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接過那書信來,果然見信封上銀鉤鐵畫的字跡:林氏黛玉親啟。


    正是水溶的筆跡,於是一顆心不由得咚咚的狂跳起來,卻不覺已經麵紅耳熱,不知如何是好。


    將貼在胸口的書信拿開,又小心翼翼的撕開信封,將裏麵幾張雪白的素箋子拿出來細看,


    玉兒吾妻:……


    隻看到這裏,黛玉的臉上便如著了火一樣,輕聲的啐了一口,便把那信折疊起來,不再往下看。


    紫鵑在一旁見了她這副模樣,忙忍著笑輕聲勸道:“姑娘,回屋吧,這會兒起風了。”


    黛玉點點頭,方拿著那信箋慢慢的起身,進屋後直接奔了臥房,然後一個人不聲不響的歪倒在床上,麵向裏偷偷地看。


    玉兒吾妻:


    見字如晤,匆匆一別已經三十有八日,卿自無恙乎?


    當日原以為卿不忍別離之苦,不能相送,後見雪空跟隨而來又焦慮萬分,幸雪空行事倒也周全,鯨門這些年雖然不服朝廷管教,雖有信義,但卻不知能否護玉兒十分周全。夫每想吾之玉兒如弱柳扶風,憔悴無依,心中甚是掛念。


    然,北疆之戰,國仇家恨,更係我朝數萬萬生靈之存亡,溶身為北靜郡王,此番出戰亦是義不容辭。無奈之下,隻能先棄爾於不顧,領兵北上。


    想吾之玉兒乃深明大義之女子,縱胸有纖纖柔情,百轉千回,亦不會責怪於夫匆匆而別。


    如今,吾已從涼、盛二州調集精兵五萬與鎮江王餘兵並馮紫英將軍三萬精兵會和於鬆州,我軍士氣大漲,敵軍敗勢已成,不久便可班師回京,玉兒無須掛念。


    唯念卿之體弱多病,吾心下多有不舍。如今玉兒與我已訂秦晉之盟,玉兒定要以夫君為念,保重身體,靜候捷報傳佳訊,待吾凱旋歸來,再與卿共敘相思之苦。


    另,太妃上了年紀,然忠孝不能兩全。玉兒在京,若能替為夫盡孝,夫當感激不盡。


    夫溶於鬆州府衙後帳字。


    寥寥數語,黛玉卻翻來覆去看了一個下午,直到屋子裏光線漸漸地暗下來,紙上那剛健有力的字跡漸漸地模糊不清了,她還側臥在床上一動不動。直到紫鵑進來掌燈時,她方匆匆將書信收起,慢慢起身問道:“什麽時辰了?”


    紫鵑微笑著走到床前,一邊拿了衣衫給黛玉披上並回道:“快要酉時了呢,奴婢原想著姑娘睡著了沒敢進來打擾。”


    黛玉笑了笑,說道:“你叫歐陽先生來,我有事要跟他說。”


    紫鵑拿了一件粉綠色軟緞夾襖披在黛玉的肩頭,輕聲勸道:“這會兒正是晚飯的時候,姑娘不如用了飯再見歐陽先生?”


    黛玉想了想,點頭道:“那也行。”


    紫鵑扶著黛玉起身時,又道:“姑娘,何大人剛叫人送了些上好的蓮藕粉來,還有一罐桂花蜜,說姑娘若是不想用飯,用開水兌了藕粉吃一點也好。要不,奴婢給您弄一點來嚐嚐?”


    黛玉搖頭道:“我們已經麻煩了人家許多了,以後不許再收人家的東西。”


    紫鵑忙道:“奴婢也這樣說過了。可何大人說,他同姑娘有同生共死的情誼,如今姑娘孤身在這裏,又沒有依靠,他一定要照顧姑娘周全呢。”說完,紫鵑撅了撅嘴巴,又輕聲嘟囔:“真不知道他安的是什麽心呢。回回這樣,若是歐陽先生把這事兒給傳到北疆去,王爺指不定多著急呢。”


    黛玉輕聲啐道:“你這也是沒有的事兒。歐陽先生是什麽人,豈會如此嘴碎?再說,清者自清,就算有什麽閑言碎語的,我自過我自己的日子,跟別人又有什麽關係?”


