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


    塵封的小樓上,齊平站在門口,精神高度緊繃,在進門前,他設想過可能遭遇的情況。


    比如,是自己猜錯了,裏麵的人與案子無關。


    亦或者,是與鄭懷恩有關的人。


    然而,當蠟燭的光驅散黑暗,看清了桌旁那名青年的模樣時,他心中隻剩下臥槽。


    堅毅的臉龐,微黑的膚色,沉默而機警的人設……這赫然,是他抵達臨城時,乘坐的商隊裏,那個搭車的青年。


    當初,因為遭到山匪襲擊,齊平注意到了這個行蹤古怪的家夥,並加以留心。


    隻是後來,並未再有意外,抵達臨城後,便沒再關注過。


    然而,沉默的青年卻出現在了這裏,鄭懷恩作畫的地方。


    而且,看樣子……似乎對自己的到來並不意外。


    “你果然找到了這裏,齊校尉。”沉默青年灼灼地盯著他,開口道。


    他認識我……齊平瞳孔一縮。


    垂在身側的右手,袖子裏,青玉法筆滑落,用手指扣著,保持隨時應對危機的姿態。


    “你在等我?”齊平眯著眼,問道。


    青年鬆了口氣,仿佛確認了什麽般,笑容苦澀:


    “果然是您,看來我賭對了,放心,這裏不是什麽陷阱,我對您,也無法造成任何威脅,重新認識一下吧,我叫鄭雲。”


    我好像被詐了,這貨並不完全確定我的身份……齊平心中動念,待聽到後半句,愣了下:


    “你姓鄭?你與鄭懷恩什麽關係?”


    鄭雲道:“他是家父。”


    ??


    齊平滿腦子問號,輕輕吐了口氣,平複混亂的思緒:


    “我需要一個解釋。”


    鄭雲指了下另外一張椅子,說:“我也正想給您講一個故事。”


    齊平眼神閃爍,邁步坐在椅中:“洗耳恭聽。”


    鄭雲眼瞳中,閃過一絲哀戚,沉聲道:


    “這是我父親的故事。”


    ……


    鄭懷恩,永和元年生員,出生在中州的一個小村,天資聰穎,是十裏八鄉有名的“文曲星”。


    然而,不幸拿到傷仲永模板,一路苦讀,幾次科考,終究也止步鄉試,隻混了個生員秀才的功名。


    好在,他的運氣不錯,選官那年,趕上新皇登基,重用科舉讀書人。


    鄭懷恩幸運地得了個好差事,兢兢業業,做了幾年,竟然也頗有幾分能力。


    五年前,被皇帝一紙調令,派來臨城擔任司庫官。


    雖然遠離了家鄉,但這何嚐不是一種重用。


    按照以往前輩的經驗,在這邊做幾年,年紀大些,調回去,很可能留任京都。


    因而,鄭懷恩滿懷期待上任,卻不想,抵達後,才意識到,臨城水深。


    作為司庫官,品級雖不高,但位置關鍵,很快有人打出糖衣炮彈,然而,鄭懷恩對此一概不理。


    他很清楚,作為外來的官員,他能依靠的,隻有皇帝,他之所以能從村童成為官員,皆拜皇恩所賜……


    況且一旦同流合汙,被發現,非但前途盡毀,一家老小的性命,也將不保——這種外派的官員,家眷往往會被遷去京都生活,也是慣例了。


    如是這般,見鄭懷恩“守身如玉”,軍中勢力放棄腐蝕,改為架空。


    名為司庫,可他對軍中倉庫的掌控力,卻很低,最早的兩年,甚至完全插不進手。


    好在,鄭懷恩終究還是有才能的,經過了五年的耕耘,逐漸掌握了一部分權力,也是在這個過程中,他發現,軍中有許多見不得光的生意。


    為了自保,也為了積累功勞,早日調回京都,他不聲不響,開始暗中搜集證據。


    可是,隨著調查的深入,逐漸揭開的黑暗,令他愈發恐懼起來,以至於,不敢再繼續查。


    而最讓他緊張的,是他感覺,自己被某些人盯上了。


    在意識到這點後,鄭懷恩陷入了極大的恐懼中,他開始整夜失眠,用讀書和作畫來平複心緒。


    但是,那種危機感,卻愈發強烈。


    終於,鄭懷恩決定不能再坐以待斃,他要立功,檢舉,將手裏的證據呈送給皇帝,從而離開這個地方。


    但是,如何將東西送出去,是個大麻煩,他發現,自己傳出去的信、托人寄送出的物品,都會受到審查。


    更不要說逃走……那隻會引來死亡。


    同時,他也缺乏信得過的人,去幫忙做這件事。


    於是,思前想後,他決定冒險,要家人來取。


    作為文人,鄭懷恩精通書畫,文字遊戲,他通過幾封看似尋常的家書,隱晦提起,讓學武的小兒子來臨城。


    並約定,在一座他暗中購得的小樓中見麵,由小兒子,將證據送回去。


    ……


    ……


    “等等,”齊平突然打斷鄭雲的敘述,目光灼灼,道:


    “所以,你在一個月前,收到了鄭司庫的書信,才乘上車隊?這麽巧?與我一起?”


