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汝京這一趟在申城的工作實在談不上順利。


    連續數天,即便他已經把話說的很明白,即便他也傳遞了這是國內企業好機會的態度,但……數家光刻膠公司仍舊躊躇不前。


    其實,張汝京也明白大家的考慮,一個是夢想,一個是現實。


    現實是,國內的光刻膠和國際先進水平存在很大差距,不要說arf光刻膠了,就連g線和i線光刻膠的自給率都不到20%,而krf光刻膠也不到5%。


    基於這種情況,南大光電、晶瑞電材等公司不願意再投入更多精力和資源,想著聚焦於g線、i線、krf光刻膠也能理解。


    可是……看看“芯材”這兩年多的研發進展,真的不是沒有機會,即便未必能在近期突破,中長期也是有大作為的。


    易科係不缺錢,阿美的壓力測試一來,自然也會掀起新一輪查缺補漏式的研發。


    這樣的機會不用好就太可惜了。


    當然,最好的還是近期能有所突破,那就能幫上大忙。


    張汝京懷揣著這樣的心情,一家廠商一家廠商的談,一個負責人一個負責人的聊,但一直到3月5號又一次攢局開會,仍舊拿不到正向的表態。


    5號的下午,他接到來自廬州的電話,得到晶圓製造聯盟的通知,已經可以前往琴島了。


    也就是,芯材這邊換方案了。


    張汝京放下手機,隻能搖頭,自己和方總以及冰芯、晶圓製造聯盟的員工們都有接觸,方總是具有樂觀主義精神,但其他能接觸到的人近來都十分嚴肅和焦慮。


    冰芯的這個16nm製程為它爭取到的發展與對抗的時間是極其寶貴的,這種時候,如果有機會推動各方麵的發展,它很難停下來等。


    事已至此,也就罷了。


    張汝京下一趟的目的地是琴島,督促的是大矽片與冰芯的對接,這也是一個原材料的活。


    傍晚四點半,芯材公司再次如約召開會議。


    張汝京這次走進會議室就溫和很多,還跟著饒有興趣的聽了一段來自抖音的名人評價,正是方總的老朋友李果慶。


    “哎,我老李說實話,易科這次恐怕會比較麻煩,方總現在經曆的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一次競爭。”


    “易科去年確實搞出了全球第一的mars 8.8,但這不意味著易科從此就高枕無憂,恰恰相反,消費電子市場的競爭極其極其激烈,易科在全球市場的兩個重要對手蘋果與三星不會放過這次絕佳的反擊機會。”


    “再看國內,你們說,那從年前拿了大筆大筆錢就開始狂燒的阿裏,它能無視這樣的機會嗎?那被奪去移動通訊霸主的企鵝能不趁機反擊嗎?還有被壓製削弱的度記,它能不掙紮求生嗎?”


    “咱就不說國內那些手機公司了,就我說的這些,這些個頂個的都是強手啊!”


    “這些強手大概不用溝通,也會立足它們各自的利益來幹一波易科,這是什麽?這是天下皆欲殺啊!”


    “可是,老李實話實說,利益實打實的擺在這,商業競爭就是這樣。”


    “也就是易科血厚,也就是方總段位高,你們看,什麽打車軟件的燒錢,這過去兩年燒的錢有方總一天蒸發掉的錢多嗎?”


    “但是,易科血再厚,終歸是有血條,方總段位再高,終究還在段上,我老李大膽預測,哎,我先說,不是我盼著易科不好,是我根據現在的情況預測,冰芯受限的情況下,方總也很難妥協,但他不妥協,易科還得麵臨更嚴峻的情況。”


    “至於未來……”


    “就像方總自己說的,偉大的企業總是要經曆生死。”


    “你們看,我已經把這句話用易信發他了,他還給我回了條,哎,我老李和方總還是有競爭友誼的,什麽叫競爭友誼?就是互相競爭又彼此欣賞……”


    短視頻裏的李國慶滔滔不絕,一通分析,順帶吹吹牛逼。


    但包括張汝京都看的津津有味,這個短視頻的點讚也很高。


    “張總,你說,方總會讓易科和台記、三星合作嗎?”晶瑞電材的伍彥傑關掉視頻,抬頭問了張汝京一句。


    張汝京知道答案,但隻是說道:“有時候得看台記和三星他們願不願意合作。”


    伍彥傑驚訝道:“易科那麽多訂單,隻要易科願意,誰能拒絕易科?”


