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四,大雪。


    白帝鎮的冬天很冷,這和燕京的冷還不同,燕京是那種酷烈的冷,幹燥而猛烈,在外麵行走有貂裘和手爐;在室內又有火炕地龍的燒著,不知不覺中冬天也就過去了。


    可是蜀地的冬天是濕冷,沒有北方那些取暖的設施,也沒有像在成都老宅的時候有十來個丫鬟婆子們伺候著,睡蓮等人隻能在屋子裏攏一個火盆,火盆燃到半夜就熄了,若要取暖,基本靠在被窩裏抖。


    睡蓮每每被凍醒,就披衣起來給自己重新灌一個湯婆子,靠著湯婆子的熱力,勉強能維持到第二天天亮起床。


    宋氏因有孕,添火炭、換湯婆子就由丈夫寧佑來做。


    天氣冷,心裏又惴惴不安的,慧蓮幹脆搬到怡蓮房裏和她同住,兩個人各蓋一床被子,擠在一張床上睡覺,怡蓮半夜醒了,會給自己和慧蓮都換上新湯婆子,因此這三個蓮中,慧蓮算是睡的最安穩的。


    樓下寧嗣和寧康也是擠在一起睡,不過小男孩火力大,一晚上倒不像樓上的女人們那樣覺得冷。


    因局勢太緊張,怕走漏了風聲,柳氏沒有主張請傭人來伺候,除了做飯和洗衣交給靈船那對聾啞夫婦來做,邱師爺每天出門買一筐菜送進廚房,其他事情收拾房子、縫補衣裳等等都是嬸娘和侄女幾個親自動手。


    寧佑上午帶著寧嗣和寧康兩個讀書寫字,下午三個男丁練習射箭,甚至還幫著做打水劈柴這種體力活。


    這令這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公子小姐們暗暗叫苦,可是誰也沒有怨言――比起兩個庶支、還有死守燕京的五爺和顏老太太,他們最起碼是能保證安全了。


    柳氏和睡蓮一樣,都是極想要有個私人空間的,所以即使她們是住在隔壁,也沒有提出搬到一起住的事,柳氏苦中作樂道:“我這把老骨頭還算硬朗,壓了三層被子都沒壓折了。”


    後來邱師爺尋了幾床狼皮褥子給柳氏和三個蓮墊在床下,才稍微覺得好些。


    這一日清晨,睡蓮披衣起來,穿著臃腫的棉衣棉褲打水梳洗,用慣了西洋水銀玻璃鏡,現在看著銅鏡裏模模糊糊的人影,加上荊釵布衣的,竟是覺得自己在看另外一個人似的!


    正對著鏡子發呆呢,門外咚咚有人敲門,睡蓮打開門栓,見柳氏端著一個竹製無漆的托盤,盤上放著一碗細麵,上麵還窩著兩個煎雞蛋。


    “嬸娘快進屋,外頭冷。”睡蓮忙將柳氏讓了進來。


    柳氏笑吟吟將麵碗擱在既是飯桌、也是書桌、更是畫桌的竹製方桌上,說道:“今日你就要十五歲及笄了,逃難到此,不能給你辦一個盛大的及笄禮,嬸娘親自動手給你做了一碗長壽麵,趕快趁熱吃吧。”


    大冬天的,冰天雪地,一早起床去廚房倒騰這個,睡蓮心裏過意不去,笑道:“事到如今,誰還講究這個呢,嬸娘這碗麵就夠了,睡蓮知足的。”


    言罷,睡蓮就在柳氏的注視下吃完了這碗長壽麵。


    看著睡蓮津津有味的吃相,柳氏心裏酸楚的很,若沒有肅王這場變故,顏府五房的嫡長女及笄,肯定是鮮花鋪錦、烈火烹油的大肆操辦一場,燕京城數上命的貴婦閨秀幾乎都會悉數到場觀禮,那將是怎樣一副繁華的景象?


    肯定能夠與去年英國公府十小姐張瑩的及笄禮相媲美吧,在柳氏心裏,五房的睡蓮不輸任何一個豪門閨秀,可是如今,自己能夠做的,隻是親自動手做一碗長壽麵給她了……。


    顏睡蓮十五歲及笄禮,沒有華麗的衣飾、沒有身份貴重的讚者、也沒有德才兼備的主賓,更沒有八方貴賓來觀禮,就這樣幾乎是無聲無息的過去了這一天。


    到了夜晚,廚房多炒了幾個菜,還做了一個火鍋,逃難的八個人坐在一起,以茶代酒,各敬了睡蓮一杯,柳氏送了一支貓眼石簪子和一件厚實的棉襖;怡蓮送了一支步搖簪和一雙親手做的棉鞋;慧蓮送的是一支翡翠鐲子和兩雙繡帕;宋氏懷著身子不方便做針線,就送了一對金剛石耳墜子;寧佑、寧嗣、寧康送的是自己的詩畫。


    與此同時,燕京北城北居賢坊魏府。


    就在昨天,一紙所謂的“聖旨”下來,顏府被抄沒家產,除了東平郡王的女婿顏大爺以外,顏府全家貶為庶民,家裏的奴婢全部成為官奴發賣,收回先皇禦賜給顏家什刹海的大宅子,各種禦賜之物,連同顏家所有的私產都充公!