    對於偵探來說,任何巧合,都值得警惕。


    鄭雲點頭,又搖頭,說:


    “我起初,也覺得巧合,包括在路上,我一直在觀察你們,還有那山匪襲來時,我當時很怕,是來抓我的……嗬,您或許覺得我杞人憂天,但我當時,的確擔憂過。”


    怪不得……這可以解釋,為啥當時這貨反應怪異……齊平點頭。


    鄭雲道:


    “另外,我收到信的時候,要更早些,大概一個半月前,不過,我要動身時,京都出現雷光,都城封鎖,隻好延遲了些日子。”


    唔……這就合理了,記得路上,洪嬌嬌還吐槽過,說車隊裏探親的咋這般多,就是因為這件事……


    按照鄭雲收信的日子,來回路上時間,以及馮五說的,軍械走私的日期計算……鄭懷恩恰好是在軍械走私後,發出的家書……


    是因為察覺了此事麽……被崔休光盯上了?


    齊平思忖著,問道:“之後呢?”


    鄭雲沉默了下,情緒有些不穩定地說:


    “發出家書後,我父開始了焦急的等待。


    可是,就在這時候,他察覺到,危險愈發臨近,背後的人,不知是否察覺了他的動作,準備下手。


    父親很恐懼,擔心等不到我到來,更擔心,他發出的家書被人截獲了……”


    “為免這一切無人知曉,他想了個辦法,故意畫了一幅畫,將這座小樓的位置,用巧妙的方法,進行暗示。


    也就在他做完這一切的時候,他‘失蹤了’。”


    齊平揚眉:“你的意思是,他被滅口了。”


    鄭雲點頭,眼神哀慟:


    “當我抵達臨城,得知我父親已然被打成了通緝犯,正在全城搜捕時,便已確定,他恐怕……”


    齊平沉默了下,說道:“所以,你找到了這裏。”


    鄭雲搖頭,眼神認真:


    “那是之後的事,我第一個去的,是司庫衙門,確認了消息的真實,父親的確已經不在衙門了,之後,我去了父親的住處……”


    齊平心中一動,脫口道:“那一晚……”


    鄭雲點頭:


    “是的,您二位潛入我父住處的那晚,我也過去了,隻是比您晚一步,而且,不慎被巡邏的軍卒發現,堪堪躲過一劫,不過,也恰好看見了你們。”


    怪不得!


    齊平恍然,無怪乎,那一晚巡邏衛兵提前返回,闖入院中巡查,當時便心中疑惑,但也無暇調查。


    竟是因為鄭雲。


    不過說起來……自己和洪嬌嬌竟然沒發現這貨……廢話,當時那麽緊張,心思全在巡邏士兵上了,誰會想著,還有個人。


    齊平道:“那你如何知曉我的身份的?莫非在京都見過我?”


    鄭雲道:


    “猜的。我並未見過您,但的確聽過您的大名,路上時,我隻以為,您二位是出門曆練的修士,未曾多想,隻是抵達臨城後,突然發現,巡撫隊伍也入城了,正是為了查案而來……


    之後,又恰好撞見您調查我父居所……便隱隱猜到了幾分。


    畢竟,鎮撫司錦衣眼線遍布天下,這我是聽過的,巡撫身邊,也有錦衣護送。


    但還不知道是您,直到後來,巡撫來這邊,我本想著,找機會,與之接觸,但最終還是沒敢,卻意外得知了一副對聯……”


    “我想著,此等大案,若是鎮撫司派人來查,破了林國忠案的齊校尉,很可能會來,恰好又聽聞過您的詩才,所以大膽猜測。”


    ……我就說,名氣大,不適合當密諜……齊平吐槽。


    臉上一副嚴肅模樣,點頭道:


    “原來如此,這般說來,你抵達臨城後,發覺父親被誣陷,故而來到這處接頭地點,拿到了他留下的證據?”


    鄭雲點頭:


    “是。除了證據,還有一封信,關於那幅畫的事,便是信中所寫。”


    齊平並不意外:


    “你嚐試過接觸巡撫,為什麽放棄了?”


    鄭雲鄙夷道:


    “我原想著,我父忠君報國,豈能被奸人汙蔑,背負罵名,準備將證據呈送巡撫,洗刷冤屈,然,那巡撫背負查案之責,卻流連青樓胡姬,耽於美色,此等官員,我豈敢信任於他?”


    “……”齊平沉默了。


    鄭雲歎道:


    “況且,即便並非如此,我也不大敢信他,事關我全家性命,豈能兒戲,故而,想著觀察些日子,最好,等巡撫離開臨城,我再告知他,如此,才最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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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這個思路符合你謹慎的人設……齊平點頭。


    鄭雲道:


    “不過,這幾日,我在這附近蟄伏,多次看到您來探訪,意識到,您可能察覺了我父藏在畫中的暗示,我反複猶豫,不知是否要與你相見。


    好在,老天爺替我做出了選擇。”


    齊平吐了口氣,認真道:


    “你的選擇是正確的,我就是齊平,此次奉皇命,配合巡撫,前來此處調查走私案。”


    頓了下,他說道:


    “不過,眼下我們已經查到了元凶,倒是你手裏的證據,可以幫我們,給那崔休光定罪。”


    恩,正愁缺鐵證呢,瞌睡了有人送枕頭。


    有了這份證據,才算真正結案。


    然而,膚色偏黑,性格機警的鄭雲卻是愣了下,反問:


    “什麽崔休光?”


    齊平一怔,突然心跳加速:


    “你父查到的,西北軍中的奸賊,不是都指揮同知崔休光?”


    鄭雲搖頭,說道:


    “我沒聽過這個名字,我父信中說的,不是他。”


    “是誰?”齊平眸光陡然銳利。


    鄭雲道:“都指揮使,夏侯元慶!”


    齊平呼吸驟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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