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顏府大小主子們裏三圈、外三圈“圍觀”大姐兒的時候,已經是媳婦子打扮的彩屏扶著顏老太太來到了大堂。


    彩屏嫁給了辛財、生了兒子後身材略顯豐滿,本來顏老太太是打算等彩屏兒子滿三歲後再回鬆鶴堂當差、以後再作為陪房陪著睡蓮出嫁,當管事媽媽的。


    可是顏老太太在今年春天病了一場,誰伺候也不得心,彩屏主動要求回來,顏老太太感動的老淚縱橫,一口氣尋了一個妥當的奶娘和鬆鶴堂的一個二等丫鬟過去,幫著照顧彩屏半歲的兒子。


    比起四年前的老當力壯,顏老太太乍然老了許多,她也開始拄拐了,彩屏扶著她坐在紫檀雕西番蓮“慶壽”紋座椅上。


    眾人按照長幼次序站好,齊齊向顏老太太行禮。


    堪堪一派子孫滿堂的氣象,顏老太太的目光掃視一圈,四年過去,唯一不變的是她依舊銳利的目光。


    顏老太太看了看木然的寧佑,又看了看站在最不起眼處神情哀傷的素兒,真是冤虐啊,兩個人是她的手心手背,無論戳那個都疼,可偏偏手心手背一起疼,痛徹心扉,左右為難,隻有在念佛經的時候,才能得到片刻的喘息!


    “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三場大雪了吧。”顏老太太說:“天氣冷,路又滑,來來往往的,沒得凍著摔著了,尤其是大姐兒還小,最禁不住風雪了。從今兒起,不用天天晨昏定省了,每隔五日來請安即可,若遇到這個飛雪天氣,就等雪停了再來。”


    顏大爺和顏五爺忙說孝道為先等話推辭,他們也不想來,可是都做官的,若被禦史參奏不孝,是很麻煩的,多少官員栽在這裏頭。


    顏老太太擺擺手,說道:“不必多言,此事就這樣定下,我不是心疼你們,我是心疼孫子們和大姐兒。”


    顏大爺和顏五爺又發感慨讚美顏老太太菩薩心腸。


    顏老太太耐著性子聽完了,最後對睡蓮說道:“今天是你生日,因你母親和九嬸娘身子不太好,大伯娘和七嬸娘又要忙著過年,所以今年不能給你張羅生日了,全家聚在一起簡簡單單吃碗長壽麵,晚上加幾個菜罷,等明年你十五歲及笄,家裏就給你大辦一場,今年就委屈你了。”


    睡蓮忙笑著說道:“孫女不覺得委屈,孫女這些日子跟著大伯娘和七嬸娘學著管家事,自知理家不易,不過是十四歲的小生日,簡單過的好。”


    其實前些日子和姚知芳、英國公府的張瑩在顏如玉的溫泉莊子上就偷偷提前過了生日,和好朋友一起放鬆的說說笑笑,總比戴著麵具提高警惕和一群閨秀貴婦們周旋敷衍的強多了,睡蓮並沒有覺得有什麽遺憾的。(.mianhuatang.info無彈窗廣告)


    “就知道你是個懂事的。”顏老太太點點頭,對彩屏說道:“擺飯吧。”


    早飯是擺在鬆鶴堂的暖閣裏,男人們坐一桌,顏老太太和孫女們並素兒坐一桌,五夫人楊氏和九夫人沈氏因小產後身子還沒複原,老太太放了兩人各自回去吃補藥調理,奶娘抱了大姐兒回去吃米糊。


    所以站在後麵給老太太和小姑子們布菜添湯的是大夫人姬氏、七夫人柳氏、莫夫人、大少奶奶梅氏、五少奶奶韋氏和七少奶奶徐氏(即徐汐)。


    每個人麵前擺的都是一小碗長壽麵,長長的手擀麵條,澆上鮮美濃厚的湯頭。


    吃這種麵其實最能反映一個人的飯桌上的禮儀本事。要做到不出聲、嘴唇又不能沾上湯汁,一碗麵吃下來,嘴唇幹幹淨淨的,不用掏出帕子擦拭才算過關。


    在這一點上,所有女孩子都做到了。因老太太早上發了話,所以所有人都將碗裏的麵條吃幹淨了,就連最討厭吃麵食的慧蓮也是如此。


    吃完了麵條,丫鬟收去空麵碗,開始從食盒裏依次端出火腿冬筍湯、香菇雞絲粥、紫米粥、老鴨湯熬的粳米粥、油炸小果子、雜麵小饅頭等小食,以及一些開胃的小菜、醬菜等等,林林總總,擺了一桌子。


