粘住了,根本發不出一點兒聲音。我到底是怎麽了?難道我成了植物人?心中一陣驚怕,雲崢怎麽辦?寶寶怎麽辦?我無法可想,又急又怕,頓時又陷入昏迷狀態中。


    就這樣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昏迷,我斷斷續續了解到一些信息。我生產那晚老爺子連夜找了七八個奶娘,帶到傲雪山莊,也不知道最後定了哪個。寶寶在我昏迷的這些天老是在哭,雲崢整日守在我床邊,無暇理他。老爺子怕這個金孫在山上照顧不周,已經把寶寶接下山住回侯府去了。了解到這個信息,我稍稍放心,有老爺子在,會好好照顧寶寶的,山上很冷,寶寶是早產兒容易受寒,再加上我和雲崢一個無力一個無心照顧他,讓他住回侯府也好。


    老爺子本來想把我和雲崢一起接回侯府去,可是傅先生說我的身子現在還不宜搬動。老爺子加派了傲雪山莊的警衛,除了老爺子來看過我,安遠兮似乎也來過,不過我沒聽到他說話,隻是聽寧兒和馨兒交談時提到的,還聽她們提到冥焰似乎早就醒了,雲崢讓他住在山莊裏。此外,玉蝶兒多日沒收到我的飛鴿傳書匯報身體狀況,也上山來看過我。


    我不知道又過了多久,應該也有七八天了吧,因為一直昏昏沉沉的,所以也不知道具體的時日。雲崢仍是日日守著我,他的蠱毒應該解得差不多了吧?因為我有次醒來聽到過沉諳的聲音。生產那晚我大出血,雲崢派人請了易沉諳來,和傅先生一起忙了一晝夜,把保住我這條小命。雲崢已經知道了我曾經求過沉諳幫我催生,他那樣超然淡定的一個人,聽沉諳說起的時候,握著我的手竟然一直在顫抖。這些天他的情緒平複了一些,雖然仍是不停地在我耳邊說話,可不再是開始幾天那樣恐懼的語氣,就像是平時與我正常的說話一樣。


    “葉兒,寧兒端了雪耳羹,我隻加了一點點兒冰糖,不會很甜,我喂你吃好不好?”雲崢在我耳邊輕聲道。我想應他一聲“好”,可是我還是發不出聲音。雲崢的唇落到我的唇上,封緊,將甜美的雪耳羹哺喂給我。我的喉嚨仿佛也不像是自己的,無力吞咽,這些天無論是苦澀的藥汁還是補身的湯水,都是雲崢以口哺給我,滑進喉嚨裏。


    “雲兄。”易沉諳的聲音突然響起,我知道他是給我端藥過來了。解蠱的事是傅先生在負責,沉諳隻是負責診治我的身體。“你對傅先生說明天不用再煎藥,是嗎?”易沉諳的語氣帶著一絲責備。不煎藥?不煎什麽藥?


    “嗯。”雲崢淡淡地應了聲。易沉諳吸了口氣,有些嗔怒:“你明知道解蠱藥要服足半個月,一天都斷不得,否則前功盡棄,為什麽要停藥?”


    停藥?停解蠱的藥?我心中一個激靈。雲崢,你想幹什麽?沉默片刻,隻聽到雲崢輕聲道:“沉諳,你說過,如果葉兒今天不醒,她就永遠不會醒了,是不是?”


