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從重慶入江,在長江上航行了十天,終於十一月十七日中午的時候到了鎮江港――這表示旅程過半,接下來,就要從京杭大運河北上了。


    此時鎮江還沒下雪,但天空灰暗,北風奇冷,估計下雪也是早晚的事。原本姚知府是打算在港口停留一天,在鎮江城采買些年貨回京,但船頭說今年冷的早,如果運河結冰,到時候棄船登車也能到京城――但是姚夫人有孕,恐怕難以忍受馬車顛簸,所以在港口最多停留一個時辰,交接通關文書,補充給養即可。


    姚知府覺得有理,便吩咐船頭按照他的想法執行,隻在杭州港停留一個時辰,準備轉舵北上入京杭大運河,並準備充足的火油,萬不得已的時候,方便夜航時照明用。


    豈料官船剛一入港,便有一烏篷小船靠近,船頭搖櫓的船夫大喊:“請問是成都知府姚大人的船嗎?我們是兩淮鹽運使顏大人的家仆,奉夫人之命來看望侄女和外甥女!”


    顏睡蓮和王素兒聽聞這個消息都是一驚――伯父/大舅舅住在揚州,怎麽會特意派仆婦來鎮江港了看望自己?官船北上橫豎也經過揚州,為什麽會派人巴巴的在杭州等呢?


    一刻鍾後,兩個體麵的管事媽媽和四個提著禮盒的丫鬟上了官船,來船艙拜見兩位小姐。


    兩個媽媽衣著打扮和談吐均不俗,顏睡蓮和王素兒不敢受全禮,一起側身受了半禮,請媽媽坐下說話。


    表姐妹王素兒居長,自是素兒先開口,素兒寒暄道:“不知如何稱呼兩位媽媽?”


    圓臉微胖的媽媽說:“奴婢夫家姓孫。”


    容長臉蛋、左邊眉毛下方有顆小紅痣的媽媽說:“奴婢夫家姓劉。”


    “原來是孫媽媽和劉媽媽。”王素兒笑道:“你們辛苦了,這麽大老遠來看我和睡蓮妹妹。”


    睡蓮若有所思,瞥了一眼立在門口的劉媽媽,劉媽媽篤定的點了點頭,睡蓮頓時了解了――這有紅痣的管事媽媽必定和劉媽媽有些淵源。


    孫媽媽答道:“不敢當不敢當,我家夫人聽說兩位小姐隨著姚大人的船回京城,本打算親自來一趟的,可惜臨出門受了風寒,就派奴婢二人帶些薄禮來了,又因今天冬天冷的早些,擔心官船在揚州時不入港停靠,所以派奴婢兩人在鎮江碼頭候了三天,總算把兩位小姐盼來了。”


    王素兒忙道:“豈敢讓大舅母來看晚輩,又是大冷天的,真是折殺我們了。”


    紅痣劉媽媽命丫鬟把禮盒呈上了,解釋道:“我家夫人說,燕京城不比成都暖和,又擔心路程遙遠凍著了兩位小姐,就備了每人一件大毛鬥篷和圍脖,以及一雙厚底裏外發燒的皮靴子……。”


    之後主賓又說了些“簡薄了”、“莫要嫌棄”、“多謝”、“問候家裏人”……之類的客氣話。


    因官船要啟程,兩個媽媽很識相的沒有久留,表姐妹二人更不敢說“多坐會”之類的留客話,從上船到離船不到兩刻鍾的時間。


    劉媽媽和崔媽媽分別替自己家小姐打賞了大夫人的兩位媽媽,劉媽媽給的是紅封,崔媽媽給的是荷包,裏麵裝的東西均未可知。


    送之離船時,劉媽媽有些欲言又止,而後還是問紅痣媽媽,“您――你可是胭脂姐姐?”


    那紅痣媽媽先是下意思點點頭,而後身形一震:這個人怎麽會知道自己的閨名?


    劉媽媽眼眶微濕:“我是翠玉妹妹啊。”


    “我說著怎麽麵熟!原來是你!”紅痣媽媽激動的握著劉媽媽的手,刹那間百種情緒齊上心頭,“我八歲就離開成都,那時你才五歲,我們有四十年沒見了吧,你們一家不是一直在老家看守祖屋和祖產麽?怎麽你……。”


    “我們是送九小姐回府的――可不就是四十年呢,若不是你眉毛的那顆紅痣,我就認不出你了,我現在應該叫你大表嫂吧,嗬嗬,兜兜轉著,我們還是成了一家人。”劉媽媽招呼著采菱,


    “快,跪下叫嬸嬸!”


