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稀雲薄日,風停氣緩,到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東躲西藏的人便有的出門靠在了路邊,享受這片刻安寧,也僅僅是片刻,忽聽得電車的轟嗚由遠而近,急馳而來。片刻之間,街上的人又都消失了,大門緊閉。過來的是一輛三輪摩托車,馳到鐵匠鋪的棚子前停住,兩個日本兵下車嘻笑著活動手腳,圍著化鐵爐和風箱轉了一圍,哇哩哇啦評說一番,一個日本兵踹鐵匠鋪的門,又用槍托用力砸,另一個日本兵嘻笑著喊住他,嘰哩哇啦說了一通,倆人掛著槍在空空的街上逛攸。


    藍天蘭正百爪撓心。枝子上午攬著一籃的衣服去橋洞下河邊洗了,這時候千萬別回來遇到小鬼子。他實在是坐不住了,鑽進地道,想從後洞口出去接回媳婦。


    就在藍天蘭鑽進洞裏的時候,枝子挎著籃子從橋下上了街道,低著頭匆匆回走,被倆日本兵嘎嘎的笑聲驚住,僵在街心。倆日本兵嘻哈笑著,喊著話,向前逼進。枝子臉色蒼白,步步後退。一個小鬼子叫著一把抓住籃子,枝子嚇的鬆開手轉身就跑。倆個日本兵不緊不慢在後麵跟著,一邊笑,一邊嘰哩哇啦喊著。跑到橋上,日本兵與枝子僅一步之遙,伸手可及。枝子未做停留,翻身跳下橋去。


    看著枝子掉入河裏不見蹤跡,倆個鬼子才悻悻挎著槍回到摩托車上,開走了。


    藍天蘭遠遠地見有人從橋上跳進河裏,不明究竟,等鬼子離開,才到橋下,不見枝子,尋那跳河的人,半天也不見蹤影。上到街道,見有人圍看籃子和散落的衣物,搭眼一瞧,仿佛晴空霹靂在藍天蘭頭上炸開,他呆愣了一刻,大喊一聲“枝子!”轉身朝橋上跑去,欲從橋上跳下去,被身後人死死抱住。


    “枝子,我要去救枝子!”他撕心裂肺地喊。


    “藍先生,你不能這樣救。你還要想想你的孩子”。


    藍天蘭掙紮著,直到精疲力竭癱在地上。


    鐵不爛找來滾鉤,眾人在水裏不斷搜尋,辦天無果。


    “藍先生,這水下暗流太急,不知道人被卷到什麽地方了”,鐵不爛道。


    “謝你了,鐵師傅。你和大夥都歇著吧,不找了”。藍天蘭沙啞地道。


    藍天蘭坐在水邊,看著貌似平靜的水麵呆呆無語。過了中午,鐵不爛勸道:“回去吧,藍先生,不知道被衝到哪裏,等不到了”。


    “鐵師傅,你先回,我再坐一會”。


    鐵不爛又勸解了一番,看藍天蘭平靜地點頭允諾,才長歎一聲走了。


    藍天蘭順著水流望下去,渴望著枝子能在某個地方等著自己。他坐不住了,順著河流朝下遊走去。


    鐵不爛敬重這位鄰居,有學問,忠厚且仗義。他下午去藍先生家探視,沒見到人,河邊找了,也是沒人。天黑之後過去,還是白天一樣敞著街門。這人能去哪呢?藍先生不象那種短視的人呀。他將藍天蘭家的院門拴好,回屋了。第二天天剛放亮,見藍家的院門還是昨晚的樣子,他回來拈起一把股叉,順河邊尋過去。


    果然在河道入江口的一塊窪地找到了藍天蘭。他坐在一片倒伏的枯葦上,癡癡地望著水麵,頭頂和肩上披著霜花。“藍先生,你可不能這樣糟賤自已。你盡心了,回去吧。”


    “找到了,鐵師傅,你瞧”,藍天蘭平靜地指著水麵道。


    入江口的一片回水水麵上,幾具浮屍順波浮蕩。鐵不爛就近細看,一具小孩三具大人,沒有女屍。他回來,隨藍天蘭坐下。“我在這裏想了一夜,鐵師傅,真個是國破家亡人死”,藍天蘭平靜地說。


    “藍先生,我們不去惹事,隻想過好自己的日子,日本人也好,國軍也好,赤黨也好,跟我們過日子沒一點關係”。


    “我家枝子惹誰了,那個小孩又惹誰了?”


