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西城,永定伯府。


    永定伯夫人看著案上兩摞賬本,厚的是出項,薄的是進項。少了傅家這個錢袋子,伯府很快燈枯油盡了,新春將至,連二百家仆做新衣的銀子都支不出來。


    “去,把我嫁妝裏笨重的金銀家夥拿出典當了,上下做新衣,發賞錢,好歹湊合過完這個年,別讓外頭笑話。”永定伯夫人長歎一聲,想了想,問道:“這都臘月十二了,京郊三個田莊的莊頭怎麽還沒來交銀子和年貨?有了那些東西,府裏至少能撐到開春。”


    管事媽媽是永定伯夫人的陪房,府裏從烈火烹油、花團錦簇,到如今家門衰敗、門可羅雀的淒涼,她都經曆過,隻是短短一年,就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


    因路途遙遠,今年南邊幾個大田莊還有鋪子的的出息都直接換成萬兩銀票送進府,可是大房二少爺應輻要娶親置辦聘禮,五房的六小姐許芷論婚嫁要置辦嫁妝,這些銀子還沒聽個響頭就花用盡了,根本留不到明年――甚至都留不到過年!


    燕京郊外的三個大田莊,有溫泉的是夫人的陪嫁,養著鮮魚和菜蔬。另外兩個是伯府的產業,儲存著上下幾百口人的嚼用,還有射獵的野物剝下毛皮,圈養的牛羊豬等等,在臘月的時候交上來供伯府過年用。


    往年夫人那裏會在乎這些東西呢,如今卻當成救命稻草了。


    不能再這麽下去了,管事媽媽心一橫,猛然跪地道:“論理,奴婢沒有資格說三道四,隻是奴婢心疼夫人,不忍見夫人被這一大家子人拖到泥坑裏再也爬不出來。夫人啊,您別硬撐下去了,昔日的助力成了包袱,您應該考慮分家的事了。”


    “總是寅吃卯糧終究不是法子,您憑什麽要變賣自己的嫁妝養活這些不相幹的人?奴婢鬥膽說句不中聽的話,將來夫人百年之後,若沒有什麽東西留給大少爺和二少爺,恐怕要寒了後輩的心。”


    “奴婢連夜算賬本,隻要把二房、五房、七房分出府去,府裏的產業足夠養活我們大房,您根本不需要變賣嫁妝支撐,還能積攢些為兩個哥兒謀前程。”


    “我知道你是個最忠心的。”永定伯夫人長歎一聲,說道:“現在府裏這個樣子,許三郎又回來了,我們不能輕舉妄動,隻得以守成為主,以前養著這三房人家,是為博個好名聲,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他們也隻能選擇站在我們這一邊,支持應轅當世子。”


    “――可如今,唉,這事得緩緩了,我們和寧園勢力此消彼長,已經屈居下風,這三房人家已經明裏暗裏開始向寧園示好,我和伯爺商量過,我們沒有必要再養著這群吃裏扒外、胳膊肘往外拐的東西。橫豎這些人是牆頭草,隨風倒,隻要我們能扳回一局,他們還是會靠過來的。”


    “隻是因為快過年了,大臘月的把人攆出去惹人閑話,說我們涼薄,所以到明年開春再議此事。”


    見夫人已經拿定主意,管事媽媽驚喜說道:“夫人想通了就好,是奴婢多事了。若是要分家,族長和幾個長老那邊要提前打點了。”


    “許三郎剛剛回來,族長和幾個長老就趕在後麵拿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說三郎媳婦早產是因傅家在背後搗鬼,茉兒是被傅太醫鬼迷心竅利用了,不關永定伯府的事,就怕他一氣之下脫離了這一支,另開了祠堂祭祖,他們以後沾不了順平侯府的光。”


    “真是一群杞人憂天的蠢貨,許三郎的心思我還不清楚?他心裏還惦記著這邊的爵位,怎麽可能自立門戶。”永定伯夫人冷哼道:“我們伯府分家,這群吸血鬼也巴望著從中得到好處,唉,少不得要先喂飽他們。”


    管事媽媽勸慰道:“依奴婢看,二房和七房兩個庶支都好打發,就是五房仗著和老侯爺是同胞嫡出兄弟,恐怕這份家業要被分去不少。”


    永定伯夫人眼裏迸發一股陰狠之氣,“對付寧園我一敗塗地,可是在這伯府,還是我的天下!我當家幾十年,收拾了多少五房的爛攤子,填了多少銀子,遮掩了多少醜事?!手裏的把柄要什麽沒有?等的就是這一天“


