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地麵的燥熱漸漸散去,怡蓮送走了睡蓮一家,回到正院,怡蓮問丫鬟,“侯爺呢?”


    丫鬟答道:“侯爺送走男客後,就去了內書房。”


    怡蓮吩咐道:“準備些我親手醃的泡菜和白米粥,擱在食盒裏,我去瞧瞧侯爺。”


    今日午宴丈夫喝了不少酒,晚飯吃點清粥泡菜會舒服一些。


    陳灝少年時家中貧寒,一日三餐經常是白粥配生母容氏醃製的泡菜,後來陳灝認祖歸宗,成為泰寧侯府五少爺,乃至封為泰寧侯之後,他日常飲食也極為簡樸,直到娶了妻子,飯桌上的菜肴才按照侯府以前的舊例豐盛起來,因為無論是短命的原配薛賢還是現在的填房怡蓮,在閨中時都是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總不好跟著他吃白粥泡菜。


    怡蓮是個細心的,夫妻倆在一起用飯久了,怡蓮慢慢覺察出丈夫的喜好來――太過華奢或者油膩的食物很少粘筷,怡蓮提出橫豎也吃不了那些,不如減少三餐的份例,誰知丈夫居然沒有同意,那個時候侯府還沒有分家,他說:“你初來乍到,剛剛開始當家,一下子裁減了,采買和廚房那邊的油水自然就少了,現在這兩邊的人都是幾個嬸嬸的人,肯定會給你使絆子泄憤的,你又有孕在身,諸事不便。等侯府分了家,他們背後的主子出府,沒了靠山,我們再慢慢收拾。”


    那時怡蓮心裏很感動,丈夫居然還精通庶務,體貼她這個當家主母的難處,此人真的是可以依靠的。


    後來那些吸血鬼般的叔嬸分出侯府,怡蓮把那些奢侈的菜肴都一並裁了,隻是待客時才命人采買。她還去陳灝生母容氏那裏請教醃製泡菜的手法,醃好了第一缸,取出來給陳灝嚐了嚐,陳灝說味道雖好,但不是少年時在成都吃的味道。


    怡蓮心想可能是水質的原因,燕京的水尚不及故都南京,何況是老家成都呢,她想起丈夫嗜好喝京郊西山泉眼的泉水,說那個味道很像成都浣花溪水,於是怡蓮取了同樣的泉水回來醃製泡菜,這一次,陳灝點點頭說有八成相似,這樣就足夠,辛苦夫人了。


    泰寧侯夫人的位置並不好坐,那麽多人挖好了坑等她跳,她表麵雲淡風輕,其實內心一直保持著警惕,她覺得很累,可是丈夫和自己是一條心,龍鳳胎玉雪可愛,她已經很滿足了。


    是的,人要懂得知足。怡蓮提著食盒走進內書房,發現丈夫正伏案而眠,她輕輕將食盒擱在圓桌上,走到書案前整理散亂的紙張和筆墨。


    書案右角落處,有一個不起眼的官窯粉彩瓷硯,從她嫁過來至今,這個硯台一直擺在這裏,卻從未見丈夫使用過,可這個半舊的瓷硯卻並沒有多大的鑒賞把玩價值,她曾經好奇的問丈夫這個瓷硯的來曆,丈夫說,這是他貧寒時,一位故友所贈。


    五年前,怡蓮終於明白那位故友是誰。那年陳灝生母容氏過世,她偷偷過去以兒媳婦的禮儀,給容氏擦身換衣,整理遺物,從一個舊榆木箱子裏,找到一遝以前的禮單,她無意中發現,那個半舊官窯粉彩瓷硯的原主人到底是誰了。


    是她的妹妹睡蓮。丈夫以前在馬車上總是異樣的沉默,新婚時她忍不住問丈夫在想什麽,他說:“……這街上人來人往,人們隻顧著匆匆往前走,卻不知道他們想要的其實在剛才擦肩而過的刹那,已經失去了。可是他們渾然不知,還是埋頭往前趕路,其實無論他們多麽的努力,到最後,隻能和目標越走越遠,他們能夠選擇的,就是放棄,否則拖著心裏偌大的包袱的上路,隻能越走越累啊……”


    是擦肩而過麽?她回娘家顏府找生母宋姨娘打聽九妹賜婚那天,家裏還有什麽人,宋姨娘想了想,說那天泰寧侯上門拜訪你九叔,隻不過你九叔進宮了,回來時說皇上給你九妹妹和順平伯賜婚。


