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萬裏,劍懸北滄。


    更吹落,星如雨。


    北滄城再無一人敢出聲。


    武帝徐素麵色難堪。


    還好,李求敗也沒有得寸進尺,而是適時收手。


    孤帆遠影碧空盡。


    大船逐漸遠去,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


    但這一幕,這一人,卻在他們的心中揮之不去。


    此後十年,不會忘,此後百年,也不會忘。


    ........


    大船優哉遊哉破浪而行。


    李求敗原本心情好似還有些沉重,隻是正欲開口說話,卻又發現了什麽。


    他轉頭一看。


    船首之上陸青山默不作聲,微微閉眸,神遊天外。


    在他的周身,則是有一道無形氣機正在遊蕩。


    “坐劍。”劍仙看出了陸青山此時的狀態。


    他想了想,最後是帶走了一旁看出陸青山狀態不對,但也不敢輕易打擾的初一與十五,離開船頭,不讓人打擾。


    陸青山心神搖曳。


    在親眼目睹長安劍仙還劍北滄之後,一道玄妙美感夾雜著他先前所領悟的劍理開始浮現,觸動他的心神。


    他元神中那道代表莽蒼戰法的本源神文中,又有一個符號開始亮起,綻放金光。


    在他的心神中,則是漫天星辰遊蕩,軌跡猶如一道道飛劍縱橫睥睨,勾人心魄,其中一輪血月當空,無比耀眼。


    這是血月戰法碑上的戰法。


    陸青山隱隱感知到了一個朦朧的字義。


    他沉思不言,一直枯“坐”到深夜,明月當空,才緩緩睜開了眼。


    視野中的紅月變成了一輪清月,第一時間陸青山還怔了一下。


    一個醇厚的聲音響起。


    “好小子,要鯉魚跳龍門了,何時能化龍?”長安劍仙對著從沉吟狀態中回過神來的陸青山,饒有興致地問道。


    陸青山回頭一看,李求敗正站在船艙的簾子處,不知是剛出來,還是站在這等了許久,手中握著寄托著某位女子“古來征戰幾人回”情思的月盞。


    “鯉魚跳龍門不敢當,不過的確是快了。”他欣喜道。


    他雖然並不著急,但這麽快就能更進一步,不管怎樣,他心中總是歡喜的。


    相比春風歸的快,他這次所感悟的劍式雖然還未完全成形,陸青山卻是心中有數,這一次的劍式將是一道注重殺力的劍式。


    隻要將這道龍門一躍而過,劍式成型,那化神之境就是唾手可得。


    李求敗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陸青山。


    他這一生見過太多的劍道後輩了。


    但是像陸青山這樣,他每出一劍,便能從中有所得的劍修,李求敗也是覺得罕見。


    就是不知道在接下來,這小子還能跳幾次龍門了。


    以及,能不能跳過那一道最大的龍門。


    “小子,我要走了。”李求敗最後開口道。


    他看在夏曌,看在陸青山身為劍修後輩的份上,才與陸青山同行半月,數次提攜於他。


    但兩人畢竟非親非故。


    再說劍道之路,可以提攜,但絕不可能如父母教兒寫字一般,手抓著手一步一步地教,這是絕無裨益之事,雖能讓人習得一手好字,卻也會絕了其未來成為“書法大家”的可能。


    李求敗此等境界,自然清楚其中道理。


    他已經教了陸青山數回,剩下的就該陸青山自己去領悟,去融會貫通,所以也該到了分別的時候。


    陸青山對於此刻也早有準備,心中唯有感謝。


    一個在劍道之峰上已登絕頂的劍仙,高屋建瓴的提攜,對他來說,意義非凡。


    “北滄青冥之上,前輩勝了?”陸青山小心翼翼地問道。


    雖然心裏大致確定應當是李求敗勝了,但猜測畢竟隻是猜測。


    “萬年前,他就是我的手下敗將,現在又怎麽可能勝得過我?”李求敗直接了當道,語氣相當平淡,好似不值一提。


    對於他這種劍道之上萬年難出的天才來說,隻有現在還打不過,絕不存在現在打得過,後來打不過。


    因為別人的進步速度,絕不可能比他快。


    “那前輩現在還是劍仙嗎?”陸青山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問道:“先前在北滄城,徐武帝說前輩您牛耳已折,是空口胡言?”


    “一個武帝,倒也不至於空口胡言這麽跌份。”李求敗嗤笑道。


    “那?”陸青山心中一驚。


    “不過我的情況比較特殊,說我跌下劍仙境倒也不假,但說我仍是劍仙,那也不算錯。”李求敗點點頭,不以為意,隻是笑眯眯道。


    “小子有些不明白,前輩方便為我解惑嗎?”陸青山感覺雲裏霧裏。


    “你知道煉虛之後的境界之分嗎?”李求敗斜瞥一眼陸青山,問道。


    “六境化神,七境合體,八境渡劫,九境合道。”陸青山道。


    這些東西他不可能不清楚。


    “何謂合道?”李求敗反問道。


    陸青山一楞,怔在原地。


    九境合道,對於他來說還太過遙遠,他從未去考慮過這個問題,更不知道其中奧秘。


    他搖了搖頭,誠懇道:“還請前輩教我。”


