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五年八月十六日,嫡皇後馬氏卒,享年五十一歲。


    這一日,“鍧鍧”的鍾鳴聲響遍京師每一座寺廟,亦不分晝夜的轟鳴,直至三萬聲鍾鳴止方休。


    在這“造福冥中”的擊鍾杵,馬皇後的小殮畢,棺槨已入仁智殿,行大殮之儀。徐達作為一品大員,自是每日早晨攜家眷著喪衣素服,前往仁智殿院門外哭靈。而不為外人所知的李西,儼然不再家眷之列,她依舊被眾人遺忘在宅邸最偏的樓翼瓦角之間,透過敞開的窗扉看著日月星辰的交替,數著時日的變化。


    這一日,薄暮時分,李西如往常一樣坐在臨窗的一架六足折疊式榻上做女紅,眼見天色暗了下來,便放下手中的針線,吩咐了阿杏、阿秋兩人去大廚房取晚飯,就和著馮媽有一搭沒一搭的扯著閑話。


    二人答應著剛去不久,忽聽房門口有人敲門,一問,竟是徐達派來的人,李西吃驚之下,忙讓馮媽開門迎進房間。來人不是生人,卻是謝氏身邊頭號心腹之人崔媽,李西豈敢拿架子,自先招呼道:“不知是何事,讓崔媽媽親自跑一趟。媽媽快給崔媽媽搬了坐,上茶吃。”崔媽立即回絕,道:“老爺有請,小姐還是收拾收拾,隨婆子去。”


    下樓!她能出繡樓了!


    李西心下一派激動,卻不待喜悅擴散,就見崔媽臉上一板,冷聲提醒道:“小姐,還請您動作快些,老爺夫人還等著呢。”聽完此言,李西滿心的雀躍被瞬間澆熄,她怎會忘了還有謝氏呢?待理智回籠,李西漸是冷靜了下來,欲從旁側擊卻見崔媽態度如此肯定,想來也是問不出一二,她也不多費口舌,隻言語安撫了幾句馮媽,就隨崔媽一同離開。


    一路走來,李西隻覺恍如隔世,宅子裏的一草一木仍是記憶中的樣子,可過往的奴仆卻換成了一張張陌生的麵孔,已然物是人非。看到這裏,李西心下升起了一股莫名的緊張,手下意識的抓緊垂至腰間的灰色輕紗——這是臨下樓時,崔媽讓她戴的氈帽,帽沿四周垂以輕紗,用以遮麵。


    但是,在自家行走,為何要以紗覆麵?!


    不及想明,已行至正院第三進。此時,天漸黑沉,油綠的垂花門外燃起了燈火,兩隻寫著“喪”的白色燈籠高高掛在門欄上。亮堂的明光下,是四名身材魁偉,麵帶煞氣的護衛,見李西、崔媽二人過來,“哐啷”一聲,刀戟出鞘,兩兩相交,擋在前麵。


    一道冰冷的白光晃來,崔媽止不住全身發抖,唯唯諾諾的稟道:“這是老爺吩咐婆子領來的人,還請軍爺放行。”聽後,那四人目光一變,齊刷刷的向李西掃去,上下打量許久,才互相對視一眼,收刀放行。


    見狀,崔媽忙哈著腰道了一聲謝,就腳下生風似地進了院子。李西看著仿若逃跑的崔媽,也顧不得懷疑這四人的身份,提著發軟的雙腿即拾階疾步攆了上去。隨之進入院子,更是詭異的情形出現在眼前,隻見偌大的院落裏燭火輝煌,亮如白晝,卻無一個小廝或仆婦在院中伺候,隻有主樓的廳堂外守著八名護衛。


    看著眼前的情景,李西呼吸不由一滯,忍住逃跑的衝動,跟著崔媽從八名侍衛留下的空道一徑行至廳堂。


    “老爺、夫人,小姐帶到。”一進廳堂,崔媽徑直福身稟道。


    一聽這話,李西連口氣也不及喘息,忙疾步上前,微提裙擺,下跪拜道:“女兒拜見父親大人,母親大人。”徐達看著一麵走來叩首的庶出女兒,舉止大方得體,隻有少許的緊張顫抖,較之滿意,便道:“恩,起來吧。”李西應聲站起,卻即使頭戴氈帽,也低低的垂著頭,目不斜視的盯著青石磚的地麵,處處予人一種小心謹慎之感。


    對李西這一副沒見過世麵的樣子,徐達不悅道:“在家拜見父母,頭戴氈帽是為不敬!”謝氏從旁插話道:“老爺,您以為她是儀華嗎?能……”一語未完,謝氏忙捂上嘴,就是一陣嗚嗚咽咽。


    李西不解謝氏這為何般,也無心思細想,隻依徐達的話,忙取下頭上的氈帽置放在地,告罪道:“女兒不識禮儀,請父親責罰。”徐達目光在李西取下氈帽的那一瞬,驀然一亮,當即就道:“你抬頭說話。”李西壓下心中的疑惑,緩緩抬起頭來。


    徐達看著這個從不曾關心過的女兒,已在不知不覺間長成一個美貌少女,而他對她的映像卻還留在了六年以前;再看她似與大女兒肖似的麵容,心頭更是千愁萬緒。一時間,各般滋味齊湧上來,饒是他經曆戰火無數,亦殺人無數,在這一刻,不免心下一片酸澀。


    英雄遲暮,徐達老了!


