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見丘福隻知聽命而不多舌多言,心下暗自滿意之際,卻又聯想起邊鎮守將的不忠,胸口騰地燃氣把怒焰,質問道:“那兩名守將是怎麽回事?”


    丘福跟隨朱棣多年,深知他雖對親信屬下親厚,但卻最恨忤逆、背叛他的人,對這些人朱棣往往手段狠毒。想到哪兩名守將會遭到了下場,丘福心中一凜,忙斂回心神,下跪請罪道:“請王爺責罰。屬下不知他們何時被收買!”


    朱棣聽了不覺心中一涼,若他沒保住身上僅有的一顆聯絡信號的煙火,不能在靠近城門的時候點燃,到時後果……


    止住思緒,朱棣沒讓丘福起身,卻也沒提責罰一事,隻站起身走到窗台下,背手負立良久,終是問道:“晉王那邊有什麽情況?”


    丘福有些摸不清方向,停了一停,才稟道:“晉王好像因某事觸犯龍顏,一月前皇上一日之內連下三道聖旨斥責。如今晉王還禁足於王府內。”


    “本王知道了,你退下吧。”朱棣語氣中透著幾縷冷意。


    丘福聽得一愣,不由抬頭望去,陰影籠罩了朱棣大半個身軀,僅在燭光照拂中的身影也露著些許孤寂。看著異於平常的朱棣,丘福心中升起不安,腦中浮現出一抹疑雲:兩個多月的塞外之行,究竟發生了些什麽?


    念頭剛一閃過,丘福立即意識到越矩,忙刹止住此念,恭敬道:“屬下告退。”說畢,躬身退下。


    “吱呀”一聲門扉關上,屋子裏很安靜。


    朱棣依舊站著動也不動,望著廣漠的夜空許久,方轉身離開了東廂房,回到了上房屋內,而此時已是四更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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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更天時,天灰蒙蒙地一片,忽然一道電閃雷鳴,大雨嘩啦啦地落了下來。


    昨兒入夜,就是一餐飽睡,到了清晨時分,儀華自然醒了。這間房子的窗戶,偏向西南,一張簡易的架子床偏北,她一睜眼就見雨水潑一樣的打進窗戶裏,難得涼爽的空氣中帶著雨水的味道。


    這樣閑情雅致的一幕,在曆經生死逃亡後,是極其難而可貴。


    儀華不覺看得欣悅異常,便披了衣裳往窗口壁角一站。她站的對麵牆角放著一隻木盆架,架子上有一個銅盆、兩塊白布、一隻掛著的圓形銅鏡,鏡麵映著她枯槁的麵容,深深地眼窩,高高的顴骨,瘠瘦的臉頰。


    朱棣入睡不久,一感到身邊空蕩,忙在床上翻了個身,睜眼就見儀華對鏡自憐,便起身道:“你一夜睡足了,就起來淋雨?回屋裏待著,讓丫頭進來伺候。”說著走到木架子前,就著盆裏的冷水抹了一把臉,扯了一塊白布往臉上一抹,就順手將布子一撂,不偏不移將好蓋住銅鏡。


    儀華見朱棣如此,倒像是擔心她難過,心下微微有些感動,旋即卻想起曾經種種,故又搖搖頭甩去那份異樣,依言走回了房內。讓婆子、丫頭服侍了梳洗,又喝了一碗湯藥,再用了早飯,就和朱棣上了馬車,由一百多名頭戴鬥笠、身著黑衣的侍衛,裏外三層相護,向秋山別莊行去。


    時光易逝,一轉身幾日即過,大隊人馬也到了秋山別莊。


    秋山別莊地處茂密山林,重疊的綠樹繁枝圍繞。夏風時時吹拂,搖動林中枝椏綠蔓,宛若一片流動的墨綠翡翠,帶著些許清涼之意。


    儀華到了這裏,頓時整個人輕鬆了一截。自深入關內,暑氣蒸人的厲害,她這幾日又待在馬車裏,燥熱悶氣尤甚,不大的食量漸縮,她人便更瘦了幾分,就連修身的褙子、褥裙穿在身上,居然都是空空蕩蕩,可見消瘦成何般模樣、


    被據在秋山別院裏的陳德海、盼夏、迎春、喜冬他們,看見小院每口停著的輿轎下來一個枯瘦的女子,第一眼還沒認出她是誰,直到看見朱棣叫她“王妃”,他們才驚訝非常的認出儀華,隨即眼眶皆是一紅:“王妃……”話語哽噎。


    朱棣見儀華越發瘦了,本就心情不豫,又見一群婢女哭哭啼啼,直覺晦氣,當即臉色沉了下來。


    陳德海心中一緊,忙收斂了情緒,賠了一張笑臉,作揖道:“恭喜王爺、王妃大病初愈,看小的這高興地都喜極而泣了。”這話不假,朱棣失蹤了多久,他就擔心了多久,現在終於建朱棣平安歸來,不由老淚縱橫。


    經這一提醒,夏春冬三人立馬注意到朱棣的臉色,忙掏了帕子抹了眼淚,上去替了邊鎮找的婆子、丫頭的位子扶住儀華。


    可一觸到儀華咯人的手臂,盼夏首先嗚咽出聲:“王妃……苦了您了……”她一哭,迎春、喜冬忍不住又是一哭,卻不知是哭儀華折騰至此,還是發泄自己被稀裏糊塗關了兩個多的害怕,又仰或是二者兼有。


