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王蓉兒住處出來時,已是月上中天,李進忠等內侍各提一盞彩珠穿綴的琉璃宮燈,躬身穿梭在王府花園的長巷裏,為朱棣、儀華在前方引著路。冬夜風冽,燈內燭火閃爍,依稀可見枯枝隨風抽動,重重樹影交雜紛錯,間有雪花層層漫下。


    不經意間,儀華隻感頸項一涼,忙縮著脖子閃身往外移步,豈料腳下一個趔趄險些就要跌倒。虧得一隻強而有力的健臂及時攬住她的腰身,往回一帶,她身子晃動了幾下,即順勢抓住對方的衣角。


    “仔細腳下!”不等她穩住身形,隻聞頭上傳來一道低沉醇厚的男聲,儀華眼裏霎地劃過一絲亮光,隨即一抬眸,似有吃驚的低叫了一聲“王爺”,再不及其它甚話脫出口內,隻見朱棣身後的夜空中五光十色,下一瞬便是“劈劈啪啪”一連串震耳欲聾的炮竹聲。


    “是煙花!”焰火驟然點燃的一刹那,純黑的是天,混白的是地,中間是朵朵傲然綻放的火花,儀華不由咽回已到唇間的話,情不自禁的指著絢爛奪目的夜空,回頭仰麵一笑道。


    朱棣微微一怔,直至儀華身後的煙花隕落之下,他才從鼻腔內嗡嗡隆隆的發出一聲輕哼,又放下固在儀華腰上的右手,抬頭望向瞬間盛開與凋謝的煙火,喃喃自語道:“子時過了,已經是洪武十六年了,我也枉為人子十……”本就含糊不清的話什,漸漸地低不可聞。


    彩光斑斕下,各色陰影打在朱棣棱角分明的側麵臉龐上,光與影的交匯中,儀華發現他高額深眸、直鼻薄唇的五官不再似平常一樣透著將士的果敢冷峻。此時,依然硬挺霸氣的他,卻略流露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黯然惆悵。


    那種落寞寂寥之感,使儀華鬼死神差地上前半步,盯著朱棣微微嚅動的薄唇,歪頭問道:“您在說什麽?炮竹聲太響,聽不清楚。”朱棣聞聲側目低頭,直視儀華麵上的好奇,薄唇輕輕一扯,冷然道:“趕在二刻鍾內將煙火炮竹放了,莫耽擱了吉時!走吧。”說罷,旋身朝中殿**門的方向走去。


    儀華咬咬牙,借著夜色深沉的遮掩,一橫眸,恨瞪了眼陡然升起冷漠的朱棣,方才緊緊擁裹著身上的羽緞披風,踩著“咯吱”作響的地麵積雪,與朱棣一起抄近道回到了她的寢殿。


    馮媽、魏公公早伸長了脖子在宮門外等候,看見儀華與朱棣一起回來,饒是心裏明白這是因了規矩,卻也喜笑顏開的迎上去,忙稟道:“還有一刻多鍾才過時辰,王爺、王妃放心,該備得炮竹都是全齊。”儀華滿意的笑笑,分別讚賞了二人話什。


    這時,朱高熾被喚醒揉著眼睛從正殿裏出來,儀華見他是一副昏昏欲睡的迷糊樣子,加之殿外的台基凍得路滑,怕他不留心摔倒或怎地,忙疾步上了石階,邊阻攔朱高熾邊訓道:“外麵冷得結了冰霜,也不披件鬥篷、馬甲什麽的再出來。”說著,已半蹲著要抱他起來。


    “本王來,你抱不動!”朱棣隨後走上台基,彎腰俯下,手臂微一用力抱起朱高熾道。


    讓她抱起朱高熾,儀華委實是有些力不從心,先會她沒多想就衝上前,不過是怕他腿腳不便摔到。這會兒能由朱棣親自抱起朱高熾,有利於他父子二人的親子關係,她哪裏不肯,忙從旁讓了過去,跟著父子倆後麵走。


    進了內堂,就見屋裏挑了明燈,四周各放置了一個青花淡描雙喜卷缸,缸內盛了滿滿一缸子清水,中間卻放了一個竹節紋三足鎏金大火盆,盆裏正燃著銀碳、鬆枝等物;另一邊靠窗台的炕上被換了一張大炕桌,桌上一個小火爐,爐上一個雙耳銅鍋,這會兒正咕嚕嚕地煮著燙水。