    紫鵑忙笑道:“姑娘說的是,咱們清者自清,不怕那些閑言碎語。可王爺遠在幾千裏之外,若是聽了這些閑話,起不生氣?他若是一生氣,那打仗的事情就不能理性處置,若萬一真有個什麽事兒,咱們不就成了千古罪人?”


    黛玉瞪了紫鵑一眼,哼了一聲,說道:“你到底想說什麽,趁早明白的說了吧。何必這麽拐彎兒抹角的?”


    紫鵑笑著扶黛玉去椅子上坐下,又轉身去床上把水溶寫來的書信拿過來,勸道:“奴婢不敢再姑娘跟前拐彎兒,奴婢就是想提醒姑娘一下,您還沒給王爺回信呢。咱們如今好好地到了姑蘇,王爺那邊還不知多惦記呢。姑娘就是為了萬千黎民百姓著想,也該給王爺寫封信報個平安吧?”


    黛玉抬手接過書信來,微微的歎了口氣,心裏越發的為難。


    書信中,水溶說讓她替他在太妃跟前盡孝。


    可是她卻違背太妃的意思不告而別,憑著一股別扭勁兒來了姑蘇。


    到了姑蘇卻發現太妃的人早就到了,不但把林家老宅買了回來,還把裏裏外外都收拾妥當了,預備管家奴仆把自己也接回了林家老宅。


    太妃的手段真是高明啊。


    如今連黛玉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任性的孩子,而太妃則像個寬容的長者了。


    可是,事情明明不是這樣的。


    黛玉拿著書信的手又莫名其妙的放在自己的腰間,又想想那日徐嬤嬤忽然來了,說要接自己去北靜王府居住,又叫了太醫來給自己診脈。臨走時又說了那些話。


    太妃的意思顯而易見,隻是這樣的事情,黛玉又怎麽能說得出口呢?


    若在之前,黛玉定然會到父母墳前哭一場,然後便去地下陪伴父母去了。


    原本她想著自己一去京城,在老太太跟前過了那麽幾年,又在老太太死後送她出了門,然後遇見一個對自己鍾情的男子,哪怕今生不能與他相守到老,但能得到他的一番情意也該知足了。如今又能安全的回姑蘇來,也再無牽掛。


    隻是如今事情已經不再是她想的那樣,可怎麽辦呢?


    紫鵑看著黛玉一臉的悵惘,便歎了口氣無聲的退了出去。


    黛玉思來想去,這書信也終是不知如何下筆。便把水溶來的書信放回枕邊,自己裹緊了身上的夾襖,往外邊去了。


    京城,北靜王府,太妃的瑞萱堂內,數十隻嬰兒手臂粗細的蠟燭閃爍著燭光,把深廣的屋子照的通亮。


    徐嬤嬤拿了一封書信遞給太妃笑嘻嘻的說道:“太妃快看,王爺來信了。”


    太妃高興地接過書信撕開來細細的讀,看罷長長的歎了口氣,搖頭不語。


    徐嬤嬤臉上的笑容漸漸地收住,低聲問道:“怎麽了呀?難道是王爺的仗打得不順利?”


    太妃搖搖頭,說道:“仗打得倒是順利,敵軍節節敗退,他說,用不了多少時日便可把敵寇驅逐出境了。”


    徐嬤嬤忙問:“這是好事兒啊,太妃因何歎息?”


    太妃的手指在書信上彈了彈,搖頭說道:“他要我替他照顧好林家那丫頭呢!這不孝子……把老娘我當什麽人了?!”


    徐嬤嬤輕笑道:“看來王爺對林姑娘真是上心了。太妃想想,王爺從小到大,對哪個女子這樣過?”


    太妃又歎息:“是啊,他這真是中了邪了!”


    徐嬤嬤忙道:“太妃想想,王爺此去北征,這勝仗是滿把裏攥了。等王爺凱旋歸來,皇上必然會升王爺的爵位。”


    太妃臉上終於有了笑意,輕聲哼道:“那還用說。論功行賞,我的兒子自然是首功。”


    徐嬤嬤笑道:“這個自然。可太妃想想,咱們家王爺已經是郡王,若再進爵,便是親王了。”


    “是啊,就算不能進爵為親王,但那功勞簿上,總抹不去我兒子的大名。”


    “太妃。王爺尚未婚配,若皇上不以爵位封賞,而以婚事封賞呢?”