    往日種種的疑惑,似乎都有了個合理的解釋。依九妹妹那時候的年齡,還有平日裏的表現,這是一場落花有情,流水無意的幻夢罷了,所有的回憶和遺憾化作一個半舊的粉彩瓷硯,孤獨的待在書桌的角落裏。


    知道真相,怡蓮並有預想到的激動或者釋然,她想的是那年在馬車上,丈夫得知她有孕時狂喜,那一瞬間,丈夫眼裏所有的迷惘全都消失了。


    她掙紮一整夜,在黎明生下龍鳳胎時,丈夫看著床上兩個包裹著紅撲撲貓崽子般娃娃的繈褓,搓著手不知該先抱那個,他最後選擇抱起了女兒,笑著說閨女輪廓長得像他,但以後個性還是像你比較好,溫柔嫻靜,怡美端莊,我們的嫡長女長大後就該是這個樣子,你看,她的小嘴櫻桃般紅潤晶瑩,就叫她櫻兒吧……


    回憶往日種種,怡蓮暗暗決定和丈夫一起保護這個秘密,因為這個秘密隻屬於過去,沒有未來。丈夫也說過,背著過去的包袱隻會走的越來越辛苦。唯有放下,才得解脫。


    她本以為此事隻有她知曉,卻沒想今日王素兒會以過去櫻桃之事,引她猜忌睡蓮!特別是如今泰寧侯府和順平侯府是同盟關係,事關孩子們的前程,這絕對不能容忍!


    想起王素兒臨走時猙獰的麵孔,怡蓮暗想,當初和睡蓮一起進府時,還是個蓓蕾般美好的女孩兒,如今怎麽變得不堪入目呢?她惡意的猜測睡蓮和丈夫,被自己嚴辭趕出家門,對她以後有什麽好處?真是不可理喻啊。


    於是在怡蓮心裏,她已經將王素兒劃入需要防備的小人行列了。


    聞到熟悉白粥的香味,陳灝緩緩醒來,看見妻子對自己笑,“醒了?去洗把臉吃飯吧。”


    時間匆匆而過,眨眼就是六年後。


    早春二月,燕京。


    這個龐大的北方城市,往前追溯百年,再往後跨越百年,這個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城市幾乎每天都在變,但細想來,千百年間,其實這個城市的主題都沒有變,始終都是這個國家最大的名利場、各種勢力鬥爭的角鬥場、天天上演著成王敗寇的故事。


    在位六年的泰正帝如同先帝預料的那樣,是個溫和愛民的繼承人。


    某年,河南大旱,泰正帝大筆一揮,派欽差大臣賑災,後有通政司密報,說賑災施粥應該是筷插不倒,這位欽差大臣的粥可以當鏡子照。泰正帝大怒,派錦衣衛抓了欽差大臣回京,砍了,派出另一個,結果米粥確實筷插不倒,但是吃死了人――據說是都是發黴變質的陳米熬成的。


    人命就像韭菜一樣被死神用鐮刀收割著,因病去世的人多了,漸漸就起了瘟疫,難民們瘋狂湧向別處,但處處都遭到殘酷的攔截――瘟疫是會傳染的,誰都不想死,城門緊閉,禁止一切乞討者進城,鄉村男丁們自發組建民兵組織,拿著鐮刀斧頭守在村口,硬闖著格殺勿論,還就地焚燒掩埋,毀屍滅跡,杜絕瘟疫。


    漸漸的,四處逃奔無果,被逼到絕路的流民中出現了好幾個類似陳勝吳廣的人物,掰了幾根竹子削尖了,再撿幾塊石頭做武器,造反了。


    先是幾百流民“攻克”防守最為薄弱的鄉村,搶了糧食、屠殺男丁、奸汙女人,忘記了他們的初衷其實隻為吃上飽飯。


    很快更多的流民為了吃飽飯的目的加入了起義軍,然而他們同樣很快忘記了初衷,他們報複性的在鄉村裏燒殺搶掠,似乎忘記了其實那些慘死的人們和他們一樣,都是靠天吃飯的貧苦農民而已。


    後世有一部記錄逃荒的影片說,大旱生蝗蟲,蝗蟲吃掉了僅有的莊稼,人被逼造反,就變成了掠奪成性的蝗蟲。


    因為恐懼和殺戮和瘟疫一樣,都是會傳染的。


    起義軍迅速膨脹成五十萬,還攻下了洛陽城,起義軍首領自立為帝,秀才出身的“丞相”還像模像樣的以新帝的名義給泰正帝寫了一封討伐檄文。


    泰正帝看完檄文,卻沒有生氣,他先是命人將第二任欽差大臣拖出去廷杖,數目不限,打死算完。去奉先殿曆代皇帝靈位前,為枉死的河南人民大哭一場,還下了罪己詔,承認自己的錯誤。


    最後緊急詔文武大臣上朝,然後文武大臣們聽到一個幾乎令他們瘋癲的消息――泰正帝說,朕要親自去河南賑災,安撫百姓,招安匪兵!


