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老婆帶著孩子回娘家了,許三郎如晴天霹靂般,一時反應不過來,就當他以為蒙騙過關時,卻被懸在頭上的利劍砍掉了腦袋。


    好比後世扶桑國鬼片的主角,你以為你終於逃脫了貞子的追殺,回家洗澡睡覺,最最放鬆的時候,赫然發現其實貞子就和你睡在一個被窩裏。


    許三郎直覺大事不好,夫妻七年多,摩擦也是有的,他做低伏小哄一哄,勸一勸基本就過關――盡管絕大多數時候,他並不知道自己錯在那裏,他也沒太打算知道,可是他覺得,男人麽,就該大度點,認錯是解決問題最快的辦法,他工作很忙,很少有時間在家陪妻兒,再說這個工作有危險性,誰敢一定保證回到家裏是活人而不是屍體?


    而且他比妻子足足大十三歲,而女人要比男人活得長,他甚至偷偷算了算曆代永定侯的平均年齡,如果以這個數字作為參考值的話,他和睡蓮隻有不到三十年相處的時間!


    再劃掉在衙門和軍營的工作時間、往返的路程時間、吃喝拉撒睡等等,他能和睡蓮相處的時間斷斷續續加在一起不到兩年――如果以後要長期在沙場征戰的話,連兩年都要被砍一大塊去,這才是人生苦短啊……


    許三郎呆坐了一會,空氣中還殘留著睡蓮的味道,每個毛孔都似乎叫著睡蓮的名字,以前鬧小別扭時,晚上睡蓮還是會許他上床,但就是轉過身、別過臉不理他,他厚著麵皮貼過去,睡蓮被他糾纏不過,就幹脆起來去子龍的臥房睡下,橫豎許三郎麵皮再厚,也不敢在兒子麵前涎皮賴臉。


    後來子龍漸漸大了,不太好意思和母親同睡,睡蓮就去子鳳臥房,和二兒子在一起。


    那時許三郎安慰自己,好在生了孩子拴住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嘛,廟在和尚就在,總有法子再把人哄回來。


    可如今和尚和廟都跑了,這可怎麽辦呢?


    許三郎突然站起來,命人趕緊準備,他要去什刹海顏府接夫人回來,可是馬車行了一半路程,他又折返回了寧園,暗想睡蓮已經和娘家人說她和孩子要在娘家住幾天,我若這個架勢趕到顏府接人,便捅破了夫妻鬧別扭的事情,那時睡蓮沒有台階下,這梁子就更大了,倒黴的還是自己。


    不如我先忍一夜,明日早點從大營回來,準備厚禮去嶽家顏府拜訪,就說小婿公務太過繁忙,無暇陪妻兒回娘家暫住,這樣既有麵子、又有台階,把此事遮掩過去,說不定那時睡蓮已經氣消了,夫妻雙雙把家還呢。(舟廬山瀑布淚:三叔,您老終於學長進了!)


    想到這裏,許三郎平添了幾分自信,開始展望未來,隻不過夜間孤枕難眠,那一夜在睡蓮池的放縱無數次在腦海裏重現,那一夜有多麽美好,今夜就有多麽淒涼。


    與此同時,什刹海顏府,聽濤閣。


    在舅家瘋玩了一整天,三個孩子都累了,早早睡下。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


    睡蓮毫無倦意,閨房還是昔日的模樣,院裏的一草一木似乎都沒有變過,靜靜等著舊主歸來。


    顏家靜字輩的女孩離單獨居住的年齡還很遠,所以聽濤閣一直都是空的,如無意外,聽濤閣下一個小主人應該是顏十爺寧嗣和秦氏的嫡長女、四歲的靜蕾。他們的嫡長子也有兩歲了,叫做靜騰,飛黃騰達之意,可見顏家對這個孩子的希望之深。