    大夫人給老太太盛了碗紫米粥,七夫人柳氏夾了塊鬆軟的山藥糕放在老太太麵前的磁碟上,莫夫人夾的是一塊香鹵豆腐,都是老太太素來喜歡的。


    梅氏、韋氏和徐氏給品蓮、玫兒、怡蓮、睡蓮、慧蓮、琪蓮還有王素兒盛湯和粥品。


    梅氏和徐氏還沒有給睡蓮布過菜,不知道她的喜好,隔房的韋氏嫁來顏府大半年,她給睡蓮盛了一碗老鴨湯粳米粥。


    韋氏自知出身低了些,平時就賠上十分小心過日子,每個小姑子的喜好都用心打聽,不敢弄錯了,比如品蓮和慧蓮喜歡喝湯,不喜粥品;怡蓮和琪蓮喜歡喝桂圓八寶等甜粥;睡蓮平時喜歡甜食(貌似幾乎沒有她不喜歡吃的食物),但是粥品卻隻愛喝鹹味粥。


    老鴨子用慢火吊了一整個晚上,用這種湯汁熬製的粳米粥鹹香味美,很對睡蓮胃口。


    睡蓮的吃相是七夫人柳氏親自調/教的,連向來苛刻挑剔的徐汐也挑不出什麽毛病來,隻是覺得睡蓮揮動右手瓷勺的頻率明顯比在座的所有人都要快,徐汐覺得有些奇怪。


    不過,在睡蓮連喝了兩碗鴨湯粳米粥、四隻小煎餃、一個小饅頭,一塊菱粉糕以及各色小菜不計後,徐汐很快明白過來――原來睡蓮的飯量是其他小姑子的一倍多,如果不加快速度,等大家都停了筷子,睡蓮就隻能吃個半飽。


    徐汐來京城顏府已經快一個月了,深知這裏規矩大,除了老太太和生病調養的人可以開小灶外,其他一概按照規矩來,縱使睡蓮這樣嫡出的小姐,也不能隨意指使內院大廚房單獨開火做飯的。


    所以如果這頓飯吃不飽,隻能等到中午補上,或者回去吃點心墊吧墊吧了。


    難怪睡蓮能長那麽高,這食量也不同凡響,也就比自己的胖子丈夫少那麽一點點了。


    看著睡蓮那副怡然自得的姿態,徐汐內心的嫉火陡然一發不可收拾:如果那天計策成功,睡蓮就是自己的大嫂了,到時就是睡蓮站著伺候自己這個小姑吃飯,如今恰好反過來,自己還要給她布菜!


    那天睡蓮明明被自己迷倒,而後離奇失蹤,而後出現在圍觀寧珂抱著落水的自己的人群中,這是徐汐人生路的逆轉,徐汐百思不得其解,她恨寧珂的同時,順帶的也把睡蓮恨上了。


    徐汐掃了一眼飯桌,突然眼睛一亮,她拿著布菜的烏木包銀筷子,給睡蓮夾了個香脆小麻花和一根醬黃瓜。


    睡蓮其實此時才吃了九分飽,另一分是留著喝茶的,此刻盤子裏多了兩個小食,她其實也能毫不費勁的解決掉,隻是呢――在這種大家子圍桌吃飯的場合,麻花和醬黃瓜都碰不得!


    為什麽?因為這玩意兒不同於麵條,無論你吃相多麽優雅,哪怕你是個天仙呢,麻花和醬黃瓜咬在嘴裏都會發出“卡巴卡巴”、“咕嘰咕嘰”的聲音!


    所以小姐們即使喜歡吃,都不會在這種場合碰它們。


    這兩道菜能出現在早餐桌上隻有兩個原因,第一是桌上擺的總有那麽一兩道是用來看,而不是用來吃的,好看而已;二來是顏老太太偶爾喜歡吃兩口這個,老太太年紀大了,也不太像以前那麽講究,畢竟她這個年齡,拿著瓷勺的右手都會發抖,吃飯肯定會發出聲響。


    徐汐敢布上這兩道菜,就是仗著第一次伺候睡蓮吃飯,裝不懂糊塗,陷睡蓮於兩難的境地。


    如果睡蓮不吃,就是不給第一次給她布菜七嫂麵子;如果睡蓮吃了,就肯定會在餐桌上出醜。


    睡蓮瞧著小麻花和醬黃瓜,暗想徐汐的怨念很深吧,這都是你自找的,害人終害己,唉,不過和這種人沒有道理可講,徐汐是絕對利己主義。


    不過,你以為這點小伎倆就能難倒我嗎?好歹我也在這裏混了四年,有了點人脈,你就是一條強龍,也鬥不過我這條地頭蛇呀!