    我傻住,空氣仿佛不再流淌,死一般的沉寂。半晌,聽到易沉諳的聲音:“我是這樣說過,不過……”


    “如果葉兒今天不醒,我何需再用什麽藥?”雲崢打斷他的話,低聲道,“我要給她喂藥了,沉諳,你出去吧。”


    他在說什麽?如果我不醒?他就不用藥?他要陪我一起死嗎?我心中頓時冒出一股邪火,好不容易才懷上的寶寶,好不容易才得來的胎衣,他就這樣給我浪費掉?我不是跟他說過嗎?人活著就有希望,我這不是還沒死嗎?他就敢給我停藥?雲崢,你這個混蛋!我氣得發昏,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叫囂著亂竄,消失已久的力氣仿佛一絲絲地回來了,我的手指動了動,努力試著睜眼。


    “葉兒,今天外麵又下雪了,你聽到落雪的聲音沒有?他們說,眼睛看不到的人聽覺就會比別人靈敏。”床上的重量一輕,雲崢似乎走過去端藥了。我努力睜眼,眼睛終於睜開一絲細縫,驟然看到亮光讓我的眼睛一酸,然後浮起了水霧。我閉了閉眼,隨即感覺床沿又陷了陷,雲崢又坐了回來。待眼中的水霧消融散去,我緩緩地睜開眼睛,見雲崢坐在床邊,手裏端著藥碗,拿著調羹低頭攪著藥汁。這些天沒見到他的樣子,我知道他肯定過得不好,但沒想到他這樣不好,他本就瘦,如今更是瘦了一圈兒,臉色又憔悴又蒼白,不帶一絲血色。我的心重重地一抽,一顆心又酸又軟,眼睛澀起來,剛剛將我激醒的怒火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雲崢低頭攪著碗中的藥汁,沒注意我醒了,嘴裏卻仍在對我說話:“你不是最喜歡看梅花裹在冰裏麽?現在窗外就有一枝裹著冰掛的梅花。你聽不聽得到?聽不到就睜眼看看,是雪美,還是梅更美?”


    “不一樣的事物,怎麽比?‘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我溫柔地看著他,這麽長時間沒有說話,我的聲音有一絲嘶啞。見他全身驀然一震,攪藥的手也僵硬了,柔聲道:“是雪襯了梅,也是梅映了雪。”


    藥碗從他手中跌落到地上,碎成瓷花。他怔怔地坐著,沒有轉頭,遲疑地、小心翼翼地確認:“葉兒……?”


    我吃力地抬起手,握住他的手:“傻瓜,我說過,沒有什麽比生命更重要,人隻要活著就有希望,永遠不要放棄希望,你都忘了嗎?”


    他轉過頭看我,握著我的手蹲下來,沒有回應我的話,唇角帶著一絲喜悅的微笑。我突然有一絲了悟,也許他是故意說那番話的吧?雲崢,你其實知道我一直都能聽見你說話,是不是?我握緊他的手,微笑道:“我回來了,老公。”


    他將我的手舉到唇邊,輕輕印下一個吻。深幽如海的黑眸深深地凝視著我,仿佛要將我銘刻到心裏去:“歡迎回來。”


    嗬,我的雲崢……


    我身子一日日好起來,每天端來的不管是藥還是補品,我都吃得幹幹淨淨,我想快些坐完月子,下山去看寶寶。老爺子又上山看過我幾次,但都沒有帶寶寶來,說怕寶寶受寒,我雖然很想寶寶,也不好說什麽,隻得把想念壓在心裏,不過老爺子每次來都帶了金莎他們三個小鬼,我就在他們嘴裏掏問著寶寶的情況。睡得好不好?奶娘的奶水夠不夠?奶娘的性格好不好?做事細不細致?寶寶一天吃幾次奶?吃了奶打不打嗝?尿幾次床?屙的屎是幹的還是稀的?……,每次都問得幾個小鬼臉色發青,以前他們都愛黏我,現在卻看到我就跑,後來幹脆不上山了。永樂侯新添曾孫的事已經傳開了,聽說老爺子在侯府擺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還包了戲班子在侯府唱足三天,送禮的人又在侯府排起了長隊,太後和皇上的賀禮也送到了侯府,所以,平安、蘇靈、羅裳兒這幫千金都來看過我,還帶了很多給寶寶玩的小玩具。日子就這麽幸福而平淡地流逝著,寶寶平安,我平安,雲崢的蠱毒也解了,我再沒有什麽事憂心,沒等坐完月子,我已經胖了一圈,身上長了不少肉,雲崢很開心。