    采菱忙跪下磕頭認親。


    “多水靈的女兒啊!”紅痣媽媽拔下頭上的玉簪遞給采菱做見麵禮。


    倉促間兩人似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從哪裏說起,又不能在此停留,兩人隻得揮淚告別。


    劉媽媽淨了麵,去睡蓮艙裏回話,說:“剛才那位劉媽媽也是家生子,比我長二歲,她原是大爺房裏的小丫鬟,四十年前顏府從成都裏遷到南京,我們就沒見麵了,後來聽說她嫁給了我堂哥,作為一房人跟著大爺成親時搬出去另外開府了,現在是大爺府裏大小姐房裏的管事媽媽。”


    “大堂姐的管事媽媽?”顏睡蓮覺得很奇怪,大伯母這個舉動有什麽深意?按照通常的習慣,對外送禮的活是專門管送禮的媽媽,怎麽會派內宅女兒房裏的管事媽媽呢?


    “你過來看看大伯母的禮物,可不是她們說的‘簡薄’。”顏睡蓮打開禮盒。


    “這――這也太貴重了!”劉媽媽不禁咋舌。


    裏外發燒的熊皮靴子倒也罷了,那件銀狐裘披風和紫貂圍脖的價格要到千兩白銀吧!


    “素兒表姐的和我一樣,大伯母隨手就送了兩千兩銀子出去,是平日裏行事就如此闊綽呢,還是另有所圖……。(.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


    顏睡蓮百思不解,和劉媽媽種種猜測,都覺得不合理,最後決定將禮物細細收好了,到了京城再說。


    大船從鎮江北上入京杭大運河,行程過半經過徐州時,天空飄起了扯絮般的大雪,靠近兩岸的河麵已經結了成人手掌般厚的冰層。


    姚大人認識到情況緊急,若航道上都結冰了,就不得不棄船登車。他命船頭將船夫分兩班,日夜兼程航行在運河上。


    和姚大人一樣打算的各色官船和商船如過江之鯽,夜晚京杭大運河的航道上被火把和氣死風燈照耀的格外熱鬧,與寂靜的雪花相映成趣,反而比白天千篇一律的古藤老樹昏鴉好看許多。


    顏睡蓮旅途無聊,每到一處便用自製的炭筆將沿岸景色繪在四尺宣上打發時間,慢慢積攢著,居然也能裝訂成一個小本子了。


    這一日,顏睡蓮完成了百船夜航圖,突然聞得遠處一陣轟天巨響,震得偌大的官船都搖晃起來!


    “小姐!”


    采菱衝過來扶住睡蓮,兩人都沒站穩,倒在書案上,霎時采菱手肘磕青了,睡蓮拉著采菱蹲在地板上,兩人死死抱著固定在船板上的床腿。


    震聲綿綿不絕,大船也隨之晃動,航道上驚叫持續了一刻鍾方停下,睡蓮和采菱不敢鬆手,劉媽媽和朱砂石綠慌忙推門進來,見兩人無事,頓時鬆了一口氣。


    “小姐莫慌,剛才船頭解釋說,那震天的響聲是油炮炸開河麵冰塊、清理航道鬧出的動靜。”劉媽媽一邊安慰顏睡蓮,一邊給采菱受傷的手肘塗上藥油。


    果然,行到一裏路,就見到碎裂的冰塊擦著船舷而過,大船加快行程,就怕前方航道再次結冰。當夜就到了滄州,夜晚入睡時,劉媽媽探了確鑿的消息,興奮的說:“明日中午就能到通州了!”


    十二月初十午時,官船到了通州港,港外等候入港的各色大船排成長隊。京城地界,姚大人一個正五品知府實在不算什麽,隻得乖乖排隊,足足等了快兩個時辰,方輪到大船入港口碼頭。


    碼頭上有三撥人在等候。姚大人長子姚知仁二年前就留在京城國子監讀書,此刻他帶著仆從望眼欲穿,準備迎接父母弟妹。


    顏府九爺顏誌成漫不經心的看著大船靠港,指揮小廝婆子們架上青布帷帳,方便女眷下船。


    最引人注目的,是第三撥人――京城十大紈絝中就有六人在此!六個華服公子肆無忌憚大聲談論著春意鬧的四大紅牌,毫無疑問,他們都是來接永定侯府的三爺許承曜的,殊不知許承曜已經“揚名”成都,開創了“平生不識許承曜,妄稱紈絝也枉然”的名頭。


    飽讀聖賢書的姚知仁聽得眉頭緊皺,泰寧侯府世子陳鍾瞧見了,大雪天的搖著灑金川扇晃蕩過去和他搭話:“姚兄,待會接了承曜,和我們一起喝酒去吧。”


    姚知仁毫不猶豫的回絕,陳鍾也不惱,嘻嘻笑著回到紈絝陣營,也不知說了句什麽,紈絝陣營一陣哄笑,安順伯府的七少爺薛輔悄聲道:”噯,你們收斂些,那姚木頭是我表哥,若是被他告上一狀,不用我老子動手,我姑姑就先要捶我了!”


