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儀華漸漸蘇醒,已是第二天白日。


    她昏迷良久,現在人雖轉醒,卻頭腦昏沉,隻是睫毛輕顫,還沒睜開眼來,李進忠已經喜得嚷道:“王妃醒了!王妃醒了!”


    眾人一聽,都聚攏過來。


    耳畔不迭的歡呼,喚醒儀華迷迭的意識。她猛地睜開眼,一下子坐起來,雙手捂著小腹,驚慌失聲道:“孩子?我的孩子它……?”她一邊說一邊轉頭看向床帳外,忽見朱棣立在眾人之中,她低呼聲嘎然而止,隻是定定地望著他,目光戒備。


    朱棣微有紅血絲的瞳孔一緊,嘴角輕揚起一抹嘲諷的弧度,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道:“放心,它還在。”說罷,頭也不回的轉身離開。


    朱棣這樣一走,屋子裏氣氛一沉。


    阿秋勉強打起精神,攙扶儀華重新躺下,笑道:“王妃您總算醒了,王爺擔心了整一夜。”


    李進忠機靈,從旁說道:“王爺可不是在這擔心了一夜未睡,幸虧王妃和小郡主都平安無事。”


    聽聞朱棣擔憂了一夜未睡,儀華心下說不出什麽感覺,隻是心顫了一顫;但聽腹中的胎兒安然無恙,她卻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欣喜,還好,她沒有喝下那碗湯藥,它還堅強的在她腹中。她躺在床榻上,撫著小腹,眼裏有晶瑩的淚珠滴落枕間。


    心裏最怕的事沒有發生,短暫的平複心扉之後,她抬起濕霧霧的眸子,目光緩緩地劃過屋室。


    大概是未時,外頭暑氣最盛的時候,屋內門窗都放下了細密的湘妃竹簾,又有薄如蟬翼的雪色紗帷重重落下,一層層阻隔了外麵白晃耀眼的陽光,室內一片陰影綽綽。四麵角壁還置了冰塊,緩慢的溶化成水,釋放出絲絲涼意。


    可即使身處這樣清涼的環境,儀華沒想到她依然汗濕沾身,緊貼肌膚的小裏衣粘在身上,極是難受。她微動了動身,眸光不經意的轉動,這才看見床頭上方放了一個炭爐子,爐上煨了瓷藥罐,正咕嚕咕嚕地滾著湯藥,氣味微微有些熏人。


    “王妃,這是道衍大師開的藥。昨兒他連夜趕來,今早才到了王府給您看得脈。”順著儀華的目光一看,也注意到已熬好的湯藥,想起道衍交代過的話,阿秋又道:“您先等一會兒,奴婢去盛了粥過來。大師說您得用些吃食,才可以服藥。”


    儀華抬眼看著阿秋,輕輕點頭。


    阿秋會意,忙帶著盼夏、迎春退下,隻留了李進忠一旁伺候。


    屋裏少了人煙,儀華思緒漸明,她提起了精神兒,動了動微白的雙唇,輕聲問道:“我昨兒昏倒了,熾兒、熙兒……”


    儀華臉色蒼白,聲音輕若遊絲,李進忠看著心下微酸,忙打斷她道:“王妃,您先別說話,等用些吃食再說。對了,您說世子他們,也不用擔心,世子和二王子被王爺勒令不許看您,三王子年紀小也不知您病了,倒都是安安生生的上學堂。”


    知道熙兒三兄弟都好,儀華臉上綻出了安心的笑容,她聲柔似水道:“燧兒,早上起身見不到我,總是吵鬧。也不知今早他哭沒?”


    有人掀簾從外走進來,道:“王妃早日康複,親自照看三王子,他便不會哭鬧了。”


    來人聲音溫煦,有讓人傾吐心聲之感。李進忠一聽,就認出了說話的人是誰,他臉上立馬堆滿了笑容,轉身迎了上去,雙手合十,行了一個禮,熱情招呼道:“王妃剛醒來,小的正想著去請大師過來。”


    道衍慢慢地走向儀華,在離床榻三步之遙駐足,對身側的李進忠露出慈祥友善的笑容,道:“貧僧將為王妃施針的銀針,落在廂房裏,有勞公公為貧僧走一趟。”


    “這……”李進忠為難的看著道衍,這男女大防,即使有一方是方外之人,他也不敢留了他們單獨相處。可是道衍是今上欽點高僧,朱棣對道衍又敬重有加,不是他一個小小七品內侍能得罪。


    看出李進忠為難,儀華向他點頭示意,他這才依言退下。


    屋內一時靜靜無聲,隻有藥罐嘴發出“嘶嘶”的水聲響,噴出乳白色的霧氣。


    道衍目光投向床榻,臉上神情是一貫的慈悲為懷的笑容,雙手合十,平靜地說道:“王妃應該有許多話要問貧僧。”


    儀華嘴角牽動,恍惚浮現出一抹諷笑,道:“原來世人景仰的慶壽寺主持,竟不吝聲名,對區區小婦人失言。”


    沒有理會儀華話中的嘲諷,道衍目中有篤定閃過,臉上還是那般慈悲的笑容,道:“王妃怎麽斷定是貧僧食言。”


    怎麽斷定是他食言?