    家裏唯一的三個主子,顏老太太、顏九爺和五夫人楊氏被驅除出顏府,顏府朱門上貼上了封條。


    其實比起首輔大人全家問斬,七歲以下男女童為官奴,以及京城其他十來家直接被抄家、男丁流放長白山,家眷淪為官奴的官宦人家而言,顏家這真的算是輕的。


    因為顏五爺謹記顏老爺子遺囑,遠離政治中心久矣,羅織不了什麽大的罪名,楊閣老雖然恨毒了顏府,但是偽帝(即肅王)的左膀右臂――東平郡王府還是顏府正兒八經的親家,加上肅王的姑姑安寧公主求情、還有文官清流們如蝗蟲般為顏府開脫的奏折,使得偽帝不得不考慮平衡,不能任由楊閣老一意孤行,最終還是從輕發落了。


    於是乎,在臘月的雪天裏,顏府的奴婢被官兵豬狗般圈在屋子裏,哭嚎成一片,眼睜睜看著顏九爺攙扶著顏老太太一步一步走出府去,臥病在床的楊氏則都卷在被子裏直接扔了出去!


    待走出顏府,門外停著兩輛馬車,魏大舅正指揮兩個婆子將剛剛被扔出門外重病的楊氏抬一輛馬車。


    顏老太太和顏九爺都不僅一怔,“你們――?”


    魏大舅母挪動著肥胖的身體,扶過顏老太太,說道:“我婆婆說了,顏魏兩家既然結為秦晉之好,就該互相幫襯著,如今親家有難,我們魏家雖然沒有本事,但也不能袖手旁觀,所以要我和大爺接您和九爺去家裏住著,隻要您別嫌棄我們家簡陋就成。”


    顏老太太喃喃道:“親家太太真是厚道……。”


    顏九爺則對著魏大舅夫妻兩個深深一輯,以前他覺得魏大舅窩囊,魏大舅母則鑽進錢眼裏去了,很是瞧不起這對夫妻,如今卻――,雖說偽帝遲早都會下台,可是這對夫妻做到現在這樣真的很不容易,若換成是自己,未必有膽量接納剛剛被驅除出府的庶民。


    入夜,魏老太太問道:“親家那邊都安排妥當了?”


    魏大舅母道:“顏九爺就住在外院以前緯哥兒的院子裏,媳婦已經送了四套新冬衣過去,有兩個


    小廝伺候著。”


    “五夫人楊氏那邊已經請了大夫,兩個婆子並一個妥帖的丫鬟照看煎藥吃藥――不過,那大夫說,要咱們準備後事,楊氏已經油枯燈盡了,又被驚嚇過度,很可能熬不到過年,媳婦已經吩咐管家準備板子和壽衣,算是衝一衝也好。”


    “顏老太太院子裏所有的東西都是比照著您來的,媳婦已經對下人下了死命,甭管是誰、也甭管有多少年的臉麵,誰要是敢怠慢了那位,媳婦都會打了板子趕出去,絕不姑息。”


    魏老太太想了想,問道:“還有那位張嬤嬤呢?她是個自由身,又是宮廷女官,她不像那位七夫人,已經是顏府的人,所以張嬤嬤至今還能保持著女官的身份,你可別忽視了她。”


    魏大舅母麵露欽佩之色,讚道:“那位張嬤嬤,還真是個忠心的,昨晚就來說服咱們接納顏老太


    太母子,現在還親自伺候顏老太太飯食呢。”


    “果真?”魏老太太有些不可置信,“這些年我冷眼瞧著親家太太和七夫人是麵和心不合,張嬤嬤應該會因為這個原因對親家太太頗有微詞才對,怎麽如今――?”


    “張嬤嬤是個厲害的。”魏大舅母感歎道:“宮裏頭出頭來的,心裏的彎彎繞繞咱們是瞧不清的,若不是前晚張嬤嬤的提醒,咱們估摸著還要等風聲稍微平息了才去接親家呢。”


    “如今看來,張嬤嬤的說法是極對的,咱們立刻把親家太太接過來,看似風險極大,可實際上並沒有什麽,皇――偽帝已經決定網開一麵,給東平郡王府麵子,還能以穩固燕京清流士子之心,顏閣老也不好幹淨殺絕。”


    “再說了,哼哼,顏家棋高一著,庶支早就去南方投親靠友,兩個嫡支更是神不知鬼不覺的早就逃走了,誰不知道去向,他能去那裏尋去?偽帝說什麽號令天下去誅殺魏王,可是號令出了燕京,誰把偽帝的號令當回事?”