    “婚事?”太妃皺眉道:“皇家裏,適齡待嫁的公主倒也有。隻是這幾個公主的性子都不好,一個個兒的驕縱跋扈,溶兒又是這樣的性子。若是成了親,他們夫妻很難和睦。皇上若以婚事封賞,這卻不一定是賞了。”太妃皺著眉頭,把宮裏的公主扒拉一遍,頭搖的越來越快,“不行啊,夫妻不和,家務寧日,我這老婆子再為這些事情操心,可沒幾天好日子過了。”


    “還有――老奴從小跟著太妃,聽書看戲的,也明白了一個道理。這自古以來,皇上是最忌諱臣子位高權重,功高蓋主的了……”


    太妃不等徐嬤嬤說完,便抬手一拍桌子,皺眉喝道:“你這是什麽話?難道皇上還能對我們家……”


    徐嬤嬤忙後退一步,低下頭去,不再多說。


    然太妃的話也沒說完,便住了口。


    雖然嘴上不承認,但太妃的心裏卻明白的很。就算水溶是皇上的外甥,自己是皇上的姐姐。可皇家之事,哪裏有什麽親情在?有些事情連皇子都要避諱的,何況外臣?


    自古以來,卸磨殺驢的事情顯而易見。什麽鴻門宴,什麽杯酒釋兵權等等事件,哪一件不是血淋淋的教訓?


    打了敗仗不過是一場教訓,落一個無能的名頭。


    打了勝仗卻是一場劫數,是榮是辱皆不可定啊!


    太妃沉默不語,徐嬤嬤也不再說話。


    一旁侍立的丫頭們也都低著頭屏息凝神,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空曠的屋子裏唯有燭火簇簇的燃燒著,窗外有風聲時大時小,聽著忽遠忽近的風聲,太妃的心跳便一點一點的緊湊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太妃忽然開口問道:“有什麽好辦法麽?”


    所謂的好辦法就是不著痕跡的把皇上的疑心去掉。


    如今北方的局勢已經定下來了,勝仗是十之八九的事情,此時皇上在宮裏恐怕也在想著該如何論功行賞了。北靜王府要在皇上重賞之前有所動作,讓皇上不會對北靜王府生出顧慮才是好辦法。


    徐嬤嬤聽了這話想了想,忽然笑起來,說道:“太妃,還有一件好事兒要跟您說呢。”


    “什麽好事兒?你索性也賣起了關子。”太妃又展開水溶的書信,從頭到尾認真的讀著,對徐嬤嬤說的好事並不怎麽關心。這個世上,除了兒子,還有什麽事情能讓她放心不下呢?


    “回太妃的話,姑蘇也有信來。我家那口子說,林姑娘這些日子倒沒有犯舊年的陳疾,隻是比往常嗜睡了些。他在內宅裏安排了婆子,傳出話來說,林姑娘雖然沒有什麽嘔吐等害喜的正裝,但她的葵水一直未至。十有八九是有了。”


    “真的?!”太妃一下子激動起來,“為何沒請醫者去看?”


    “說是林姑娘不許。大夫到了門口就被擋了回來,我家那口子也沒辦法呀。”


    太妃輕笑道:“這林丫頭可真是個聰明人。想來她自己也有數了,所以不許大夫進去。這也怨不得他。隻是我怕這消息又有出入,到時候弄得我們白歡喜一場。”


    徐嬤嬤輕笑道:“要不說呢,這種事情就不是男人能料理的。林姑娘整日裏在內宅不出門,我家那口子也不好常進去探詢啊。”


    太妃歎了口氣,點點頭,沉思不語。過了半晌方道:“你安排兩個有生養經驗的人到姑蘇去,務必把林家丫頭照顧好了。那可是我們北靜王府的骨肉,一絲差錯也不能有的。”


    “是。奴才知道了。”徐嬤嬤答應著,又笑道:“王爺若是知道此事,還不知得多高興呢!”


    太妃笑了笑,又皺眉看著徐嬤嬤,說道:“若是他知道此事,非要鬧著娶那丫頭不可!你說那林家丫頭父母親人一個也沒有了,溶兒若非她不娶,將來連個臂膀都沒有。這算什麽事!”