    鐵不爛低頭不語。


    “我小時候生活在離這四百裏地的大別山的小縣城裏。我家老外公住在山裏,我特別喜歡去”,藍天蘭平靜地說,“外公是個好獵手,我喜歡跟著他,但又害怕那些野獸,剛開始總是躲在外公身後。外公跟我說,其實那些野獸骨子裏是怕人的,你要後背對它,你就死定了,你要敢麵對麵,它就害怕了,加上你的武器和頭腦,它就死定了。我跟著外公從小學會了打獵。”


    “藍先生,你還會打獵?”


    一艘掛著日本旗的小汽輪“突、突、突”地從江麵上駛過。


    藍天蘭盯著小汽輪點點頭,抬起雙手,好象獵槍在握一般瞄準,隨著小汽輪移動、移動。


    藍天蘭回到家裏,把枝子的衣物用品收拾了一包,帶著紙錢香燭,在家後不遠的河圩上築一個墳,把衣物埋進去,上香燒紙的時候,心中不斷地默念:枝子,你不要走,不要這麽急的走,等我給你複仇,你等著,一定報仇……忽然,香頭“啪”地一聲爆出一團火花。藍天蘭陡然抬頭向天,問:“枝子,是你嗎?”“啪”地一聲,一滴水珠落在他臉上。


    藍天蘭忽然淚如泉湧。


    藍天蘭從墳地回來,疲憊沉悶之極。他閂上大門,夢遊一般鑽進地洞。洞裏,枝子的氣息依然強烈。他躺在鋪上,漆黑而混沌地洞令他鬆馳,淚水從眼角滑落使他輕鬆異常。突然,眼前一團白光橫空而出,耀眼無比。他用手遮住眼睛,慢慢看清了光輝裏的景物,不禁大喜,從鋪上躍了起來。


    “外公,你怎麽來啦”。拉住了外公的手。


    外公笑哈哈地抹去了他眼角的淚痕。


    “聽說你心意以定,我來看看你行還是不行。隻是有決心,未必能成的了大事。”


    “走,帶你打獵去”。言罷,外公將獵槍交到藍天蘭手裏,轉身走了。握住槍杆子,一股力量由然而升。


    來到一片森林,森林裏沒有叢生的雜草,也沒有啾啾叫的鳥鳴。藍天蘭左右看了看問外公:“這裏有野獸嗎?”


    外公看了他一眼道:“你哪象個打獵的,看你穿的,跑不能跑,藏不能藏,遇到獵物,不是被你嚇跑了,就是你被咬死了。打獵,可不是鬧著玩的”。言罷,外公將他長袍脫去,紮緊腰帶,係住袖口和褲腳,又把鞋子緊緊地捆在腳上。藍天蘭覺得身上的一切融到自己的身體裏了。


    “你打一槍看看能打到什麽?”外公近乎玩笑地說。


    藍天蘭端著槍瞄準著,忽然發現不斷看到有野獸衝自己獰笑,他瞄準一個又想著瞄準下一個,就這樣瞄過來,瞄過去,直到被外公“啪”地打了一巴掌,才固定一個目標扣動了槍機。槍響之後一片空白。


    “獵槍就是你的命,不是燒火棍。你一不知道它能打多遠,二不確定它打到野獸的哪裏,就這麽隨隨便便開槍,放炮丈啦”外公喝斥道。


    接下來,外公把槍拆了裝,把頂火裝了卸,把火藥鐵渣一一裝進去,取出來,再裝進去;拉著藍天蘭的手一步一步丈量射擊的距離,讓藍天蘭瞄準。直到藍天蘭把槍當做自已手臂一樣自如。


    “我怎麽找不到一隻獵物,外公?”藍天蘭一邊瞄準,一邊問。


    “因為你還不是一個好的獵人。好獵人心裏裝著獵場的一山一水一溝一壑,知道啥獵物啥時間會出現在哪裏,剩下的就是耐著性子在哪裏等,然後,一射擊中,趕緊離開”。


    外公的每一句話,都象甘淋雨露潤入他的心田,感覺自已的力量象春筍般節節拔起,變大變強。他被外公拉著在山頭上,在水道旁,在草叢裏,在山道上,不停地辨識。


    外公笑了。


    “累了吧”。他抽出砍刀,對著一棵粗壯茂盛的大樹樹杆砍了一刀,刀口處一股乳白色漿液汩汩而出。


    “喝點,歇歇吧。”


    藍天蘭伏身過去,大口吸食。此物雖然不是十分甘甜,卻爽滑無比。正在吐食,餘光之間,見外公背後草叢微波似遙擺過來,凝神注目似有大物襲來,便大喝一聲“外公小心”,隨及舉槍壓火,拉開外公。