    儀華朝屋內瞟了一眼就轉回視線,伸手摸著朱高熾的肉嘟嘟的小臉,道:“快下來,等父王、母後去換了濕衣帽,就帶你去看放煙火,一會兒再回屋吃餃子可好。”朱高熾一臉別扭的被抱著,一聽儀華這樣說,忙不迭地點頭;儀華搖頭一笑,揚聲喚道:“薛媽媽你過來先看著熾兒。”


    說話時節,張公公已領著一路婢女內侍手捧水盆、棉巾、衣服鞋襪等物什立在一旁伺候著。少時,二人已簡單的梳洗更衣畢,儀華掀眼一看,當時心下漏跳一拍,這才注意到朱棣從回殿至今沒說半句話,難道他就這樣一直看著她?


    轉念之間,儀華當即否定了這個念頭,直迎上了朱棣的目光,淺淺一笑道:“王爺,臣妾已上擺桌了,等這會讓放了煙火,回屋就可以煮食了。”朱棣眼中微瀾,帶著審視的目光深深地看了儀華一眼,良久,在儀華心漸是被看得心口慌亂時,他突然欺耳說道:“你對朱高熾很好。”


    聞言,儀華心下頓安,回了朱棣一個明媚的笑容,止住想要後退的動作,亦在他耳側低聲說道:“熾兒是臣妾的兒子,對他自然要好。”說罷朝後退卻一步,一個輕盈的旋身轉到屏風口處,嬌顏笑道:“王爺,可是該快些。就怕再遲會兒,熾兒一準熬不住得睡了去。”聽後,朱棣眸光複雜的又看了儀華一眼,沒再說話,舉步走出了裏間。


    殿外院子裏,一得到朱棣讓燃放煙火的話,他們連忙就著手裏的火折子去點,眨眼不到的功夫,一院子的煙花炮竹都燃了起來,杵在院子四處的侍人們皆捂著耳朵,和身旁的同伴相視大笑。儀華也連忙蹲下捂住朱高熾的耳朵,嘀嘀咕咕的對著他耳旁說著喜話。


    等第一波鞭炮放完,已是子時正過,這時候便是要圍坐一桌吃餃子了。內堂炕上的銅鍋早就下了餃子,已在鍋裏翻騰地熱鬧。這一瞧便知是好了,儀華拿起漏勺打撈了滿滿一盤子的餃子,又分別盛給了父子兩,方與自己也舀了幾個在碟子裏。


    貌似一家三口和樂的吃著熱騰騰的餃子,儀華也不知為什麽,眼裏漸漸升起了一團霧氣,下意識地她便去看馮媽和阿秋,就見二人也眼眶泛紅,眼裏卻閃著濃濃的笑意。


    她心下一酸:自來到這個時代,無一日不是活在對未來的惶恐中,徐達有兒有女不重視她,謝氏滿心要除了她,更為最要的是她全無身份,連一個起碼的戶籍也無。但現在雖是頂替了“她”的身份,卻也是有了身份有了保障,對往後也能有個盼頭,不再如過往的六年一樣隻能在明代的社會製度下,謝氏的權勢掌握中討生活。


    正想著,隻聽“嗑”地一聲,就見朱棣身上一僵,皺著眉頭怔在那裏。儀華也愣了一瞬,即刻反應過來,連忙端起麵前的白釉小碟遞了過去,急忙道:“王爺大吉,博得頭彩!”朱棣濃眉蹙得更緊,盯著儀華手裏的小碟半晌,才低頭從嘴裏吐出一個銅幣。


    接著下來,儀華、朱高熾也吃出了銅幣,馮媽、魏公公忙帶著一屋子伺候的侍人道喜說吉利話。待餃子吃了八分飽,一套規矩做完了,朱高熾已歪在炕上睡得正酣,儀華也眼皮子直打架的睜不開。朱棣見兩人這樣,他自己一路冒雪馳騁也是疲憊,便道:“明日正旦你我都還要早起,忙上一日,現在早些睡吧。”說完,又轉頭看向馮媽他們,擺了擺手吩咐道:“你們也都退下。”


    一得這令,滿屋子人喜得沒法,儀華也直點頭稱好,讓了薛媽帶著朱高熾睡下,她自漱了下口就去了寢室。見著朱棣寬衣躺上了床榻,她心裏竟也毫無障礙的上榻睡下,後不約片刻鍾,聽著隱隱傳來的鞭炮聲便入了熟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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