    睡蓮微微側身,拿出帕子在嘴唇上浮了浮。伺候老太太的彩屏其實早就瞧見,但是她不方便出手,因為此時她還是鬆鶴堂的人,不能讓顏老太太覺得她和九小姐親近。


    所以,彩屏悄悄碰了碰七夫人柳氏,柳氏了然,將睡蓮盤子裏的麻花和醬瓜夾走了,淡淡對著徐汐說道:“侄媳剛來,還不知道九丫頭冬天最容易上火吧?油炸和醃製這種燥熱的東西最好不要夾給她。”


    四年前,睡蓮就上火上的“吐血”暈倒過,而且恰好也是在生日那天,這事幾乎都知道。


    所以柳氏這句看似無心的話,卻引起了很多人的回憶。眾人看徐汐的目光就有些異樣了,大夫人那時還在揚州,也聽說過此事,所以她用眼睛狠狠夾了徐汐一眼。


    我那裏知道這些!徐汐心裏不服,不過還是低聲道了歉。


    食不言寢不語,睡蓮含笑點點頭,表示自己很大度,很不介意七嫂的“無心之失”,然後埋頭吃柳氏夾的玉帶蝦仁了。


    經過十幾年的曆練,睡蓮已經學會保養身心和身體,絕對不會帶著壞情緒吃飯,平時注意鍛煉身體,蹴鞠射箭蕩秋千,要麽去花園散步,十四歲就已經長到了一米六八的身高!年紀最大的品蓮才隻到她的肩膀。


    柳氏曾經偷偷告訴睡蓮,她比大姑姑高多了,相貌雖還有七分相似,可氣質截然不同,大姑姑是才女的高華出塵,睡蓮是安享俗世的通透淡然。


    睡蓮暗自總結的是:大姑姑是謫仙人,自己是甘於世俗的土鱉。


    當顏老太太飯畢,眾人紛紛跟著停了筷,再次請安後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睡蓮瞧出七嬸娘柳氏心情不好,她回到聽濤閣應付了一上午前來拜壽送禮的人,草草吃過中午飯,就冒著風雪去來思院陪柳氏說話。


    柳氏正在草擬開春二月寧佑婚禮的賓客名單,睡蓮湊過去幫忙鋪紙研磨,還東拉西扯引柳氏說話。


    柳氏低頭寫名字,突然問:“你是不是覺得嬸娘很自私?”


    “啊?!”睡蓮囁喏一會,說道:“換成是我,我也會做出和您一樣的決定。”


    柳氏也寫不進去了,幹脆將毛筆擱在象牙雕筆架山上,歎道:“我是宮裏頭出來的,自認閱人無數,很少看走眼過,素兒她實在不適合做我的兒媳。”


    “這不僅僅是家世的原因。素兒是如紫藤一般的女子,她隻有牢牢纏住大樹才能存活。而我的寧佑現在還是一顆沒有成材的小樹,如果被紫藤纏上了,稍一不慎,小樹的生長方向就發生偏差,甚至雙雙纏死。”


    “今年春天,當他知道我定下鴻臚寺左少卿家的嫡次女時,雖然表麵上沒什麽,可是春闈還是發揮失常,名落孫山了。你父親之前考過他的文章,對我很篤定表示他能得中的。”


    “所以說,我需要的,是個性和你相似,堅強如磐石又柔韌如伏柳般的女子。無論風雨,她都能和寧佑相伴,互幫互助。你七叔走的那麽早,又和三位兄弟隔了肚皮,而且以前老太太做過的一些事早就引起他們的不滿,老太太在一日,還能招撫著寧佑,老太太一走,如果那時候寧佑還沒有成材,到時候寧佑這個嫡孫,很可能連庶出都不如。”


    “我一個寡婦,能支撐寧佑多久呢?畢竟能陪他走一輩子的,是他的妻子。”


    “我知道他們從小青梅竹馬,你有情,我有意,就差捅破那層窗戶紙;我也知道老太太因素兒的親事屢屢不順,以前的那點意思又死灰複燃,還愈演愈烈;我也知道自己違背老太太的意願,以雷霆手段定下寧佑這門親事太過冒險。”


    “老太天因此氣的在春天病倒一回,罵我不孝,兒子心裏也是怨我的吧。可沒有法子啊,我首先是個母親,然後才是媳婦、最後才是舅母,我首先要維護的,是兒子的利益。”


    “所謂情愛,在現實麵前不堪一擊。當今聖上是個多麽鐵腕的明君,可是他也隻能眼睜睜看著先皇後枯萎凋零。”


    柳氏揉了揉發酸的頸脖,睡蓮忙過去幫著揉著,柳氏看著炕幾上宋朝定窯青瓷盆裏養著的玉台金盞水仙花,說道:“寧佑還小,在家族的庇護下,還沒有意識到地位和權勢的重要。”


    “他現在覺得與未來妻子詩詞相和、紅袖添香便是完美。可是等他慢慢長大,看到同齡同窗好友一個個高中甚至高升之時,他就會厭倦的,會後悔。而我作為母親,必須盡全力不讓他以後後悔。”


    作者有話要說:柳氏她首先是一個母親。


    柳氏和《紅樓夢》王夫人的處境截然不同。


    王夫人有老公,有賈蘭這個嫡孫,有娘家,而柳氏隻有寧佑,她必須做出決斷。


    圖為柳氏房裏的宋朝定窯瓷器,不知道大家發現木有,我描寫柳氏房裏的瓷器幾乎都是定窯的,蘭舟總覺得這種簡單低調而精致的器皿,才能配上柳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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