    “老公,你讓我出去走走嘛。”我拉著雲崢的手撒嬌,我在房間已經關了快一個月了,每天雲崢隻準我在房內活動活動,不準踏出房間一步,說怕我吹風。我不但身子快發黴了,還全身發臭,因為我不能洗澡,不能洗頭,連梳頭都不行,隻是每天用溫濕毛巾擦擦身子。所有我要經手的東西,都必須是暖的,雲崢和兩個小丫鬟把我盯得無微不至,隻要我稍有越軌行為,就會遭到聲討,快憋死我了。


    “不行,再忍幾天,等坐完月子就好了。”雲崢擁著我輕聲哄道,也不嫌我全身餿臭。我經過無數次失敗後仍不折不撓地準備說服他:“其實,在我們家鄉,產婦生完孩子,不是完全不能洗澡的,也不是完全不能出房間……”


    “入鄉隨俗,你現在得按咱們這兒的規矩來。”雲崢絲毫不為所動,我有些氣結。寧兒走進來,笑道:“少爺,冥少爺來看少夫人。”


    冥焰來了?我趕緊道:“快讓他進來。”冥焰一直住在傲雪山莊,之前我昏睡不醒,他每天都來看我。但他卻沒有冥焰的記憶,他對我的認知,僅僅是滄都“天錦繡”的葉姑娘。雲崢是知道冥焰的事的,也許是發生在我身上的詭異事件,讓他對這個少年是一個“神仙”也沒覺得有太大的不可思議。我醒來之後,將他認為義弟,雲崢一點也沒反對,從此讓全府上下都叫他冥少爺。


    “姐姐……”他進來了,見雲崢也在,有些不自在。雲崢站起來,笑道:“你們姐弟倆聊聊,冥焰,幫我看著她,別讓你姐姐出去。”


    我對著雲崢做了個鬼臉,雲崢裝作沒看見,轉身出去了。我笑著招冥焰過來,握住他的手:“告訴姐姐,今兒做了些什麽?”


    他的臉微微有些泛紅,靦腆地道:“姐夫幫我找了幾本書看。”他對我的碰觸和對我叫他“冥焰”這個名字,不似最初那樣抗拒了。莫修齊死後,他完全不知所措,仿佛失去人生目標一般的茫然。我對他伸出的手,對他來說等於一塊救命的浮木吧?但做了這麽久的下人,他性格中的自卑卻沒有辦法在一時半刻中消除。我不知道冥王為什麽要給他灌輸當了十幾年下人的記憶,就算是要懲罰他,把他本身的記憶抹去了,也沒必要強行灌給他一些不屬於他的記憶啊?難道這才是懲罰?


    “看得懂麽?”我見他仍戴著帽子,知道他不想別人用詫異的眼光打量他的滿頭白發,有些心疼。他的性格完全不似我夢中那般開朗陽光,冥焰,我要怎麽幫你才能讓你早日結束這個懲罰?是幫你恢複記憶嗎?他對為什麽有黑衣人追殺他們主仆也說不出所以然來,隻說當日離開滄都,莫修齊輾轉帶他走了些地方,最後到京城謀生,沒想到才到京城沒多久,就遇到那個莫名其妙的黑衣人,想殺他們,他和莫修齊一路逃到玉雪山,走投無路之時,遇到了我。我相信他的話,因為他是黑龍玉認定的冥焰。雲崢對那晚的事已經著了隱執事去查,那兩個黑衣人到底是想做什麽,雲家怎麽著也不能讓雲坤死得不明不白。


    “看得懂一些。”冥焰點點頭。我想了想,撚起脖子上的黑龍玉,柔聲道:“冥焰,你還記得這塊玉嗎?”


    他抬頭看了一眼,搖了搖頭。我也不怎麽失望,認不出是預料之中的事,反正日子還長,我以後再慢慢想法子開啟他的記憶。


    ——2007、3、7(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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