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陋的木桌長條凳,和一張勉強能睡人的木床組成了這屋裏唯一的布置,窗紙幾近薄透,使得照進室內的光線很足,足以看清每個人的表情。


    “這老板也太摳門了,小姐,這地方怎麽能住人?”


    艾蓮抱怨了一聲,實在是剛才錦韻說了今晚要住在這裏讓她大感震驚,這裏擺設寒酸簡陋不說,比起王府裏真正是天上地下,若說他們這些人將就一晚還行,可小姐是何等貴重之人,怎麽能屈尊降貴下榻這裏?


    看那木桌長條凳,可不就是與前麵酒樓大堂裏的一模一樣,隻是看成色還要老久許多,連桌角都少了一根,被人連著桌框給硬釘在了牆上固定住,估計這是酒樓前一批淘汰不要的,老板舍不得扔掉,將就著自己用了。


    還有那木床,哪裏算床,就是一木板,硬得都硌人,睡上去鐵定全身上下都不舒服。


    那窗戶紙就更不用說了,薄薄的一層,不知道經曆了多少風吹日曬,已經黃泛得幾近透明,恐怕伸手一碰就能是一個大窟窿。


    那酒樓老板竟然摳門到這種程度,果真是世間少有!


    而且據那老板說,這已經是後院一排房間裏最好的一間了,最好的都是這副光景,那次一點的呢,真是不能想像。


    “這有什麽,更差的地兒我也呆過,隻是一晚而已,還沒那麽嬌貴。”


    錦韻淡笑著搖了搖頭,這話她倒說得是真的,從前住在朝陽縣的農村時,家裏的情況還要更糟糕,那時不也這樣過來了,如今生活富貴了,也沒有吃不了苦的道理。


    雖然這個艾蓮總是一驚一乍的,但錦韻倒有幾分喜歡她這種真性情,至少不用在自己麵前裝著嫵媚妖嬈,就這樣,挺好。


    “得了,我看這裏也能住人。”曉笙插進話來,“雖然簡陋了些,但收拾得還算幹淨,待會去馬車裏拿些我們自己的被褥過來,將就著也能睡上一晚。”


    幾個女人旁若無人般地聊著天,高寂便守在門口動也不動,龐大的身形堵住了唯一的通道。


    崔老三果真如老鼠一般地縮在角落裏,臉色青白,全身打著顫,在剛才見識了高寂的神力之後,他連一點想跑的念頭也沒有了,估計那人一巴掌就能拍死自己,跑了也是白跑。


    錦韻擺了擺手,“好了,餘下的房間你們倆去幫忙一起收拾收拾,再安排打理一番,可別說我身邊出來的丫鬟照顧不了這幾個大老爺們兒。”


    “小姐放心,定讓他們說不出一句埋怨的話來!”


    艾連翹了翹唇,美豔的臉龐綻出一絲絢麗的光華,小姐吩咐的事,這次定要做得漂漂亮亮,說罷,便攜了曉笙的手向外走去,自始至終都沒看那窩在角落裏的崔老三一眼,完全將他當作了空氣。


    高寂側身讓過,幾步走到角落,提起崔老三的衣領,又將他丟到了屋正中。


    “崔三哥是吧?起來說話!”


    錦韻坐在木板床上,輕輕理了理裙裾,沉穩的氣度,一舉手一投足間無形的威嚴,誰能說那隻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女?


    “不敢……小人不敢!”


    崔老三哆嗦了兩下,趴在地上根本不敢抬頭,雖然聽聲音還是個少女,但他可沒忘記自己剛才偷偷瞥一眼時對方射來的厲光,那豈是一個少女的眼神,恍然之間他還以為是笑閻羅再現了。


    說起笑閻羅,那真可算是南北航運的一個神話,船幫子裏都說,若是沒有這笑閻羅,羅家也不可能從一個默默無名的小船商混跡到如今執掌南北航運的霸主,笑閻羅居功至偉。


    那個帶著銀色麵具的風華男子,霸氣凜然,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又充滿了迷一樣的尊貴氣質,即使隻和他相處了一段日子,崔老三這樣的大老粗也被深深折服,那樣的人物平日裏豈是他們可以接觸得到的,若不是他們兄弟三人豁出命來跑這一趟,也就不可能有這份機緣。


    不過,可惜了,虎嘯灣,鬼門關,這樣風華絕代的人兒到底是被那無邊的海浪給淹沒了啊,連帶著自己的兩個哥哥,這趟買賣真正是賠本到家了!