    “三星在手機上有直接競爭的關係,換了你是台記,你願意讓易科保持競爭力,然後再輸血給冰芯嗎?況且,還得看台記的產能缺不缺訂單,它現在的16nm都沒出,等到量產也肯定優先排給老客戶,易科能接受嗎?”張汝京簡單說了兩句。


    伍彥傑還想再問,但見張總沒有聊這的意思,也就知趣的不再談下去,準備今天繼續聽一聽老張頭的長篇大論。


    不過,出乎他,也出乎會議室裏其他人的意料,張總忽然溫和了。


    他沒有談之前的快速推進,沒有談研發和建廠,隻是談光刻膠在國內市場的機會,談中高端產品的替代空間。


    “這次冰芯麵臨的情況不會是個例,在以後隻會越來越多,或者說,冰芯與中芯隻是抓住了難得的發展窗口才有的產物,咱們這個行業麵臨的局勢從來都不輕鬆。”張汝京在一番鼓勵之後有著許多感慨,“回頭看過去十來年的時間,中芯抓住了上半場的機會,冰芯抓住了下半場的機會,不管未來怎麽樣,有這兩個企業帶動行業發展,大家的機會都會多不少。”


    “咱們光刻膠的國產自有率太低,g線、i線、krf、arf,一步步來吧。”


    “其實,你們是真正的內行人,我是外行人,但我衷心希望大家越來越好。”


    “行,咱就說到這吧,我這會也是餓的不行了。”


    張汝京結束了自己不同風格的會議發言。


    會議室裏的眾人總感覺哪裏不太對,一時間又說不上來,但既然到了晚飯時間,也就先解決溫飽問題嘛。


    一行人又討論幾句,然後三三兩兩的去吃晚飯。


    晶瑞電材的伍彥傑心裏感覺越來越怪,他留了個心眼,沒有立即去吃飯,而是注意著張總的動向,等到瞧見張總的車到了門口,立即驗證心中猜測,一路小跑的就攔下了張總。


    “哎,哎,張總,你不吃飯,你去哪?”伍彥傑拉住車門,心情忽然變得迫切。


    “我得去一趟琴島,我公司還在那邊呢。”張汝京這麽答道。


    “張總,你這,你這怎麽……不是,咱們這事還沒說法呀!”伍彥傑感覺額上有汗了。


    張汝京看著麵前這位,他是芯材借調過來的研發負責人之一,也代表著晶瑞電材的立場。


    “伍總,已經有說法了,你們大家不願意,那就算了。”張汝京搖了搖頭。


    “不是,張總,什麽叫算了?芯材呢?我們的下一輪中試呢?建廠還得談啊!”伍彥傑錯愕的說道,“你這談到一半,怎麽,怎麽就要走啊!”


    張汝京認真的說道:“伍總,我在這裏已經沒意義了,冰芯那邊選擇了新的合作對象,決定對arf光刻膠進行新一輪的研發攻堅,已經不用談了。”


    伍彥傑瞪大了眼睛:“張總,這才幾天啊!新的合作對象,這……是誰?”


    從張總過來也就才一周的時間,而前兩天各大公司代表還在表示得與公司商量,這麽大的事,冰芯怎麽這麽快就做決定??


    這不合常理啊!


    張汝京歎道:“伍總,你們願意等,冰芯等不了,芯材本就是冰芯主導的,現在他們決定與新陽重新合資做子公司,以芯材目前的研發情況為根基,再進一步的推進光刻膠的突破。”


    伍彥傑愣住:“新陽?申城新陽?他們一點沒說啊!”


    申城信陽在芯材這邊也有駐紮研發人員,但這幾天一點口風沒露。


    張汝京說道:“他們大概也不知情,是兩邊最高層很快談好的,沒準廬州那邊現在都開始打地基了,伍總,冰芯實在等不了,既然這樣,大家就都把手上的工作做好,我相信晶瑞電材在國產光刻膠上也能走出自己的路。”


    伍彥傑:“……”


    他一時間有些接受不了,太快了!太快了!


