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媽媽是被一桶冷水澆醒的。


    睜眼瞧去,發現自己身處柴房,嘴裏塞著發出陣陣餿臭味的抹布,手腳被麻繩綁的結結實實,隻能像蟲子一樣蠕動著身體。


    一個粗使婆子正欲往她身上潑第二桶水,見她醒了,就擱下木桶,轉身朝著守在門外的丫鬟說:“這老賊已經醒了,快告訴劉媽媽去!”


    丫鬟應聲而去,不一會,四個粗壯的婆子跟著丫鬟進了柴房,抓住她的手腳就外抬。


    周媽媽拚命掙紮,嘴裏嗚嗚不成語。


    抬腿的婆子被她一腳登在臉上,那婆子惱怒的反手給了她一巴掌,打得她左臉瞬間失去了知覺。


    那婆子罵道:“你還當自己是管事媽媽、可以隨意打罵丫鬟婆子的時候?呸!小姐待你那麽好,你這個白眼狼反過來偷小姐的東西。老天有眼,一場大火把老賊逼出了原形。”


    另一個婆子啐了她一臉,“還偷到鄰居老族長家裏去了,真是丟人!”


    丫鬟嫌惡的看著她,“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一窩子都是賊!采菱姐姐好心教她女兒豔兒識字,那豔兒偷了采菱姐姐好幾件頭麵首飾呢!”


    “人贓並獲,看她怎麽抵賴!”眾婆子複又抬著周媽媽朝歸田居方向而去。


    周媽媽腦子嗡嗡作響,像是有一群蜜蜂在聒噪。剛來成都時,因為顏睡蓮的許多物品沒有登記造冊,她乘機渾水摸魚貪墨了一些物件。但是鄰居老族長家裏的東西她那裏敢碰?!還有豔兒偷采菱的首飾是怎麽回事?女兒從來沒說起過啊……。


    歸田居正堂。


    豔兒僅穿著煙熏火燎過、早已辨不出顏色的中衣抖抖嗦嗦縮在牆角,身邊還躺著宿醉未醒的父親。


    今晚的計劃她和母親籌謀了許久,本該萬無一失,想到從此就要過上好日子,她很是亢奮,在床上輾轉反側,等母親得手歸來。


    可後來不知怎地就睡著了,醒來時家裏火光衝天,她和父親被府裏救火的婆子雜役拖到院外,箱籠首飾盒等貴重的物品也被搶出來。


    那箱籠被扔得東倒西歪一地,有幾個還敞開了箱門,裏麵的物品散落出來,不知那個婆子喊了一句:“咦,那東西不是前些日子小姐房裏丟的玉白菜麽?!”


    話音剛落,就有丫鬟和兩個管事媽媽過去瞧。


    定是被人栽贓了!豔兒大急,可是她隻穿著中衣,還光著腳,院子裏還有許多男人,她臉皮再厚,也不敢貿然起身去護箱籠。


    “就是這顆!我說怎麽都找不到了,原來是招了內賊!就是因為丟著這件寶貝,我的月錢連罰了三個月!還差點被奪了差事!”


    “快抓了他們家領賞去!”


    “咦,女兒和男人都在,怎麽就是不見周媽媽?!”


    “定是那周媽媽見翻出了賊贓,害怕跑了!”


    “還在這閑磕牙!趕緊找去啊!”


    ……


    豔兒和父親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婆子捆了,塞進廚房的地窖裏,到了下半夜,他們又被抬到了歸田居。


    自從七夫人柳氏回了京城,這歸田居就一直空著。可今晚這裏燈火通明,正堂之上的兩把黃花梨太師椅上端坐的赫然是鄰居顏老族長夫婦!