    霍老三在心底唉聲歎氣,麵上自然是一片戚戚,高寂眉頭一皺,踢了他一腳,這廝打了個激零,立馬便直起了腰,看向錦韻,苦笑道:“小姑奶奶,您這讓人抓我來到底是為何啊?總要給個信兒吧!”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霍老三已經看出這幫人救他目的不單純,隻是他這麽個落魄戶,還能有什麽是讓別人感興趣的?


    不會……霍老三神情一凜,不會這些人恰好認識羅家的人吧?


    不管這邊霍老三心中如何忐忑不安,錦韻隻微微抿了抿唇,淡然道:“說說你與羅家是怎麽牽扯到了一起?”


    如今崔老三在他們麵前是處於弱勢的,錦韻自然不用拐彎抹角,直接切入主題,雖然她心中急切地想知道一切,但麵上仍然如老僧入定一般淡然無波,平靜地就像問的是今兒個的天氣是晴是雨一般。


    但崔老三心中卻是巨顫,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他頓時哭喪著一張臉,“您這讓小的怎麽說,那羅家可是海城數一數二的大人物,小人不過一個船幫子,哪能和那樣的貴人搭上邊?”


    崔老三閉嘴不言羅家事,因為他知道這其中的利害關係,劉小猴那人雖然可惡,但尚不會破壞船幫的規矩出賣他,但眼前的一夥人連身份背景他都不清楚,怎麽能張口亂說?


    “哎。”錦韻歎了一聲,故作惋惜地搖頭,“通常我都喜歡給人喝敬酒,但若有那不識趣的,少不得也要喝上一杯罰酒了,就是不知道崔三哥想喝的是哪一種?”


    配合錦韻這話,高寂的拳頭已經握得咯嘣作響,響在崔老三耳邊,冷汗瞬間便又打濕了背脊的衣衫,這位仁兄如此大力,一拳下去他還有奔頭嗎?


    思及此,崔老三也顧不得麵子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給錦韻磕頭,一邊碎碎念道:“小姑奶奶,您可是借我九個膽我都不敢亂說啊,事關羅家,若是我亂說了去,這連死都沒地兒去啊!”


    羅家的人估計正在到處尋他,可崔老三自覺理虧,又是他們兄弟三將笑閻羅帶進了虎嘯灣,怕的就是羅家的人遷怒,他可知道羅家的掌上明珠心儀著這笑閻羅,若是知道他救不了人,哪還管得上江湖道義,非把他給生吞活剝了不可。


    崔老三好不容易從鬼門關上走了一圈,自然珍惜這條老命,人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可這後福啥時才能找上他啊?如今倒是麻煩一茬接一茬。


    “若是你沒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我自然能保你無虞!”


    錦韻伸手撣了撣膝頭,抹平那一絲皺褶,眉眼一抬,精亮的目光直射而來,“更何況我與羅明展也有些交情,隻要你老實回了我的話,我便讓他不找你的麻煩,可好?”


    “這……可是真的?”


    崔老三一驚一喜之下,不由猛然抬頭看向眼前的少女,美麗的女子他自問也看過不少,從倚紅樓裏的杜纖纖,再到羅家小姐羅明慧,那在海城裏也是數一數二的大美人,可與眼前的少女一比,便差了不止一截,隻是那淡定從容的氣度,那處事不驚的自信,再合著那張傾城傾國的容顏,恐怕全天下的男人被她掌控於股掌之間都不會有絲毫的埋怨,更何況隻是海城羅家的大公子?


    崔老三心中一動,看錦韻的穿著談吐,或許真與羅明展有不一樣的交情,若有她在其中斡旋,是不是他也能少擔幾分罪責?


    至少今後不用再東躲西藏的過日子,讓一眾船幫子將他踩到了腳底!


    哼,拚出性命去幹的事,說什麽也要吐氣揚眉一把,不然兩個哥哥在天之靈看見他活得如此窩囊,即使魂沉大海也不會安寧吧?


    原本想要苟且偷生,但既然這樣也能被人給揪出來,他還躲什麽?


    崔老三咬了咬牙,決定賭上一把,名聲、財富、地位,他已經一無所有了,不過賤命一條,還有什麽是不能丟的?