    夜已深,睡蓮獨自走到那顆老梧桐樹下,當年練習射箭的耙子還在,樹下的秋千隨著晚風輕輕擺動著,睡蓮坐在秋千上,緩緩蕩起來,心思也隨之飛的好遠。


    今天帶著孩子回娘家,因她一去南京是七年,南京風雲變幻,娘家人甚是牽掛,所以此次她說在娘家住幾天,讓三個孩子和表兄弟表姐妹多親近親近時,娘家人也不覺得突兀,已經是當家主母的十夫人秦氏忙命人打掃聽濤閣,搬來被褥蚊帳冰盆等居家之物安置下來。


    倒是最了解她的七老太太柳氏看出了些許端倪,臨睡前來聽濤閣瞧她,說道:“……夫妻兩個偶爾鬧些別扭其實是好的,能鬧別扭,表示心裏是在乎對方、還有些期許的,那些相敬如賓的夫妻才真要不得呢。當年我和你七叔就是相敬如賓過日子――。”


    柳氏頓了頓,歎道:“他對我的要求並不多,能給他生個兒子、孝敬他母親就足夠了,我呢,隻要他尊重我這個妻子就行了,其他的都不敢奢望。”


    “我每每讀你從南京捎來的信件,覺得那許三郎對你和孩子都是用心的,這樣的男人,應該是值得你依靠的,這世間能有幾個幸運的女子能覓得這樣的良人呢?所以你要懂得珍惜,小兩口床頭打架床尾和,別太較真了。你在娘家住幾天,他一來借你和孩子,你就跟著他回去吧,好好過日子。”


    睡蓮心頭一暖,在娘家裏,也隻有柳氏至始至終都在為自己打算著。


    這七年柳氏也老了,舊年壓抑的心事也開了,眼神不複當年的銳利,柔和了許多,眼睛周圍滿是皺紋。她也不管事,家務都交給侄兒媳婦秦氏和兒媳婦宋氏打理,在家含飴弄孫,大孫子白哥兒滿十歲搬到外院單獨居住後,宋氏又有了身孕,身子不方便,寧佑便把三歲的大閨女靜瑛抱到柳氏那裏養著。


    每當提起大孫女,柳氏的嘴角都是笑紋,“她雖不如你小時候聰明伶俐,但也是可愛的,得了什麽好東西,都想著我,巴巴的送過去,我看啊,倒比她哥哥靜白孝順。”


    說到靜白,柳氏更是停不住,說道:“靜白調皮,讀書不用心,他老子發狠關了幾次書房,才慢慢把性子扭過來,能夠安安靜靜讀半日書了,你說你家子龍也是頑劣,其實不用太擔心啦,像靜白這樣,過了十歲就穩重了……”


    睡蓮笑眯眯的聽柳氏將這對孫子孫女的趣事,人生的軌跡行至這裏,柳氏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孫子身上,話語間都是愛意,不像以前那樣日夜憂思、勾心鬥角,冰封的心靈慢慢解凍,對人性開始學會信任,所以會勸她跟許三郎回家,好好過日子。


    這個時候的柳氏,沒有宮廷女官的威嚴,沒有做媳婦的警覺,沒有逃亡時冷靜分析,她此時和普通老婦人差不多,想著孫子的教育、想著孫女苦夏挑食,明日該給她準備什麽樣的三餐,勸她多吃些。


    這樣的柳氏,才是幸福的吧,算計了大半輩子,她終於有足夠的資本退出爭鬥了。而自己,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乘著柳氏說到口幹舌燥喝茶的功夫,睡蓮佯裝撒嬌道:“嬸娘盡說的是靜白和靜瑛,都懶得提我了,您就不擔心我吃醋?”


    噗!柳氏一口水全噴出來,笑罵道:“你都是三個孩子的娘了,怎地還如此小女兒態?定是你那夫君慣的。”


    睡蓮一怔,訕訕笑了笑,又說了會子話,柳氏突然話題一轉,問道:“星河是怎麽回事?”