    九小姐顏睡蓮坐在左下首的玫瑰椅上,身後站著劉媽媽和采菱。


    正堂中央擺放著幾個煙熏過的箱籠,一個長條案上堆滿了失竊的貴重首飾和各色金玉擺件。


    顏睡蓮像是哭紅了眼睛,老族長夫人心疼的招她過去,讓她坐在自己旁邊的繡墩上,時不時低聲安慰。


    不一會,周媽媽被捆得像隻粽子似的抬進來,四個婆子踢彎她的膝蓋,逼她跪下。


    睡蓮恨鐵不成鋼的看了狼狽不堪的周媽媽一眼,又撲在老族長夫人懷裏泣不成聲,手裏的帕子不一會就濡濕了。


    老族長夫人掏出自己的手帕給睡蓮擦淚,“好孩子,別為了這叛主的賊人傷心了。你不到三歲就來了成都,咱們比鄰而居,又是同族,你的性情我是了解的,是最最寬厚待人的,可惜下人不知道惜福,反而做出這種奴大欺主的事情來。”


    睡蓮忍住了淚,慚愧低下頭,“大過節的,家裏失了火,引出賊贓來,還半夜驚動了您和老族長,是我治家無方。”


    顏宅半夜失火,作為鄰居和同族肯定不能袖手旁觀的,老族長夫婦得到消息後立刻帶著仆役過來幫忙救火。


    撲滅大火已經是醜時三刻,老兩口又被眼淚汪汪的顏睡蓮請到歸田居,說是出了家賊,這賊人還偷了自己孫女顏如玉的東西,她一個小孩子家很是惶恐,希望族長夫婦能幫忙處理此事。


    老族長夫人憐惜的撫著睡蓮的頭,“你小小年紀支撐祖宅已經做的很好了,隻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下人們一味貪財壞了心思,就是菩薩也救不得的,何況你自己還是個孩子呢。”


    一旁一直保持沉默的老族長也開口了,“你七嬸娘回京前曾經把你托付給我們,我們既然應下了,就不會放任這些刁奴恣意妄為,毀了顏家的名聲。”


    睡蓮心中一喜:要的就是這句話!尋常仆婦可以拈了錯處打發了事,但周媽媽是母親的陪嫁大丫鬟,如果是自己親自動手,將來肯定會被那些別有用心的人扣上一頂“不孝”的大帽子,後患無窮!但若是族長出麵,那就大大的不同了……。


    自己的刀不方便,那就借一把刀。


    顏睡蓮站起朝著族長和族長夫人深深一拜,“睡蓮年幼不懂事,全憑二位做主。”


    “好孩子。”族長夫人一把摟過睡蓮,劉媽媽絞了熱帕子遞給族長夫人,族長夫人親自給她擦臉,整理完畢後,朝著老族長點點頭,示意可以開始了。


    老族長重重擱下青花瓷蓋碗,權當驚堂木,“下作的奴才,如今人贓並獲,你有什麽話說!”


    粗使婆子趕緊取出周媽媽嘴裏的抹布,周媽媽先是呸呸吐了幾口髒唾沫,而後不停的磕頭喊冤:“奴婢冤枉!有人栽贓啊!”


    老族長皺了皺眉頭,“你不認罪也就罷了,還胡亂攀誣他人,真真的可惡,來人啊,先打上五十板子。”


    五十板子!即使一條漢子打上五十板子最多隻剩半條命,何況周媽媽一個婦道人家,這是要她的命啊!


    粗使婆子來拖,周媽媽掙紮喊冤。這時縮在牆角的豔兒不知何時掙脫了捆在雙腳的麻繩,突然衝過來護著母親,還大喊著:“我們全家遭人誣陷,族長大人明察秋毫,定不會讓我母親冤死啊!”


    劉媽媽朝婆子使了個顏色,婆子立馬甩了豔兒一個耳光,“沒規沒距!族長審案,哪容你插嘴的!”


    豔兒連連磕頭道:“箱籠裏的銀子有些是先五夫人賞給我母親的;有些銀子和珍貴物件確實是九小姐的――但是,那是先五夫人臨終前托付給我母親替小姐保管,等小姐大了,自然會如數歸還啊!”


    周媽媽一聽,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似的連連稱是,“先五夫人最信任的是奴婢,她說府裏人多口雜,錢財放在奴婢這裏最妥當不過。誤會,今天都是誤會啊!”


    族長和族長夫人相視一眼,麵露難色,如果真是睡蓮母親臨終前的托付,這事還真不好處理了。


    果然,周媽媽最後還是拿母親做擋箭牌!這個時候,需要自己親自“送”周媽媽一程。


    睡蓮眼圈又一紅,哽咽道:“周媽媽,不要再說了,好歹留些臉麵罷!”


