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潑大雨持續了一整夜,到黎明時分,方止住。


    天色卻始終暗沉,灰雲堆疊,壓的人心頭沉重。


    昨夜那短暫照亮京都的奇觀,自然引起了民眾的熱議,相關猜測,眾說紛紜。


    齊平上午出門,在南城轉了一圈,就聽到了至少六個版本。


    “這時代消息傳播太滯後了,全靠口口相傳,扭曲的不成樣子,恩,說起來,我好像可以辦個報紙。”


    吃午飯的時候,齊平暗暗思忖。


    這個時代是有報紙的,但隻有傳遞朝廷消息的“邸報”,以往未出現,是受印刷技術限製,如今,卻是個好時機。


    不過這個不急,六角書屋當下的任務,是趁著詩會收割的名氣,迅速做大,賺取利潤。


    齊平為此,參照後世的商業模型,給範貳出了幾個方法。


    比如“加盟店”什麽的,以及一些促銷手段,交給對方去搞。


    範貳聽得驚為天人,幹勁十足,午飯也不在家裏吃,將六角書屋的事,丟給招募來的夥計,自己整日往外跑,談生意。


    “吃飽了,我去衙門了。”齊平放下碗筷,對齊姝說。


    然後換上烤幹的錦袍,牽馬進內城。


    ……


    昨晚巡夜到淩晨,方換班回家,按規矩,午後抵達衙門即可。


    齊平好奇昨晚的事,速度很快。


    途徑桃川河,旦見河水洶湧,足見昨夜雨水之大。


    剛進門,恰好撞上餘慶,後者眼睛一亮,拉住他:


    “跟我走,鎮撫大人要見你。”


    齊平心中一突,心中終於還是來了。


    “大人對我的處罰下來了?”齊平問。


    餘慶神情複雜,說:“來了你就知道了。”


    什麽啊,搞的神神秘秘的……齊平疑惑,老實巴交,跟在餘慶身後,進了衙門後院。


    第二次進來,寬敞庭院中,草木鮮亮,那院中池水漫溢,片片荷葉舒展,晶亮的水珠滾動。


    有錦鯉於池水中遊曳。


    春風亭內,非但有穿黑紅錦袍,眉間頗有灑落磊落之意的杜元春,洪廬、以及一名站如標槍的男子亦陪同。


    “大人,齊平帶到。”餘慶拱手。


    齊平正要行禮,卻見中年男子抬手止住,平靜地凝視他:


    “你於刑部犯下的事,可大可小,眼下有一個機會,你若能辦好,此事我非但替你抗下,更有獎賞。”


    齊平一愣,沒想到,這位司首說話如此直白。


    朝堂大佬不該是雲裏霧裏,扯一堆玄虛,讓我自己領會麽。


    自家這位上司,還真與尋常朝臣不同。


    齊平幹脆道:“大人請講,卑職必當竭力。”


    杜元春點頭,似對他幹脆的回答很滿意,說道:“昨夜京都大亮,你可知曉為何?”


    齊平誠實搖頭:“卑職不知。”


    杜元春說:“京都東北,有壽山,乃皇陵所在,昨夜有賊人趁大風雨,闖入皇陵,圖謀不軌,引發陵寢禁製法陣,方有此異象。


    現下,賊人生死不知,早朝時,陛下震怒,命刑部、府衙與鎮撫司等衙門,立即著手調查。


    你屢立奇功,於破案一道,頗有才能,此事便交由你負責,一應調度,便宜行事。


    午後皇陵開啟,其餘衙門也會前往,你稍作準備,便帶人過去吧。”


    啊這……皇陵禁製開啟……有賊人潛入,盜墓嗎,去那幹嘛……齊平被巨大的信息量衝懵了,問道:


    “皇陵裏丟了東西嗎?”


    總不能是去殺人吧……那可就太靈異了。


    杜元春平靜道:“不曾失竊。”


    沒丟?那就是說,盜墓失敗了……齊平思忖,還想再問幾句,杜元春開口道:


    “時辰不早,莫要錯過了,有何疑問,路上餘百戶會說給你,此次多方出力,莫要給衙門丟臉。”


    “卑職領命。”齊平告辭,與餘慶一同離開。


    等人走了,洪廬擔憂道:“大人,將這等大事交給他一個校尉……是否太過輕率。”


    杜元春瞥了他一眼:“不然你去?”