    睡蓮笑容不減,說道:“她是雪姨娘生的庶女,是我和侯爺的女兒,我們順平侯府的庶長女。”


    柳氏目光突然變得清亮起來,說道:“雖如此,但我瞧著你教養這個孩子的方式,還有星河的言談做派,並非是當做庶女養的,恐怕將來許多嫡女的派頭都比不上星河。在外人看來,她們恐怕是覺得你裝賢惠,裝大度,為了討侯爺的喜歡,才會對庶長女這麽好,可我是從小看見你長大的,你並沒有偽裝賢惠。”


    睡蓮想了想,自嘲道:“這七年在南京,或許我就變了呢,偽裝的太好,連嬸娘您都騙過了。”


    柳氏淡笑道:“再裝,也要局限在女人的天性之內,除非她厭惡丈夫觸碰,或者――或者喜歡磨鏡之緣(注:就是女同的意思),除此以外,女人的天性,對分享丈夫的姨娘都是的,姨娘生的孩子,就是插/在內心的一根刺,誰會對一根刺那麽好呢?難道你是觀世音菩薩轉世不成?”


    睡蓮心頭一緊,好吧,柳氏雖老,但是寶刀不老,眼光就是厲害,但我真的不能說出實情啊,皇上剛剛登基,屁股都沒坐熱呢,萬萬不能鬧出私生女這種事來。


    好在柳氏見睡蓮為難,多年的宮廷生活倒是令她猜出來八分來,柳氏說道:“嗬嗬,能讓你們兩口子心甘情願把庶長女養的比嫡長女還矜貴的人不多啦!”


    睡蓮大驚,祈求的看著柳氏,“嬸娘您就饒了我吧,我並非不願說,而是不能說。”


    柳氏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心下又開始替睡蓮憂心起來,“你既不願意說實情,自有你的道理,我不會再過問此事,也隻當你是裝賢惠吧。不過嬸娘還是要提醒你,這燙手山芋不好養,養的稍微差點,金龍會怪罪,養的太好了,金鳳心裏未免不快,你們兩口子要把握好分寸。”


    金龍是皇上,金風是皇後。睡蓮苦笑道:“到底什麽樣的分寸是合適的呢?我們沒有先例可循,隻能慢慢摸索行事了。我教星河為人處世、進退之道,教她辨認善惡忠奸,教她什麽是希望,什麽是奢望,什麽是愛,什麽是欲望,什麽是可以爭取的,什麽是必須要放棄的,如此而已。”


    柳氏點頭道:“你若真教會了她這些,將來的事,就不用太過憂心了。我活了這一輩子,就總結了一句話――身處燕京名利場,你要心思縝密,做最悲觀的打算,最周全的安排,但是平時過日子,要做最大的希望,樂觀的過好每一天,這樣才不枉此生呢。我沒有做到,所以半生都在煎熬,現在將行就木,才琢磨出這個道理,在家含飴弄孫度過餘生。”


    柳氏定定的看著睡蓮,說道:“我沒有做到的,我希望你能做到。”


    “嬸娘!”睡蓮心頭湧起陣陣酸楚,柳氏半生過的真是不容易。


    柳氏卻輕鬆起身告辭,說我那小孫女夜裏醒來看不見我,定是要哭的。你也早點歇著,明日再陪嬸娘說話雲雲。


    送走了柳氏,睡蓮信步到老梧桐樹下蕩千秋,想著她和許三郎以前種種。


    其實她突然帶著三個孩子回娘家,並非隻是為了添衣之事。因為在這個時代的倫理看來,女人是家族和男人的附屬品,三從四德,不能自己做主,在家從父,父死從兄,威武伯上門要人天經地義,許三郎內心雖然叛逆,但畢竟脫離不了這個時代的局限性,他能幫著自己約見威武伯討價還價,拖延時間已經很不錯了。


    ――隻是他應該早點講,結果哄了自己在睡蓮池裏放縱一晚後,才結結巴巴的說威武伯要人的事情。那個時候許三郎的表情太痞了,意思就是肉我已經吃到嘴裏吐不出來了,你看著辦吧,反正我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她當時很生氣,故意憋著沒發,打算迷惑許三郎,再突然帶著孩子們跑回娘家,以及之道還施彼身,給許三郎當頭一棒,讓他長長記性,以後別幹這種先斬後奏的事。


    可是一回到娘家,她心裏念裏居然都是許三郎的影子,她很害怕,她開始重新審視自己,好像不知不覺中,她的心已經開始慢慢淪陷了――因為她對許三郎的要求,似乎越來越高,越來越“苛刻”,要求的標準越來越接近她內心完美情人加丈夫的標準!