    文武大臣們嘴裏就像裝了一個複讀機似的,個個都狂呼:“皇上!不可以啊!”


    確實不可以,因為曆朝曆代,就沒有皇上親自賑災的先例――這事應該由臣子幹的活計,皇上搶去幹了,臣子的臉麵往那擱?


    其次,河南瘟疫未平,皇上千金之軀,豈能去那種地方?萬一遇到不測――皇上,您好歹先立了太子再去也不遲,不過這種話大臣們也說不出口,因為泰正帝還很年輕。


    泰正帝其實並沒有打算真去,他隻是做足了愛民如子、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姿態而已,餘下的爛攤子,還需要大臣去解決。


    最後是戶部尚書、同時是內閣次輔的王大人親自帶錢糧去河南賑災,這位王大人也是喜歡唱戲的,他隨身帶了一口棺材,說河南饑荒一天不平,他就一天不離開,他願意和廣大災民共患難,瘟疫有什麽可怕的?橫豎老子的棺材都準備好了!


    王大人當然怕死,除了棺材,他還求皇上把太醫院五十餘名太醫帶在身邊!還裝了幾十車藥材,預備研製治療瘟疫的藥方。


    賑災的問題解決了,剩下的就是如何洛陽“招安”五十萬起義軍,泰正帝封順平侯為元帥,帶了二十萬精兵,還有火槍火炮的神機營助陣,其實這個架勢那裏是招安,分明是要趕淨殺絕!


    泰正帝再仁慈,他也是個皇帝,一個立足剛穩的皇帝,是容不得任何人挑戰他至高無上的地位的。


    順平侯的軍隊從出發到班師回朝隻用了兩個月時間。


    五十萬起義軍在炮火的轟鳴先自行跑了十來萬,還有十來萬頑固抵抗的起義軍被全殲,另外二十來萬聽說家鄉賑災人人有飯吃了,有朝廷太醫看病治瘟疫,而且回去開荒朝廷免費發放種子,並且五年免賦稅,也都扔了武器回家鄉了。


    順平侯凱旋而歸,一年後,王大人也帶著棺材賑災完畢回來了,在政績上留下光輝一筆,王大人無論生死,都永遠活在河南人民心裏。


    其實這個結果也是意料之中的,因為餓死幾十萬、病死幾十萬、再戰死幾十萬,人口減少三分之二,賑災熬粥的壓力當然就小了,平攤到每戶人家的耕地就多了,勝利屬於活著的人們。


    至此,達官貴人和平民百姓都說泰正帝仁慈。某天,南京禮部的某位侍郎吃飽了撐著,上書泰正帝,說那位貶為庶民、曾經造過反的偽帝的一個兒子和兩個女兒一直圈禁在南京皇陵,如今三個孩子都到了嫁娶的年紀,這是人之大倫,皇上您乃仁慈之君,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孤獨終老吧?罪不及子女,雖不能重新入皇室玉牒,但皇上應當把他們從圈禁之地放出來,再給他們尋一門親事是正經。


    泰正帝依舊不生氣,立刻回複說,你的提議真是太好了,朕同意。這樣吧,既然你這麽關心這三個孩子,朕聽錦衣衛說你的嫡女和兩個侄兒都沒有定親事,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朕還請欽天監還合了這三個孩子和你女兒、侄兒的生辰八字,都是天造之和,幹脆就按照欽天監算的吉日成親吧,朕給三個孩子置辦聘禮和嫁妝。


    侍郎聽了這個旨意,當即暈過去――如此一來,他們整個家族都完了,皇上真是太“仁慈“了!


    作者有話要說:泰正帝繼位時,六請六辭的矯情個性依舊,太會做人了。


    六年了,童男成了少男,比如子龍,少男成了男人,比如臨淄王,男人成了老男人,比如許三叔。。。


    圖為電影《一九四二》的海報,人和蝗蟲合二為一,很可憐,也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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