    外公哈哈大笑,“你就是一個天生的獵人,千萬小心。”


    忽然,“啪啪啪”排槍驟響,藍天蘭猛然驚醒,眼前漆黑如墨,但槍響依然爆烈,機關槍的聲音尤為刺耳。


    藍天蘭走到後洞口側耳細聽,響槍的地好象是在兩裏路的西方寺附近,日本人在跟誰打?難道這裏還有我們的軍隊?約莫一頓飯的時間,槍聲變的零落,而後寂靜。


    早晨時光格外安靜,藍天蘭把寫好的信箋放進紙封裏,起身去找鐵不爛,院門卻先被敲響了。正是鐵不爛。


    “鐵師傅,我正要去找你。屋裏坐吧。”


    “你知道昨晚打槍是咋回事嗎?”鐵不爛壓低聲音問。


    “好象在西方寺附近。日本人跟誰在打?”


    “太慘了。那是一群被打散的國軍,十多個,準備去滁縣找隊伍,被日本人堵在西方寺後麵的窪地裏,隻有一個傷了胳膊逃了出來,現在躲在烏家大院裏。”


    “鐵師傅,你從哪裏知道這些的?”


    “以後我會跟你說的。藍先生,你說能不能幫那個傷兵?”


    “凡是被日本人害的國人都應該幫,隻是鐵師傅,要瑾慎從事,小心日本兵找事報複。”


    “我明白,藍先生。我家地窖裏的那個人醒了,還不能走路,我好人做到底,等他能走再說。藍先生你有空過去看看,他說的一些我也弄不明白”。


    “好,鐵師傅,我有空過去看看。你那裏糧食是不是不寬餘了?我這裏還備了些,你拿些去。”


    “現在還行,你別擔心了。你找我什麽事,藍先生?”


    藍天蘭拿出寫好的信道:“鐵師傅,我太太走了,我怕我再有個三長兩短連句話都沒給小孩留下,才給小孩寫了封信,你幫我收著,萬一我有不測,你幫我把它交給小孩”。


    “這……藍先生,你這是幹嘛”鐵不爛麵露疑惑,“藍先生,你可不能犯糊塗”。


    “不會的,鐵師傅,預防萬一。”


    “我先收著。藍先生,我鐵某就是個粗漢,一向敬重你好人品好學問,你要有什麽事,千萬千萬告訴我”。


    兩人見季昌民進了院子,停住說話,看著他。


    “藍先生,這個人不一般,你小心”。


    鐵不爛輕輕說罷走了。藍天蘭隨他到門口,見他倆錯身之際,表情各異:鐵不爛翹翹嘴角,皮笑肉不笑;季昌民則挑挑眉頭,一臉的疑惑。


    “藍先生,對你太太的事,你一定要節哀順變”。


    “國仇家恨,不共戴天”藍天蘭咬牙切齒道。uu看書 .uukanshu


    藍天蘭請季昌民坐下道:“謝謝你季先生,還來看我”。


    “日本人太猖狂,我們都要保護好自已”


    “都是我太懟,如果我能出去保護我太太,我太太不至於……隻有兩個鬼子,兩個鬼子,季先生”。


    藍天蘭悔恨仇恨交加。


    “是啊,藍先生,我們太膽小,缺乏勇氣,沒有組織。你別太傷心,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十年?季先生,按現在的情形,你我還能熬過十年嗎?”


    季昌民無語。


    “謝謝你,季先生,我沒事,我不會輕易死的”。


    “是的藍先生,不能輕易言死,以各自的能耐對抗小日本才是正事。藍先生,我正有一件事要請教,不知道這時候能不能問?”


    “你說,季先生。”


    “那個烏家大院的人你熟悉嗎?我無意中看見他家跟國軍有來往,這年月,我怕日本人知道連累我們大家。”


    “熟悉到是熟悉,但是來往少。烏家老小很早就避難走了,院裏也就是看家的吧。季先生,你是見過世麵的,多提醒他們小心著點”


    季昌民沒有做聲。沉默一刻,季昌民道:“藍先生,你對眼下時局怎麽看?”


    藍天蘭肯切道:“以前我害怕,就想躲在最安全的地方,希望日本人象一陣風刮過去,我們再出來過自己的日子,現在不這樣想了,日本人不是一陣風,我更不能縮著頭藏著,你看看季先先,我這還是家嗎?就快沒了”。


    藍天蘭眼裏盈盈有淚。季昌民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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