    洪廬忙擺手。


    再想起,齊平這兩日,在衙門裏做出的壯舉,又覺得,的確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了。


    恩,也許大人遲遲未做判決,便也是惜才的緣故,想著,要給他一個機會立功,以此免除懲罰。


    此次,倒是良機。


    ……


    前院。


    齊平回到院中時,立即召喚了堂口熟悉的錦衣,裴少卿、洪嬌嬌、大嗓門校尉等人,一並出發。


    “反正隻是勘探現場,又不是去打架,叫那麽多人幹嘛。”齊平想的很清楚。


    眾人聞言,倒竟並不意外,他們大多,已經知曉皇陵出事,那交給鎮撫司處理,再順理成章不過。


    而要論查案,如今整個衙門,哪還有比齊平更合適的?


    “快些走,可別給其他衙門搶了先。”


    英姿颯爽,高馬尾的洪嬌嬌格外興奮,這姑娘對於參與大事,極為熱衷。


    腦袋裏,已經開始幻想,自己在案件中大展神威,壓下齊平的場麵了。


    恩,她之所以申請調過來,便是打著“師齊長技以製齊”的主意。


    我都沒急,你興奮個啥……齊平翻白眼,眾人縱馬,朝皇陵方向全速趕路,倒也不方便交流。


    ……


    大半個時辰後,抵達壽山。


    旦見,雨後的山川青黛莊嚴,高空陰雲密布,那恢弘建築,幾乎相當於一座小城,據說,可容納百萬人。


    皇陵山腳,入口處,有一座巨大的石牌坊,往裏,便是建築中軸線的“神道”。


    帝國三百年,曆代皇帝陵墓,分列神道左右,而神道盡頭,乃太祖皇帝陵寢地宮。


    此刻,石牌坊外,禁軍列陣,尚未開放,遠遠的,可以看到刑部與府衙的差人。


    “慢些走,頭兒,你先跟我說下情況。”齊平見狀,放慢馬速,扭頭問。


    餘慶點頭,說道:“你想問什麽?”


    “先說這陵寢吧,還有那禁製。”齊平說,他得先掌握基礎信息,否則沒法推理。


    餘慶說道:“皇陵乃三百年前,太祖皇帝在位時建造,太祖仙逝後,便葬在了祖陵。


    昔年,太祖打天下,樹敵無數,為免死後不得安寧,故而,由道門首座出手,在祖陵布下大陣,可自行吸納天地元氣。


    一旦地宮遭襲,陣法運轉,將釋放絕強禁製,威力比肩五境神聖領域強者出手……”


    五境的名稱,喚作“神聖領域”麽……齊平捕捉知識點,表示學到了。


    他此前,隻了解到三境。穀


    “所以說,昨夜,那賊人攻擊過祖陵地宮?導致激發了禁製?”齊平確認般道。


    餘慶點頭,說道:


    “是的,祖陵禁製,乃是最強的防禦手段,按理說,隻要修為在五境之下,都不可能抵擋的住,雷池席卷下,一切的生命,都將化為飛灰。


    事實上,昨夜陵寢內,也有部分守陵人,在雷火下直接燒成了骨灰。


    所以,眼下皇陵內部,也沒有甚麽屍體殘留,依我看,那賊人,大概率早化成灰了。”


    ……那我還查個啥,查一團灰的身份嗎。


    恩,膽敢侵擾皇陵,就算化成灰,也的確需要查……齊平想著,卻總覺得,沒那麽簡單。


    借助夏天第一場雨掩護,潛入皇陵,怎麽看,都是有預謀的,就這麽掛了?


    杜元春原話說的是“賊人生死不知”……唔,這裏頭絕壁有秘密。


    齊平根據直覺,做出猜測。


    餘慶見他皺眉,繼續說道:


    “當然,皇陵中並非隻有這一重手段,事實上,能走入祖陵,便已非尋常,此地共有三重防禦。


    其一,乃是這陵寢外駐紮的禁軍,可以杜絕凡人踏入。”


    “其二,皇陵內,諸多神道上,有鎮墓石獸,乃特殊法器,人若心存歹念,必遭攻擊。”


    齊平表情嚴肅:“那我們等下進去……會不會被攻擊?”