    “五叔色膽包天,六十多歲的人了,拔灰拔到兒媳婦床上,單是這一樁,就能拿住五叔和田氏這個潑辣貨;五嬸更不用說,她和七叔有些首尾,十三少爺承琅根本就不是五叔的種,當初七嬸正是撞破他們叔嫂通/奸醜事,才會一命嗚呼,留下一雙年幼的子女,七叔一直未續弦,也未納妾,就是為了五嫂。哼,他們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殊不知都有把柄捏在我手裏。”


    “不按照我說的法子分家,我就把這些醜事全部捅出去!五嬸沉塘都是輕的!這些人不是都瞧我們大房倒黴笑話、笑我的應轅在八大胡同出醜、罵我的茉兒連累了家裏嗎?等撕了這層麵具,看誰更沒臉!”


    永定伯夫人眼睛赤紅,宛如魔鬼。


    這時,外頭丫鬟來報,“傅夫人派了媽媽來問,說為何她院子裏的月錢還沒發、過年的新衣也沒裁?”


    “那裏來的傅夫人?!叫姨娘!皇上早就收回了誥命身份,你們還叫夫人,被外頭禦史知道,又要彈劾伯爺罔顧倫常,以姨娘為母!”永定伯夫人怒道,“從今往後,按照老姨娘的份例給,一個姨娘那裏用得上那麽多丫鬟婆子,叫人牙子來,都賣出去!”


    丫鬟愣在當場,管事媽媽使了個眼色,“還不快去!”


    丫鬟趕緊退下,管事媽媽跟了出去,低聲道:“夫人正在火頭上,快叫大少奶奶來勸一勸。”


    約過了半刻鍾,楊紫丹端著一盞去火的鐵觀音進來,雙手捧給永定伯夫人,“母親莫要生氣,大過年的,沒得傷了身子。”


    這對婆媳的關係有愈合之勢,尤其是當永定伯夫人給嫡次子許應輻定下一門七品知縣之女的親事之後,楊紫丹明白婆婆遵守和母親的承諾,將丈夫應轅定為唯一的世子人選,所以她對婆婆也多了份貼心。


    襄陽侯世子即將迎娶威武伯府的親妹妹為續弦,威武伯是和許三郎一樣的年輕新貴,頗得聖眷,前途光明,襄陽侯府地位穩當了,永定伯夫人當然會越來越器重楊紫丹。


    所以看到楊紫丹雙手捧著茶盅勸慰自己,永定伯夫人眉頭慢慢舒展開來,抿了幾口,問道:“你說的是,犯不著為這些不省心的生氣。對了,後日是你世子哥哥的大喜日子,你早些和應轅一到回娘家,禮物帶的厚重一些,我是不能親自觀禮了,你和你母親好好說一說,別誤會了,唉,我其實真的很想去,隻是我們剛剛被降了爵位,不好意思拋頭露麵,給襄陽侯府徒增尷尬。”


    楊紫丹半蹲,乖順的拿著美人捶給婆婆捶腿,“您的心思母親是知道的,她也經常叮囑媳婦多陪陪您,給您寬寬心,伯府世襲鐵卷還在呢,留在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冬日大雪紛飛,這對婆媳倒是其樂融融。


    永定侯府許二夫人院裏,卻是另一派景象,王素兒怔怔的看著多寶閣擺放的陪嫁定窯梅瓶裏的臘梅花,六歲的繼女許茗趴在炕幾上描紅,四個多月大的親閨女雅兒在炕上呼呼大睡,同父異母的姐妹輪廓倒有些相似。


    “娘,我已經寫了五張了。”許茗舉著手裏的宣紙說道。


    許二夫人回過神來,接過宣紙看了,強笑道:“比上月進益多了,茗兒很用心。”


    許茗到底還是孩子,雖然覺得母親今日情緒有些不對頭,但受了誇讚後還是裂開嘴笑了。


    王素兒看著女孩天真無邪的笑容,突然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在老家成都浣花溪邊的三個玩伴,那個時候她們的眼神都是如此的清澈,沒有絲毫戒備之心。


    王素兒叫丫鬟們帶著許茗洗手去隔間吃點心,這時雅兒也醒了,在被子裏扭動著小腦袋找母親,王素兒忙坐過去輕輕拍著被子,心慌意亂的哄雅兒繼續睡覺,雅兒不願再睡,小嘴唇期盼的吸吮著。


    “雅姐兒怕是餓了,瞧著小嘴唇嘟的。”崔媽媽叫了奶娘抱下去喂奶,又端了兩盤點心擱在炕幾上,“午飯沒見你吃兩口,這會子先墊點吧。”