    後世《紅樓夢》裏,林黛玉對賈寶玉的愛情就是如此,黛玉並非一味自憐自戀愛的女子,其他人的言行她選擇無視、逃避或者一聲冷笑,但惟獨對寶玉,卻是“斤斤計較”的,哪怕是寶玉不經意的一個眼神,或者話語,她都會疑心、傷心,就是因為心裏有他,所以才會有“不虞之譽,求全責備”的思維模式。


    而睡蓮審視自己對許三郎的思維模式,猛然覺得自己和黛玉居然如此之像!


    起初成親之時,睡蓮對許三郎的要求和當年柳氏對七老太爺的要求一樣,隻需尊重自己這個正室夫人就成。


    可後來慢慢相處著,睡蓮對許三郎的要求越來越多了,而許三郎幾乎都滿足了她的要求,按照這個時代對好丈夫標準的定義,許三郎已經超出標準許多倍了,可是睡蓮依舊覺得不夠,這就是“不虞之譽,求全責備”啊!


    從什麽時候開始發生轉變的呢?睡蓮用理性無法尋找源頭,因為愛這種事情,就無理性可言,感性告訴她,好像就是在懷子龍時,她總是控製不住放屁,許三郎為了化解她的尷尬,故意放了一個炮仗的響屁,說這並不是什麽丟人的時候開始的?


    每一次許三郎對睡蓮近乎縱容的回應,都助長了睡蓮“求全責備”,該什麽辦呢?難道真要和一個意識形態和自己相差好幾百年的男人談戀愛?


    想到這裏,睡蓮坐在秋千上緩緩搖頭,自言自語道:“我還打算教星河什麽是希望,什麽是奢望呢,可我自己都漸漸分不清了。”


    正思忖著,突然從身後伸出一隻大手捂住了睡蓮的口鼻,睡蓮正待掙紮,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肥蓮,是我。”


    睡蓮轉身一瞧,見許三郎穿著黑色夜行衣站在身後!


    “你――大半夜來做什麽?後院全是女眷,你――。”


    許三郎衝過去抱起睡蓮,祈求道:“你別生氣了,都是我的錯。我明天來接你,你一定要給個麵子跟著我回去啊!咱們先回家,你想怎麽罰都行,別扔下我一個人孤魂似的,怎麽睡都見不到天明。”


    睡蓮心頭一熱,說道:“好,我答應你。”


    “真的?!”許三郎狂喜,而後眼神一黯,“你不會過幾天又回娘家吧?”


    睡蓮點頭道:“你騙過我,但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許三郎想想,貌似也沒有,這時遠處傳來巡夜的婆子的腳步聲,許三郎抱著睡蓮狠狠咬了一口,然後飛奔幾步,輕盈的攥著前來接應的人繩索,攀上了牆頭,消失不見了。


    若不是脖子上的齒印和口水尚存,睡蓮幾乎懷疑自己在做夢,睡蓮暗想,柳氏今晚說,身處燕京名利場,要心思縝密,做最悲觀的打算,最周全的安排。但是平時過日子,要做最大的希望,樂觀的過好每一天,這樣才不枉此生。


    柳氏希望我能做到,所以我應該鼓起勇氣試一試,嚐試著去愛?


    作者有話要說:總之一句話,愛真的需要勇氣。


    至此,十八釵第八卷“誰主沉浮”完結,明日就要開始最後兩個終結卷了,舟希望各位親愛的讀者一如既往的支持此文,不知道這是希望還是奢望呢,嗬嗬。


    寒冬臘月的,最溫暖不是暖氣和空調,而是愛的抱抱。


    圖1到圖10都是舟搜羅的各種愛的抱抱,舟希望得到各位讀者愛的抱抱,給足舟力量,保質保量的朝著最後兩卷衝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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