    儀華冷冷一笑,望向道衍的目光,冰冷而犀利。


    今日她一睜眼醒來,聽見朱棣親口告訴她,她腹中胎兒無事,她便曉朱棣知情——她身體曾受大創,根本難以有孕。如今奇跡有孕,卻也是勉強之舉,不但有難產喪命之危,生下的孩子也可能殘缺。


    否則以朱棣性子,若真懷疑孩子不是他的,就決不可能留下她腹中胎兒。


    而既然不是懷疑孩子的身份,卻一回來就送上墮胎藥,那麽隻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已知道了她的情況。但是這個世上,知道這件事除了她自己,就惟獨道衍一人。這般,不是道衍告違背諾言,又會有誰?


    念及此,儀華燃起憤怒,一想到昨日的情形,她心下無盡的後怕。於是,麵對道衍無事人一般的態勢,她半分不留情麵,敵視道:“大師固有不世之才,難道就以為可以掌所有之事,將他人玩弄於股掌之間,而不自知?!”


    她的話句句藏針,字字帶刺,一聲聲對向道衍。


    道衍卻全然不在意,仿佛對儀華的冷麵相向早有準備,氣定神閑道:“王妃乃中山王之女,當世奇女子也。王爺乃人中之龍,當世梟雄也。”


    梟雄,生於亂世,豺狼野心。今時,天下大定,國泰明安。何來梟雄也!


    儀華嗤笑一聲,正欲啟唇反譏,猛憶起曆史記載靖難之役,她雙目暴睜,死一般盯著道衍。


    轉念,想起今世史書上不同於前世的曆史記載,如:巾幗梟雄武則天,在前世的曆史記載中,她是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皇;可是在這一世史書記載中,她依然是女皇,卻隻是第一位女皇,而不是唯一一位女皇。因為在這裏,她下一位繼承者是皇太女太平公主,然後才是唐明皇李隆基。


    每想到這裏,儀華眸中就有迷茫閃過。


    這一次一樣,她正漸迷茫之際,隻聽道衍說道:“……王妃的存在,猶如孝慈高皇後之於今上,王爺的身邊同樣也需要——”


    “大膽!”儀華疾言厲色打斷道:“今上先後,豈可隨意提及。”


    道衍嗬嗬一笑,揭過這一段道:“王爺這次北征大捷,一鳴驚人,正是大鵬起飛之時,需要賢臣相助之際。貧僧以為,王妃雖不是文可安邦、武可定國的英勇男兒,卻是巾幗不讓須眉,在王爺身邊必有助力。”


    猶言未完,儀華忽而大笑截斷道衍的話,看著目中隱顯光熱的道衍,道:“就因為你認為,我對他可能會有助力,所以你違背答應過的諾言,隻為了確保我安然無恙的待在他身邊,直至他功成名就之日!”


    說完這些,想明這些,儀華隻覺可笑,又哭笑不得:她真不知自己是該慶幸,讓讚謀帷幄的道衍對她有如此高的評價;還是應該自歎倒黴,竟受到一個野心勃勃的狂熱份子重視。


    可又不對,以前數年來她與道衍的交往雖不淺,卻隻如一名信佛的貴婦人與寺廟高僧的交往。這樣,若沒有九年前那晚的窺視,單憑這些年的交往認識,她必認為道衍隻是一名知識淵博的高僧。而他沒在她麵前流露出異舉,便說明這些年道衍隻當她是燕王妃。


    那麽,究竟是何事何時讓道衍對她改觀?


    疑惑一生,儀華在不平的情緒驅使下,不覺冷聲問出疑問。


    道衍坦然笑道:“這一月與王妃的相處,讓貧僧喜知王妃不僅是聰慧的婦人,更是一位難得的奇女子也。”


    儀華怔住,思緒不解的回憶寺中一月。電光火石之間,她赫然想清,果真是棋如人生,這一月來每每下棋論道,她或多或少透露從前世遺留在腦中的一些看法見解,卻萬萬沒想到竟引起道衍的注意。


    心思每一轉動,儀華懊悔深一分,卻兀自不甘,遂逞強笑道:“大師食言,向王爺透露實情。可誰知到頭來竟成空,我腹中胎兒到底是保下來了。”


    聞言,道衍深思片刻,神色古怪的看著她,道:“這事卻出貧僧意料之王,王爺竟會同意留下你腹中胎兒。”


    一言截中心中傷痛,儀華忽若失去全身力氣之人,神色黯然。


    殘缺的孩子,是朱棣最深層的忌諱,她腹中胎兒卻有一般的可能會有殘缺!到底,她一意孤行強留下它,是否真的對?


    儀華撫上平坦的小腹,緩緩地閉上眼睛,阻隔了眸中所有的情緒泄出。


    道衍望著閉眼假寐的儀華,臉上遮也遮不住的疲乏瞧出,有意結束方才的話題道:“王妃,貧僧一力勸您放棄這個孩子,也是出於對您有益的考量。但事已至此,貧僧會竭盡全力護住王妃,直到您平安生產。”


    *


    (今天無意看了個帖子,說朱明很憋屈,我覺得這文前麵是憋屈,但是後麵倒真不憋屈。)(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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