    王素兒淒然一笑,“讓媽媽費心了。”


    崔媽媽勸道:“你也莫要想不開,二爺公務繁忙,這又是年關,應酬來往多,偶爾一兩晚不回來歇著也不是什麽大事。”


    王素兒坐在炕背靠椅上,歎道:“若雅兒是個男孩兒,他那裏會如此冷淡呢?那天從寧園子龍百日酒宴回來,他就沒個好臉色,唉,我生來福薄,比不得表妹,她雖早產了,卻是母子平安,現在又貴為侯夫人,可見人和人是不能比的。”


    崔媽媽安慰道:“隻見賊吃肉,不見賊挨打,那些公侯伯爵夫人表麵光罷了,有的是咽苦水的時候,早產九死一生,母子平安隻是僥幸,我可不願見你為了富貴受這份罪,安安心心過自己日子就好,養好了身子,明年定是個哥兒。”


    王素兒臉色一紅,手裏的菱粉糕捏成了粉末,“生了雅兒後,二爺他――他再沒和我行夫妻之禮了。”


    崔媽媽憐愛的看著素兒,說道:“你產後身子豐滿了很多,我給你尋幾幅瘦身的方子吃下,再好好打扮打扮……”


    是夜,許二爺還是沒回家。


    臘月十三,燕京郊外溫泉田莊,添衣穿著出風毛灰鼠皮鬥篷去庫房最後一次清點需要帶進寧園的各色新鮮菜蔬、鮮魚、牛羊肉等物品,這些寧園過年都要用上,尤其是溫泉水邊種植的菜蔬,夫人最喜歡吃這個。


    一一核對完畢,添衣才回去和剛出了月子的朱砂一道用早飯。


    “天上還飄著雪呐,下了一天一夜都不見停歇,路上恐怕不好走啊。”朱砂憂心道。


    添衣喝著白粥,說道:“就是乘著這個時候趕緊上路,否則瑞雪花成冰塊,路上濕滑就更不好走了,寧園又等著用這些東西,我也要去賬房交田莊的賬。”


    朱砂麵有歉意,說道:“這本是我的活計,我身子不方便,辛苦你了。”


    添衣笑道:“朱砂姐姐快別這麽說,我病的那些日子,也是你派人悉心照料才好的,我們姐妹一場,互相幫襯也是應該的,等開了春你養好身子,虎子也大了些,就抱去給夫人瞧瞧,夫人說虎子和世子年齡相仿,將來一起練武讀書也好有個伴……”


    騾車加上馬車足足裝了六輛車,添衣坐在最前麵的青螺車上,懷裏抱著手爐,車裏還生著紅泥小爐,盡管如此,還是有陣陣寒氣侵入馬車。


    也不知在馬車顛簸了幾時,突然馬車劇烈晃動起來,外頭趕車的車夫叫道,“不好!怕是大雪迷了騾子的眼睛!這騾子要發瘋!添衣姑娘快跳下來!這雪厚,不要緊的!”


    添衣大驚,忙掀開厚氈門簾往外瞧,但見青螺瘋狂的往前方亂跑,而不遠處就是一個陡坡,車子肯定經不起這個折騰!


    添衣心一橫,用灰鼠皮鬥篷裹住頭臉,朝著路邊鬆軟的積雪處跳下去!


    腿腳先落地,上身卻順勢往下坡滾去,添衣根本收勢不住,突然破空一響,左腿被一個東西牢牢纏住,停止了滾動。


    添衣驚魂未定的撥開遮攔頭部的鬥篷,看見路邊有個英武的男子騎在大宛駿馬之上,手裏握著皮鞭,而皮鞭的尾端正纏著自己的左腿!


    兩個跟車的婆子忙奔過來攙扶添衣,添衣左腳發麻,站在雪地裏給那男子斂衽行禮,“多謝恩公救命之恩,還請恩公留下姓名,他日定當報答。”


    那男子看到添衣的麵容後一怔,而後笑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有緣救得佳人,這是我的福氣。”


    添衣覺得此人說話有些輕浮,便福了福,在兩個婆子的攙扶下上了馬車。


    那男子看著馬車消失雪地裏,身邊的親隨說道:“伯爺,雪漸大了,還是趕緊啟程吧。”


    威武伯收回了目光,吩咐道:“打聽這是誰家的女子,如此佳人,還真有點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同父異母什麽的,《雷雨》的悲劇就是這麽來的,嗬嗬。


    圖為王素兒陪嫁定窯梅瓶,舟家裏有一個類似的仿品,嗬嗬,一百多塊錢買的,放在家裏過過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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