    他姑姑就是姚知府的夫人、安順伯的親妹子,無論在出閣前做小姐,還是出閣後做夫人,都是個彪悍強勢的角色。


    正談笑著,大船拋錨靠岸,錦衣貂裘的許承曜沒等放下踏板,徑直挽著纜繩從五米多高的船頭甲板跳到岸上,穩穩落地!


    陳鍾一行人興奮的迎了過去,紛紛叫好:


    “還以為你在臥龍書院當書蟲了,沒想這身功夫還沒放下。”


    “承曜風采不輸當年!話說春意鬧的幾個姐兒都為你害了相思病,如今解藥來了,那姐兒的病必好!”


    “張兄說的是什麽話?當初那幾個姐兒早就成殘花敗柳了。我包下了春意鬧最新的四大紅牌,在晚宴上就能瞧見了,怎麽樣,我夠意思吧!”


    ……


    許承曜先和姚大郎和顏九爺打了招呼,而後被紈絝們簇擁到一輛華麗的馬車邊,許承曜哈哈大笑,“大老爺們猴在馬車裏怪沒意思的,自打遷都以來我是第一次來燕京,今日定要騎馬逛遍京城!”


    這時一直縮在一邊的永定侯仆人們急著衝過來,為首的老仆叫道:“三爺且慢!侯爺派奴才們來接您!接風宴已經擺好了,侯爺和侯夫人都等著您回去呢!”


    許承曜收去嬉笑之色,“好沒眼色的奴才!爺要和朋友小聚,你先把我的行李送回去。”


    老仆跪下磕頭道:“可是侯爺和侯夫人都在等您,老奴沒法回去複命啊。”


    許承曜翻身上馬,冷冷道:“爺要去什麽地方,還輪不到你這個奴才做主。”


    言罷,眾紈絝齊齊上馬,馬鞭四鳴,奔騰而去。


    老仆不知所措,姚知仁一臉鄙夷,顏九爺淺笑不語。


    此時踏板以及架好,姚大人第一個下船,顏九爺一介武夫,上前抱拳行禮,感謝姚大人帶著侄女和外甥女來京,姚大人客氣了幾句。因後方還有無數船隻等著入港,時間緊迫,閑話少敘,九爺和姚大人指揮行李裝車,一切安頓妥當之後,女眷方下船坐上馬車。


    顏睡蓮和王素兒攜手下船,兩人穿著一模一樣的銀狐皮裘披風、戴著風帽、紫貂圍脖、踏著黑熊皮靴子,厚實的衣物包裹著表姐妹,隻露出巴掌大的小臉,見了九爺,表姐妹盈盈下拜行禮。


    九爺笑道:“乍一看我還以為是孿生姐妹呢,睡蓮,一年不見,你倒是長高了不少,和你素兒表姐一般高了。”


    在船上晃蕩久了,站在陸地上反而覺得有些眩暈,頭腦一時短路,顏睡蓮連連傻笑不語,生怕說錯了話,倒是王素兒上去寒暄了幾句。


    九爺倒是不在意,輕鬆吩咐道:“外頭冷,扶兩位小姐上馬車。素兒睡蓮,還有一個多時辰的行程,你們且先忍耐,老太太在家等著你們呢。”


    馬車出了通州港,沿官道一路向北,從永定門入燕京外城,正陽門大街上走了一半,左轉彎到豬市口西街,經過騾馬市街,往北入宣武門大街,從宣武門進入燕京內城。


    入了內城就是權貴雲集的西城,先是宣武門裏街,接下來就是西單牌樓、西單牌樓南街,路過豐城胡同時,兩行人分道揚鑣。


    姚大人一行左拐入豐城胡同,姚府就在豐城胡同北麵。


    顏九爺一行則一直往北,入西單牌樓北街、西四牌樓、西四牌樓北街、右轉崇國寺街到達燕京北城,從德勝門西街北上,轉鍾鼓樓西街,從一條小巷子入北城日忠坊廣化寺街,顏府就在廣化寺街西,靠著什刹海。


    顏府東角門的小廝見自家車馬來到,連忙開門迎接,還卸了門檻方便馬車直接入府。


    馬車入府,卻也不停下,直接沿著甬道到了內儀門(也叫二門),兩個穿青的婆子打起厚重的門簾,扶著素兒睡蓮下馬車,從內儀門西角門入內院。


    又上了暖轎,由兩個粗壯仆婦抬著,過了一道小垂花門後,表姐妹二人下了暖轎,早有幾個衣著素淨體麵的媽媽丫鬟們頂著大雪北風候在廊下,在表姐妹下橋的同時就打著傘迎過來。


    過了穿堂,繞過一架小葉紫檀架子大理石大插屏,便是顏老太太的居所鬆鶴堂了,丫鬟媽媽們收了傘,引領著表姐妹從左邊的抄手遊廊往正院五間上房走去。


    兩個模樣清秀的丫鬟齊齊打起石青色西番花夾板門簾,朗聲笑道:“九小姐和表小姐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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