    此話大有深意,貌似暗示先五夫人並沒有“托孤“給周媽媽。


    周媽媽撒潑道:“我的小姐啊,我奶了你一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不圖你有什麽回報,你也別把奶娘我往死路上逼啊!”


    劉媽媽第一個不放過她:“大膽奴才!和主子說話敢你我相稱。”


    “本來我念及多年情份,一直不忍出言說破,如今看來,是縱容媽媽,釀成了大禍。”睡蓮目光一凜,逼視奶媽:


    “母親去世時,我雖年幼,但也開始懂事了,我母親是個謹慎的人,她若是要把財物托付給你,定會留下信物或者文書作證,否則,這些財物一旦出現,你定會有偷竊的嫌疑!到時候,你被視為家賊,東西不但不會穩妥的轉移到我手裏,與我而言,還落得一個拘束下人不力的惡名!母親是何等周全之人,如何能犯這樣的錯誤!”


    “所以,你先是對我母親不敬,誣蔑我逼你在後,這便是大大的不忠!”


    睡蓮站起身來,顫顫悠悠的,像是被氣急了,采菱趕緊上去扶著她,睡蓮從箱籠裏翻出了幾張銀票,“從你家搜出黃金二十八兩,白銀一千七百九十三兩,銀票八張共計二千四百兩。你全家月例銀子加上打賞的錢一年最多一百兩――除去各項花用,一年最多剩二十兩,哪怕是你們積攢了半輩子,這還有幾千兩的銀子來曆不明,定時偷偷賣了母親留給我東西換的銀子!”


    周媽媽麵如死灰,豔兒卻依舊狡辯道:“冤枉啊,這銀子是先五夫人留給小姐的嫁妝錢,暫時托付給我母親――。”


    “胡說八道!”睡蓮指著銀票上的日期,“這是寶豐錢莊在承平二十五年印的!我母親在承平十九年去世,如何能把承平二十五年的銀票托付給她!”


    言罷,睡蓮將銀票呈給老族長,老族長和族人夫人都瞧了,默默點頭。


    顏睡蓮又舉起一個拳頭大小的玉白菜來,“這件東西是族宅的擺設,從我曾祖父就有了,並非我母親的物件,如今它出現在媽媽的箱籠裏,這也是我母親托付給媽媽的?”


    周媽媽對著劉媽媽怒目而視,“是她栽贓陷害的!我沒有拿這件東西!”


    “媽媽慎言,你先是說栽贓陷害,而後改口說都是我母親托付的,現在又說是栽贓――。”顏睡蓮冷笑,“你怎麽解釋箱籠裏還有如玉姐姐的紅寶石鳳釵?你又怎麽解釋采菱的頭麵首飾?”


    豔兒大叫道:“都是劉媽媽乘著救火時塞進箱籠裏的!”


    劉媽媽冷哼一聲,“今天是中秋,小姐恩準我們全家在錦官驛街的宅子裏團圓過節,所以起火救火時我根本不在府裏,更何況當時整個府裏的仆役和老族長家裏的都在西偏院救火,我也不可能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把這些東西塞進箱籠。”


    豔兒不屈的梗著脖子嘶叫,“你這個賤人!定是早就買通了他人,縱火陷害――”


    “夠了!”族長夫人一拍桌麵,“堵住她的嘴,沒得髒了小姐的耳朵!”


    婆子早有準備,將周媽媽母女的嘴塞了個嚴實,捆結實了在原地待命。


    睡蓮看著老族長神色已定,心想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最後臨門一腳,必須由老族長來踢。


    老族長撚須道:“周氏一家偷竊財物、貪墨銀錢,人髒並獲,證據確鑿。按規矩,重打二十大板,逐出顏家,隻許帶著隨身衣物。”


    被放逐的奴才,誰都可以踩一腳,生不如死!豔兒和周媽媽奮力掙紮,嘴裏不斷嗚咽著,眼神可怖。


    老族長夫人加上一句,“這樣的奴才手腳口舌都不幹淨,出去了定會禍害主家。”


    老族長頓了頓,對身邊的長隨說了一句:“配啞藥一副灌下去。”


    此話一出,除了見慣雷霆手段的老族長家裏的人,歸田居滿座皆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才是真正的斬草除根!