    餘慶靜靜看他:“你有歹念嗎。”


    “……沒有。頭兒你繼續。”


    餘慶說道:“沒了。第三重,就是那禁製了,不過,有一點很古怪,早間,司首說,大陣禁製耗光了元氣,按理說,是不會如此的。


    比如一名神通境闖入,若激發法陣,隻會消耗少量元氣,便可將其擊殺,不會徹底消耗光。


    除非,闖入之人,同樣是‘五境神聖領域’強者,陣法才會毫無保留出手,可這絕無可能。”


    這個世界的神聖強者太少,若入京,道門不可能沒反應。


    這樣嗎,聽起來有點難辦啊……齊平陷入沉思。


    以皇陵的防禦,普通人假使繞過禁軍,也躲不過鎮墓石獸,所以,賊人大概率是修行者。


    要麽,其是一名強大修士,三境、甚至四境,可以輕鬆繞過禁軍,衝過鎮墓石獸的攻擊,直達地宮。


    要麽,修為未必很高,但掌握了某種手段,可以避開前麵兩層防禦。


    具體如何,還要看現場才知道。


    “我們過去吧。”齊平開口。


    帶人抵達石牌坊外,看到了等在這邊的兩撥人。


    其一,穿著刑部衙門差服,為首者,是一個麵白的中年人,看向齊平的目光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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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畢竟前兩天,剛砍了人家大門,正常。


    其二,乃是府衙捕快,為首的,竟是個熟人。


    “齊校尉!我方才便猜測,鎮撫司來人裏,定有你一席。”眼窩深陷,精明強幹的邢捕頭笑道:


    “此次查案,要仰仗你了。”


    旁邊,刑部差人一怔,在他們想來,三個衙門共同辦案,內裏,是競爭關係,方才,見邢明抵達,都還心中凜然,將其視為勁敵。


    畢竟,邢明“府衙神捕”的名頭,由來已久。


    卻哪裏想到,邢捕頭竟對那少年校尉,如此客氣?乃至於……恭敬?


    “怎麽回事?邢明認識他?”


    “縱使相識,也不該這般態度吧。”


    幾名差人低聲議論,驚訝不已。


    刑部那領頭者,也是神情異樣,回想起近來風聞的傳言,暗暗提了幾分警惕。


    齊平下馬抱拳:“邢捕頭說笑了,此案還要各位通力合作。”


    “正該如此。”人群中,一名宮中近侍笑道。


    齊平略覺訝異,旁邊餘慶提醒:


    “這是陛下派來的,稍後,由他引我們進去。”


    哦,皇帝的眼睛嘛,我懂……齊平客氣行禮。


    近侍麵容一肅:


    “人馬既已齊全,那便隨咱家進門,諸位切記,皇陵重地,莫要驚擾。”


    眾人稱是。


    禁軍當即敞開口子,三方人馬,踏上神道,朝祖陵行走。


    沿途無人說話,隻是悉心觀察,齊平注意到,牌坊上的“監控”悉數黯淡,陵寢內部,極為幹淨。


    也極安靜。


    連鳥叫聲都沒,除了眾人行走的窸窣聲響,便隻有,昨夜滂沱大雨後,神道兩側溝渠中,雨水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隊伍抵達祖陵前,神道兩側的雪楓樹消失,顯出左右各六尊,栩栩如生,體型龐大的石雕。


    那,赫然是十二護國神將的雕像。


    踏入瞬間,每個人都有種被鎖定,凝視的感覺,不禁渾身緊繃,心跳加速,仿佛,那些石像,會隨時活過來一般。


    不,並非“仿佛”。


    這一刻,當齊平的軟靴,踩在濕潤、寬闊的神道石板路上,他清楚察覺到,十二道“目光”掃過他的身體。


    似要將他“看破”。


    其中,十一道目光短暫停留後,便移開了,意味著,齊平通過了檢查。


    唯獨有一道,未曾挪開,似乎,發現了什麽。


    齊平的心神,被那目光牽引,扭頭望去,視野中,出現了一尊熟悉的神像。


    那赫然是一名古代騎士。


    騎乘戰馬,手持長槍,馬披胄,人披甲,英姿勃勃,殺氣盈天。


    手中長槍舉起,向天,戰馬嘶鳴,前蹄揚起,欲踏空而去。


    “是它!”


    齊平心神炸開,腦海中,仿佛回憶起當初河宴那一戰。


    這尊,正是李琦以巡撫官印,召喚出的那名神將。


    此刻,那並無生機的神像,兩個眸子不怒而威盯著他,竟似要破開石塊,撲殺自己一般。


    齊平感受著那股肅殺之意,恐懼從身體最深處奔湧出來,身軀冰冷、僵硬,以致無法邁動腳步。


    下一秒,他腦海深處,明亮的沙漏輕輕震動了下。


    “哢嚓!”


    齊平仿佛聽到了一聲破碎的響,那股肅殺有如熾熱陽光下的雪人,瞬間融化,消失無蹤了。


    他恍然回神,便見洪嬌嬌用手拉他袖子:


    “別看了,跟上。”


    “哦哦。”齊平點頭,確定沒有人察覺異常,也無人聽到那脆響,方邁步向前,很快離開了。


    沒有人注意到,石像後方,悄然破開一道細密的裂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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