    “最近盛傳皇上並沒有駕崩,隻是被韃靼圍困平涼城,已經有幾支軍隊出發去西北勤王了,皇上遲早會回來的,到時候……。”


    “您看看,咱們昨天剛把親家接過來,晚上就有多少人家偷偷給咱們送東西,敬佩我們魏家人也是風骨的?今天大爺在國子監,以前瞧不起他的學生和博士們主動給他行禮呢,連祭酒大人都恭恭敬敬的呢。”


    “張嬤嬤說的沒錯,咱們魏家人想要翻身,除了兩位哥兒讀書科舉、苦熬資曆是不成的,必須要借著顏家的清流名聲,咱們魏家人好了,睡蓮以後嫁人,腰杆子才會更硬不是?”


    提到睡蓮,魏老太太長歎了一口氣,說道:“說起來,今天是睡蓮十五歲生日呢,本來以為有個盛大的及笄的,我連禮物都挑好了,可誰知,唉,連人都不知道去了那裏,誰在管她吃飽穿暖,唉。”


    魏大舅母忙勸道:“睡蓮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沒事的,咱們眉兒已經把所有的苦都受了,睡蓮她,應該會有好日子過的。”


    提到淒涼而亡的魏如眉,魏老太太再也忍受不住了,撕心裂肺的哭道:“眉兒這孩子苦啊!娘家人對不起她,婆家人也對不起她,就剩下睡蓮這個獨苗,如今也不知去向!”


    “我恨!我恨老頭子明明已經投靠了楊閣老,卻還瞞著我,把眉兒嫁過去!我也恨顏家狠心,活活的把眉兒折磨死!當初親家太太是怎麽說的?說要把眉兒當親閨女看待,誰不能委屈了她;姑爺是怎麽拍著胸脯,說會好好照顧眉兒一輩子?可到了最後,誓言成了空談!”


    “我最恨的還是我自己沒用!眼睜睜的看著眉兒受苦卻無能為力!”


    “我恨啊!我明明已經那麽恨了,卻還要為了魏家人將來的富貴,把害了眉兒的仇人客客氣氣請到家裏來奉為上賓!我恨權勢!我恨名利!我明明那麽恨這些,就是這些東西引老爺子上了邪路、害了眉兒、但我卻一直在為了這位做違心的事!”


    魏大舅母第一次見婆婆如此失態,連死去的公公都咒罵,忙過去拍著魏老太太的脊背,也跟著哭道:


    “您別生氣了,這不是有報應嗎,咱們魏家敗落了,顏家現在也不是落難了嗎?那顏五爺還在詔獄受折磨呢,天下自有公道,咱們現在收留顏家人,是贖罪也好,是在沽名釣譽也罷,咱們又沒有做壞事,肯定能盼得睡蓮平安歸來的……!”


    與此同時,魏府東院客房,顏老太太坐在火炕上若有所思,腿上蓋著厚厚的毯子,張嬤嬤將飯菜端上炕幾上勸食,“老太太,您多少還是吃點吧。”


    顏老太太說道:“你倒是忠心,如今柳氏已經走了,你還死心塌地的跟著顏家。”


    張嬤嬤說道:“當年在宮裏頭,是七夫人幾次三番救了我的命,我就一直追隨著她,如今七夫人避難去了,她臨走時曾經交代我好好照顧您,我當然會盡心盡力。”


    顏老太太喝了幾口燕窩粥,就說道:“端下去吧,我不想吃。”


    張嬤嬤看著盛著燕窩粥的汝窯天青釉碗,說道:“其他也就罷了,著燕窩粥是親家太太身邊的李嬤嬤親手用銀桃子熬出來的,就隻有兩碗,另一碗給親家太太送過去了。”


    言下之意,就是說今日不同往日,如今寄人籬下,人家給了麵子不能不要,免得被人說閑話。


    顏老太太如何不懂得張嬤嬤弦外之音,於是就耐著將這碗燕窩粥吃了個幹淨,張嬤嬤幹淨的利落的收了碗,將食盒提了出去,出了院門,瞅見四處無人,便偷偷拿出剛才顏老太太用過的汝窯天青釉碗藏在袖子裏,換了一個魏府的普通天青釉瓷碗進去,故意踉蹌一下,食盒便砸落在磚地上,裏頭的碗盤頃刻間碎裂一地!


    守門的婆子聞訊出來,隻見張嬤嬤正拿著掃把掃磚地上的殘菜和瓷片,連忙搶過掃把說道:“都是小丫頭們沒把這地上的冰除幹淨,害的嬤嬤您摔倒了,真是該打。”


    張嬤嬤說道:“是我年老昏花,不關她們的事。”


    幫忙收拾完這堆殘渣,張嬤嬤回到了自己的院落,燈光下,張嬤嬤對著那個汝窯天青釉瓷碗冷冷一笑。


    作者有話要說:張嬤嬤想要做什麽,相信各位都能猜出來。黃雀在後啊。


    圖為張嬤嬤的汝窯天青釉碗,宋,高6.7cm,口徑17.1cm,足徑7.7cm。碗撇口,深弧腹,圈足微外撇。這件汝窯碗造型規整,胎質細膩,釉色如湖水映出的青天,堪稱精美的稀世珍品。目前所見傳世宋代汝窯碗僅有兩件,除故宮博物院收藏的這件外,英國倫敦大維德基金會亦收藏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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