    徐嬤嬤勸道:“如今我們王爺戰功赫赫,還需要什麽幫襯呀?那些位高權重的上趕著巴結,咱們還應該跟他們劃清界限呢。太妃說是不是?”


    “你這話倒是有道理。”太妃輕笑道:“不枉你跟我這些年。”


    徐嬤嬤便笑道:“那太妃何不成全了王爺和林姑娘的一段姻緣,既能讓王爺稱心,又解決了一個隱患,如此一舉兩得豈不是正好?”


    太妃似有不甘,輕輕地出了一口氣,問道:“你是說――向太後提出,讓溶兒納了林家那丫頭為側妃?”


    徐嬤嬤沉吟不答,似是有話要說卻不敢說的樣子。


    太妃的眉頭便皺了起來,又抬手輕輕地拍著桌子,壓低了聲音說道:“總不能讓我兒一個堂堂的北靜王去娶那林丫頭做正妃吧?”


    徐嬤嬤輕笑道:“太妃想想,這有何不可?”


    太妃抬頭看著徐嬤嬤,一臉的不高興。


    徐嬤嬤是知道太妃的脾氣的,況且她還有她自己的原因,於是大著膽子繼續勸道:“若是為側妃,則根本起不了多大的作用。郡王例製乃是一正兩側三個妃子。若林姑娘為側妃,正妃依然空著。皇上仍可讓公主下嫁。或者其他大臣家的千金小姐也可嫁入我們北靜王府。太妃想想,以咱們王爺的脾性,這事情會順利麽?若公主不能下嫁,皇上會放心麽?”


    太妃沉默不語,似是仍有不甘。


    徐嬤嬤輕輕地歎了口氣,說道:“太妃辛勞了這大半輩子,無非是想王爺過得好罷了。在爵位和賜婚之間,太妃細想想,孰輕孰重啊!”


    太妃輕輕地籲了口氣,臉色緩和下來。


    她如何不知道這其中的厲害。若水溶真的娶了林黛玉為正妃,那麽將來的兩個側妃的身份也高不到哪裏去。這樣,北靜王府便沒有強有力的姻親相互幫襯。皇上也不能再賜公主下嫁。北靜王府或許不能榮光一時,但卻會有幾十年的安寧。


    雖然說富貴險中求。但太妃乃是公主出身,自然明白大富貴之後便是大凶險。


    自家兒子的性子自己知道。


    太妃終於點點頭,喃喃的說道:“我明日進宮,請太後懿旨。姑蘇林氏乃公侯世家,鍾鳴鼎食之族。林如海之女黛玉才貌雙全,嫻靜溫良,淑德工容,宜室宜家,堪為北靜王正妃之位。請太後賜婚。”


    徐嬤嬤忙道:“太妃英明。”


    太妃輕輕地歎了口氣,擺擺手說道:“我隻求老王爺在天有靈,別責怪我就罷了。想我兒馳騁殺敵,換來的卻是這樣的一樁婚姻,想想就愧對祖宗啊!”


    徐嬤嬤笑道:“太妃這話說的,那林姑娘乃是王爺看中的人。王妃是要陪著王爺過一輩子的,若王爺看不中,隻外邊瞧著風光又有什麽用,免不了家裏雞飛狗跳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太後娘娘一向疼愛王爺,會不會駁回太妃的意思?”


    太妃一聽這話便把自己心裏的不痛快丟開,笑著說道:“母後駁回倒是有可能。不過我既然想通了,就一定會把賜婚的懿旨請下來。不過呢――我也有個條件,這事兒你給我瞞著點兒,溶兒那死小子為了這事兒跟我別扭了大半年了。這回他不好好地跟我麵前認錯,我是不會讓他高興地那麽早的!”


    徐嬤嬤撲哧一聲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搖頭,歎道:“太妃真是……怎麽竟跟王爺鬥起氣來!”


    太妃輕哼了一聲,把桌上的書信遞給徐嬤嬤:“給我收起來吧。今兒晚上早些休息,明兒一早進宮給太後請安。”


    “是。”徐嬤嬤答應著接過書信,轉身往屏風後麵的暗格子跟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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