    想到了這裏,崔老三用袖子抹了抹滿臉的血汙灰塵,露出了那張讓人過目難忘的臉,錦韻看得心中一突,假裝不經意地微微側了頭,將目光定格在其發梢處,實在是這位仁兄的五官組合太奇特了,讓人想不發笑都難。


    崔老三自然是不知錦韻此刻心中所想,隻見他清了清嗓子,才道:“小姐,這事如今不發生也發生了,自然是不怕與小姐說的,隻是事關我老崔的身家性命,還望小姐他日見了羅公子,一定替老崔美言幾句!”


    見錦韻淡淡地點了點頭,崔老三這才歎了口氣,緩緩說道:“這事其實與笑閻羅有關……”


    “笑閻羅?”


    錦韻眉頭一挑,雖然她沒聽過這名號,但怎麽這三個字灌進耳裏,讓她的心有種突突跳的感覺?


    這下輪到崔老三詫異了,“小姐與羅公子相識,怎的不知道笑閻羅的大名?”


    “確實沒聽說過,他是什麽人?”


    錦韻放在膝蓋上的手不自覺地收緊,連呼吸都微微屏住,心中的那個猜測卻在腦海中反複盤旋。


    笑閻羅……不會就是沐子宣吧?


    “說起這笑閻羅,海城航運界哪個能不給三分薄麵的?想當初就是他帶著羅家打下的這片江山,如今羅家穩了,他便退居幕後,也不常在人前活動了,小姐不知道也不算奇怪。”


    崔老三思來想去,總算找出了這點自我安慰,最後的一賭,他可不能因為識人不清,平白走上了冤枉路,他這一說,也算是在找理由說服自己。


    想那笑閻羅叱吒風雲的時候,眼前的少女才多大,頂多不超過十歲吧,那麽小的姑娘家和羅家大公子應該拉不上邊,如今這個豆蔻年華,說是與羅明展有舊,那還能讓人信服幾分。


    崔老三隻能在心中安慰自己,這姑娘與羅明展定是認識不久,所以不知道笑閻羅的大名也就不奇怪了。


    “他……是怎麽樣的一個人?你具體說說!”


    錦韻心裏犯急,偏偏崔老三又不能說出她想了解的情況,她隻得循循善誘,一步一步引導著。


    這下已經打開了話匣子,雖然不知道眼前的姑娘怎麽又將重心轉移到了笑閻羅的身上,但崔老三知道這話一開,到底收不了口子,隻得說道:“誰也沒見過笑閻羅的真麵目,因他總是帶著銀色麵具,穿著一身黑衣,不過小的聽說他身份尊貴,卻又撲朔迷離,但那模樣想必是極俊俏的,不然羅家大小姐也不會心儀他這麽多年……”


    “哢嚓”!


    一聲脆響,惹得崔老三與錦韻抬眼看了過去。


    高寂已經退至門檻,雙手背在身後,麵色沉了一半,他身側的木框不知道什麽時候缺了一塊,斷裂處參差不齊,好似野獸猙獰的大口,輕薄的木屑在陽光的照影裏飛舞扭動,層層撲來。


    崔老三的嘴唇一哆嗦,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他也沒說啥,怎麽這位又發飆了?


    錦韻卻是淡淡地掃了高寂一眼,垂了眉目,抿唇不言。


    她也不知道高寂是幾時看出木子便是沐子宣,此刻聽到崔老三所說,倆人自然都想到了一處去,笑閻羅便是沐子宣!


    高寂對她有情,這一點錦韻知道,或許她正是利用了這點情意,才將高寂留在了身邊,從這一點來講,是不光彩的。


    或許這次找到了沐子宣,她也該尋個理由讓高寂離開了,正好那幫草原人也找上了他,雖然隻是遠遠地看上一眼,但那些人眼中的焦急與對高寂隱隱的敬畏錦韻正好看得分明。


    他是雄鷹,他是蒼狼,就應該翱翔在天際,奔馳在草原,怎麽能埋沒在自己身邊,一輩子做一個侍衛呢?


    這對高寂來說並不公平。


    另一方麵,錦韻也想到了曉笙,單戀最苦,若是高寂離開了,沒有這個念想在了,曉笙會不會將目光投注在其他男子身上,也未可知,但總要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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