    在徐達打量李西的同時,李西的目光也凝聚在了徐達的身上。


    許是剛從宮裏回來,徐達的頭上還戴著烏紗冠,身穿“斬縗服”,腰係黑色犀角帶,一身素服裝扮。但寬大的素服,卻掩不住他日漸佝僂的身軀;又曾幾何時,那堅毅英挺的麵龐,已布滿斑斑皺紋,染上了病態的痕跡,顯然已無當初威震漠北的氣勢,隻剩一雙有神的雙目,閃爍著昔日馳騁疆場的凜冽。


    然而,曾經第一個殺入元朝國都的大將,盡管他已被太多的凡塵俗世所擾,卻依然是睿智警覺的。不過須臾,徐達已發現一道探視的目光,即刻眼睛一凜,眼鋒淩厲的掃去。李西心中一怵,忙慌亂的低下頭去。


    “若沒記錯,今年十二月份,你周歲也該十四了吧。”一時的感觸已過,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著他,徐達斂回心神,揮退崔媽下去,目光炯炯地盯著李西道。


    問她年齡是何意?難道徐達被謝氏說服了,也讚成送她予朱棣為妾?不,若是這樣,一路行來所見的怪異又從何解釋?一刹間,李西心裏疑惑重重,卻連忙打住腦海裏的胡思亂想,專心應對著徐達的問題,恭敬回道:“是!”


    徐達口氣不變,又道:“十四年了!我魏國公宅也養你十四年了!你可願以自己回報魏國公宅上下?”說至最後一句,聲音陡然拔高,洪亮的聲音在寂靜的廳堂內悠悠回響。


    她不願意!


    她為什麽要用自己回報魏國公宅!


    試問,魏國公宅又為她做過什麽?


    激蕩的話什未宣出口內,隻聽“咚”地一聲輕響,李西已雙膝直跪在地,匍匐答道:“女兒的生命是父親給的,女兒自當以父命是從。”


    “好!”徐達猛地一下從上位起身,大聲令道:“你出生至今一直未有名字,今日,我就賜你姓,予你名!往後你就叫徐儀華,是我魏國公徐達的嫡長女,北平燕王府的燕王妃!”


    “不——”徐達話音未落,謝氏突然大叫一聲,情緒似崩潰的跪倒地上,以膝行到徐達跟前,又是哭喊又是哀求道:“老爺,儀華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啊,您不能讓她死後連個名也沒有啊……她一個賤丫頭,憑什麽讓她頂替了儀華的身份,取代儀華的一切,老爺……”


    一聽謝氏提起徐儀華,徐達心頭的怒火瞬間即燃,“啪”地一下狠狠拍上桌幾,指著謝氏罵道:“你還敢提那個畜生!她若不做出如此傷風敗德之事,我需要找人冒名頂替嗎?你隻想著你的大女兒,輝祖、膺緒他們難道就不是你生的?”


    謝氏被罵得一怔,旋即又忙搖頭道:“老爺,您找她頂替,也是欺君啊!再說您和皇上有八拜之交,又是開國的大功臣,皇上一定會網開……”


    “啪——”一道掌摑聲響,廳堂內頓時一片鴉雀無聲。


    謝氏捂著臉呆愣在地上,不可置信的望著氣得滿臉通紅的徐達。


    李西亦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瞠目結舌的望著徐達。


    徐達也未料到他會一時失手打了謝氏,就盯著自己的手,直愣了半晌,才無盡悵然的歎息一聲,轉過身,背對著至親的妻子與女兒,咽下他難以言語的無奈失望。


    自古以來,打天下不易,共享天下更是不可能!自朱元璋榮登大寶,當日的兄弟再不是兄弟,已是紮在心裏的敵人,除之而後快!而二年前的一場“胡惟庸案”,開國文臣盡數歿,隨即便有諸皇子就藩,打算的便是以藩王取代他們這些開國武將!他作為頭號武將功臣,朱元璋的爪牙已伸向他,如今他又如何暴露一點出錯與朱元璋呢?


    隻怕稍有不慎,便是滿門抄斬!


    想到家破人亡的後果,徐達渾身一震,精光大泄的鷹目往左麵開鑿的小隔間一看,裏麵藏著的那人,再一次提醒他,此時已是迫在眉睫,刻不容緩!念及此,徐達心下一橫,頭也不回的直接吩咐道:“謝氏,我已將事情盡數交代與你,該怎麽做你也知道!現在帶……儀華下去吧,你們母女好好說說體己話。”


    “老爺……”謝氏哀戚戚的低喚一聲,還有話欲說,卻被徐達一個喝聲止住,隻得福福身,掉著眼淚離開。


    另一邊,李西卻仍處震驚中,渾渾噩噩的隨謝氏離開而猶不自知,隻滿腦子都在想:真正的徐儀華死了?!真的死了!她往後要頂替徐儀華的名字,她的身份,繼續在六百多年前的大明朝生活下去!


    隨著“母女”二人的離開,廳堂內又恢複了死寂。


    徐達深吸口氣,待心緒平複後,麵色一正,沉聲說道:“燕王,還有請您出來!”


    (今天更新的時間有些晚了,不過更新分量十足,^_^,求支持!)(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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