    “我得趕飛機,咱們下回再聊。”張汝京要坐進車裏。


    伍彥傑下意識拉住張總胳膊,說不上什麽心情的勸阻道:“張總,這事不能這樣啊,還能談啊……”


    “伍總,這不正是大家都拿到自己想要的嗎?”張汝京反問了一句,撥開伍彥傑的胳膊,坐進了車裏。


    伍彥傑回答不上來這個問題,看著張總落下車窗,看到他衝著自己擺了擺手,然後就乘車前往機場。


    是拿到了想要的嗎?


    自家繼續穩妥的做g線、i線、kfr,冰芯找人攻堅afr……


    他忽然莫名的沮喪,但還來不及後悔就又立即拿出手機,尋找業內最新最新的消息。


    果不其然,行業裏搞這個的就這麽多,還是能問到消息的。


    申城新陽確實在廬州出現了新廠計劃,據說廠址就選在冰芯1-3廠區的後麵,先期投資10個億,占地50畝,還要重新搭建由 arf光刻機和塗膠顯影機組成的arf光刻膠驗證平台……


    但是,這個新廠,這個子公司,沒有冰芯的投資,是要由大基金、地方國資、地方行政出錢出地……


    這大概是為了規避設備采購上的問題。


    伍彥傑心裏冒出這樣的猜測,怔怔的往回走,arf光刻膠很難的……不確定因素很多的……行業基礎很薄弱的……


    可是,那是冰芯啊……


    那是真的追到全球第一的冰芯啊……


    他這個時候突然發覺自己忽視了很多,這幾天一直把冰芯當作被嚴厲限製的對象,然而,它被限製正是因為它實力強大。


    而且,易科係同樣實力雄厚,方總又有決心。


    現在,自己已經親身體驗了一次方總那刀子般的決心……


    “哎,伍總,老張頭呢?”吃完飯的南大光電的李亞磊迎麵走來,隨口問了一句。


    “他去琴島了。”伍彥傑木然的答道。


    “嗯?琴島那邊有什麽事?明天不是還要開會嗎?”李亞磊奇怪道。


    伍彥傑沉默幾秒,說道:“冰芯要另起爐灶,據說和新陽達成建廠與研發的合作。”


    李亞磊被這個消息驚的定在原地,好一會才說道:“啊?這……”


    兩人對視,心裏直到此刻才不約而同的充斥悔意,或許,真應該和冰芯一起試試……


    乘車前往機場的張汝京已經無暇再考慮芯材這邊各廠商的心情,他一邊打電話詢問更多的情況,一邊琢磨著這個事是不是一個新形勢下的新樣本。


    就像那些人說的,arf的研發很難,既然都覺得難,都推三阻四,那就沒什麽說的了,冰芯找人自己上。


    這兩年多的芯材確實已經研究出一些東西,無非就是順著方向繼續往前。


    方向是對的,曲不曲折,試了再說。


    張汝京知道這是一種既樂觀又無奈的選擇,他仔細思考,全產業鏈的東西太多,冰芯不管怎樣都還是做不過來的,未來幾年大概就是兩個方向一起發力,要麽冰芯自己下場組建隊伍,要麽廠商把握備胎轉正的機會。


    轎車抵達機場,更多的新陽子公司信息傳遞到耳邊。


    張汝京聽著聽著忽然有了更深一層的想法。


    過去的冰芯是依賴於全球市場、內地扶持、供應鏈分工,又召集知名國際投資機構分享利益,如此才抓住發展窗口,同樣,中芯也是類似。


    但這樣的模式現在已經不行了,更嚴峻的局麵要求冰芯必須進行更深層次的綁定,所以,新陽子公司這次沒有一絲國外投資機構的錢,而這恰恰是方總過去所擅長的。


    大概,冰芯或者易科的錢會通過間隔的方式流入進來,隻是,從形式上已經有所轉變。


    張汝京揉了揉臉,拋開情不自禁的思考,注意力重新回到自己手上的工作,現在作為冰芯的顧問,這次更有些欽差的味道。


    自己在評估,晶圓製造聯盟在評估,冰芯在評估,方總也在評估,時間寶貴,決策不得不既果斷又粗獷些。


    芯材是第一個,但絕不會是最後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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