    顏睡蓮心中暗歎:果然還是族長家裏的有手段,老族長夫人想得更是長遠周全,難怪在族裏那麽有威望!若不如此,如何能在族長之位屹立三十多年,無人敢置喙?


    豔兒和周媽媽、連同一直大醉未醒的周管事被拖到堂外結結實實挨了二十板子,木棍落在肉體上的悶響聲聲入耳,似乎還能聽見血管迸裂、皮破肉爛的聲音。


    顏睡蓮聽得心驚,被老族長夫人牽了過去,劉媽媽欲捂住睡蓮的耳朵,卻被老族長夫人一個眼刀瞪得縮了回去。


    老族長夫人說:“要撐起一個家談何容易,小姐遲早都是要經曆的。”


    棍聲結束,婆子回來複命,老族長看天色黎明將至,城門也快開了,就吩咐說:“隨便找幾件衣服給他們,套了馬車扔到城外去,若是敢回成都城,就亂棍趕走,就說是我說的,顏氏族人都不許收留他們,免得辱了我們顏家的名聲!”


    婆子領命而去,老族長又對著劉管家和劉媽媽父女說:“你們都是府裏的老人了,待會清點這些箱籠,是祖宅裏的東西就一應收回。剩下的銀兩財物都是先五夫人留給九小姐的,自然是要歸九小姐自己保管。”


    顏睡蓮拿著紅寶石鳳釵遞給老族長夫人,“這一件是如玉姐姐的,理當歸還。睡蓮沒有管教好下人,家裏出了這等醜事,他日定當上門賠罪。”


    “唉,你也不容易。”老族長夫人接過紅寶石鳳釵,暗想這東西若是落在某個男人手裏,傳揚出去必會影響到孫女的閨譽,她最後要灌周媽媽全家啞藥,也是考慮到絕了後患。


    送走了老族長夫婦,顏睡蓮回了東籬院,她忍住疲倦吩咐劉媽媽,“你和管家清點完箱籠,就從我的那份裏點出一百兩銀子,再把他們家的衣服和首飾匣子打成包袱,尋個小船送他們上路,不拘那個地方,這些銀子也夠他們全家賣些田地過活了。”


    劉媽媽先是一愣,而後很快反應過來,“小姐真是菩薩心腸,奴婢這就照辦。”


    “畢竟服侍過我和母親,我實在不忍心看他們淪落成乞丐。你去忙吧。”顏睡蓮擺擺手,熬了一整夜,這個九歲的身體急需要休息。”


    蜷在被窩裏,她想著:幾乎一切都在計劃之中,隻是周媽媽的結果比她想象中要慘烈許多。


    八月初五的那天是裝病,之後也是裝饞,故意暗中求周媽媽偷帶肉食進來,為的是拉近兩人的關係,讓周媽媽放鬆警惕。


    八月十五那夜,劉管家派出一路人馬暗中跟著顏睡蓮和周媽媽,另一路人馬則放倒了人牙子,威逼利誘出他和周媽媽碰頭的地點。


    所以當周媽媽以如廁為借口躲到林子的時候,來“搶”顏睡蓮的是劉媽媽的丈夫劉管事和大兒子劉柱。


    顏睡蓮回了府,西偏院的豔兒父女吃了摻了迷藥的月餅,睡得人事不省,劉媽媽先在周媽媽的箱籠裏塞進一些東西,最後放了一把火,秋天本來就幹燥,火勢很快蔓延起來了……。


    顏老族長是鄰居,無論是怕殃及池魚或者念及同族之情,都會來救火。之後顏睡蓮就順水推舟請族長幫忙審家賊,原本劉媽媽栽贓的隻是玉白菜和采菱的首飾,後來顏睡蓮翻看箱籠時意外發現有一件鑲紅寶石鳳釵是顏如玉的物件。


    這鳳釵或許是前些年顏如玉來家裏串門時丟失了,周媽媽拾得,卻又貪心幹脆私藏起來。


    不過這東西出現在箱籠裏,人們隻會說周媽媽偷到鄰居家裏,就更有理由請出顏老族長主持公道了。可是她沒料到,就是這件鳳釵讓族長夫人決定灌周媽媽一家啞藥……。


    睡到了下午起了床,用完了飯菜,正在漱口,劉媽媽回來複命說,“周媽媽一家三口跳江自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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