    儀華讓哭聲擾得頭疼,她伸手按了按太陽穴,勉強安慰道:“別哭了,等明日啟程回了王府,靜養些日子也就沒事了。”


    三人到底是王府出來的,皆是察言觀色的主,且擅於控製情緒。隻見她們淚水一收,又是一張盈盈笑臉,看得那婆子、丫頭一愣一愣地。


    朱棣臉色稍霽,率先拾階而上,進了正堂屋裏。


    隨次,儀華也進了屋裏,喘息不迭的躺在臨窗的軟榻上。


    朱棣坐在軟榻對麵的炕上,見儀華走上幾步路就虛弱至此,心頭頓生一股煩躁,遂一把抓起小內侍捧的涼茶,一碗灌進口裏欲壓心頭之火。哪知這不過是望梅止渴,煩躁的一把扔了手裏的茶盞,騰地一下站起身,一臉鐵青地來回踱步。


    屋裏伺候的侍人都低低的垂著頭,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了進去;就連陳德海也掩下臉上常年不變的笑臉,垂手斂容而立。


    來回踱步半晌,朱棣突然站住,道:“就這樣!在這住上三四日,等你恢複了,再啟程回王府!”


    聞言,儀華雙眼一睜,立刻反對道:“不行!”


    簡短的二字一落,果真接到朱棣一個眼刀射來,儀華很快地緩和了語氣,輕聲補充道:“都有三個月沒見曦兒了!孩子小不認人,臣妾怕再遲些日子,他也認不得臣妾這個母妃了。”


    朱棣顯然沒想過曦兒會不認得父母,也從未這樣認為過,但一想他所患之症,再一想他如今隻有子嗣稀少至極,而且一個身體孱弱不得習武,一個尚在繈褓之中能否成人也不一定,就是儀華腹中胎兒也不知是男是女!


    念及此處,朱棣就像從頭澆了一盆雪水,一身火氣一下子滅了,神情卻多了幾分怔忪。


    一屋子侍人也同樣是一怔:原來儀華在他們麵前,對朱棣的話從來都是惟命是從;現在看儀華說話,雖隻是那麽短短二字,卻是意氣縱橫,而且朱棣還並沒有不快的表示。如此,念頭立刻一轉,不約而同地瞄向儀華,心中各又所思。


    這時,天邊紅火的晚霞隻成一線,天色暮暗了下來——原來已是掌燈時分。屋外廊下,幾個手持長杆的小內侍,勾下了垂著五彩的穗子的六角宮燈,用紅蠟燭點亮了燈內的鎏金燈盞,方重新將它高高懸掛上了朱漆的大紅廊簷。


    一時,華燈初上,通明耀眼。


    別莊總管內監,裏屋門口稟話道:“王爺,王妃的口服湯藥已煎好,晚膳也已準備妥當,可是此時盛進來?”


    朱棣皺著眉,看了一眼手捧燈台陸續進來的婢女,又看了一眼躺在榻上虛弱無力的儀華,卻喚了一聲“陳德海”,道:“先把王妃的藥盛上來,其餘地你看著辦!”一邊說一邊轉身回了炕上坐下。


    陳德海知道這場由朱棣一人掀起的小風波是落幕了,心下也隨之鬆了一口氣,隨即準備張羅晚飯事宜。


    一應侍人像是早有察覺屋內的低氣壓,打熱水伺候盥洗的、端藥奉藥的、上吃食擺桌的,仿若踏雪無聲一般穿梭於屋室屋外。


    不一會兒,佳肴美食齊齊上了桌,各類葷腥也盡乎樣樣皆有,可見別莊總管是下了大工夫,不但準備豐盛又迎合了朱棣的喜好。卻誰也沒料到,許久未沾一口葷的儀華,一聞到肉食的香味,就是一陣惡心直欲嘔吐,忙讓人扯下所有葷食,又拿清水漱了口才好些。


    朱棣見儀華幹嘔無物,隻有黃涎咳出,心裏總覺不妥,又讓人招了別莊裏的良醫過來為儀華請脈。


    一層薄薄的輕紗覆上,良醫號脈許久,方起身麵色凝重的躬身稟道:“王妃長期未食,以至脾胃衰弱。現下若是持續消食,隻怕王妃腹中胎兒不保,還請王妃暫且靜養,一保母子平安。”


    一屋侍人一聽,聯想今日所見,當下俱是頓悟,卻又見儀華如今病體枯槁、形銷骨立,不由暗自搖頭:王妃已虛弱至此,想保母子康泰確實不易!


    其他人能想到,朱棣自是早已想透,但心中決定難下。他在屋內踱了兩步,猛然回頭看去,就見軟榻旁儀華身邊的三個一等丫頭滿臉淚痕,儀華又置於一盞孤燈之下,恍惚看去臉上慘白的滲人。


    終於,朱棣深呼口氣,發話道:“王妃身子羸弱,又身懷有孕,暫且就在秋山別莊靜養,直至病愈回府。”一語說完,就見儀華情緒激動的搖頭欲說些什,他握了握拳截斷她的話道:“曦兒年幼,還離不開你,就把曦兒也接過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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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名:鬥錦堂


    書號:17358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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