    李求敗麵無表情,“所謂合道,就是從天道中尋找自己的路,進行合道,從而獲得天道之力,也就是九境。”


    “大道三千,每個人選擇的道都各自不同,難易不等,強度也不一而足。”


    “合小道雖易,但是這類九境修士,一生基本難有進步,舍小道取大道,步步艱難,卻是有機會百尺竿頭,更進半步,修成尊號。”


    九境之中,也有強弱境界之分。


    初入九境,即為最普通的合道修士,稱為一步合道。


    合道共有四步。


    當修成四步合道,再往前踏出半步,即為尊號。


    法修的道主,體修的武帝,劍修的劍仙,皆為此境。


    “這些東西你應該也能理解,”李求敗眯著眼看著陸青山,頓了頓,又道:“不過,你可知劍修在九境並沒有所謂的合道境?”


    陸青山先是一愣,隨即瞳孔猛地放大,“前輩的意思是?!”


    “是的,”李求敗點了點頭,“劍修隻要進入九境,便將直接越過四步合道,直通劍仙,即為尊號境。”


    劍修並沒有合道、尊號之分!


    “為什麽劍修會如此特殊?”陸青山不敢置信。


    “其實也不難理解,”李求敗嗬嗬一笑,娓娓訴來,“天道天道,其實就是先天之道,是一方世界自誕生起就存在的大道。”


    “雷霆大道,五行大道,不一而論,皆是如此,此類天道最鮮明的特征就是都有跡可循。


    修士隻需感悟追尋,並對之進行融合就行了,這也是第九境被稱為合道的原因。”


    “隻是,你要明白,”說到這,李求敗拉長了音調,意味深長道:“這些大道都是在修士還未出現之前,就已然存在,即使世間無修士,這些大道也不會消失。”


    “劍修所修大道,即為劍道。”


    “可是,在劍修出現之前,世間又哪有劍道之說?”李求敗笑問道。


    陸青山如遭雷擊,一下子頓徹頓悟。


    劍修修劍。


    可是實際上,劍器卻是後天造物,是人族自己造出來的法器。


    世界一開始有風,有雷,有五行,有各種造物,但絕沒有劍。


    世界的三千大道之中,從未有過所謂的劍道之說。


    “劍道,是唯一的後天之道,不是先天就有的道,它無跡可尋,無法可依,唯有吾輩劍修憑自己的力量與智慧去開拓。”


    “因此,劍修從不存在合道的說法。”李求敗淡淡道。


    “根本就不存在的東西,要如何合?”陸青山接話道。


    “正是如此,其它五修第九境被稱作合道,劍修第九境卻應當稱之為開道。”


    李求敗向陸青山揭開了劍仙之秘,“所以,劍修一直是六修之中最難突破到九境的。”


    開道總是要比合道難上許多的,這點毋庸置疑。


    “與破境無比艱難相對應的就是,劍修一旦破境,便會無比強大,直通劍仙。”陸青山喃喃道。


    合再強的道,那也隻是借用他力,做天道的代言人,拾天道的牙慧。


    而開道,卻是成為自己。


    李求敗點頭,“開辟一條劍道,難度與其它修士踏出四步,晉升尊號難度差不多。


    但是其它修士可以循序漸進,從合道開始一步一步慢慢往上攀爬,直到進階尊號。


    劍修卻隻能從八境一步登天,直達劍仙,因此,六大流派修士中,劍仙的數量素來是最少的。”


    怪不得劍修最風流,天才最多,長安兩萬年,卻隻出了三尊劍仙。


    原來如此。


    “那?”陸青山疑惑。


    這又與李求敗如今是劍仙又不是劍仙的狀態何幹?


    “我自修劍,一路順風順水,從未遇到瓶頸,即使是在開道這一關卡上,也未停留太久,便是一劍開天,登臨劍仙境。”李求敗一笑置之,輕聲道。


    陸青山抿嘴,不知該如何以對。


    “隻是,就是因為太順了,我在登臨劍仙境千年之後才發現,我所開劍道,大歸大,但是卻存在著缺陷,太過粗糙,少了一種靈魂,難通祖境。”


    李求敗開道,更多的依靠是自身前所未有的才情。


    但才情總歸有止境的,路若是有缺陷,並非完美,再才情橫溢,也無法通往終點。


    “大道是沒有回頭路的,我想要折回修路並無可能。”李求敗解釋道。


    “除非是自毀劍道,重新開道。”


    陸青山一時百感交集,無言以對。


    到現在,他哪能還不明白李求敗話中之意。


    這就類似於他自斬道基的行為。


    但問題是,他斬的不過是元嬰期的道基,李求敗斬的可是劍道。


    這就如一個中產階級放棄一切,從頭開始,與一個億萬富翁捐出全部身家,再次白手起家的差距。


    其中所需的毅力與勇氣,絕非陸青山自斬元嬰道基所能比擬。


    李求敗當時已經是當之無愧的劍道魁首,竟然還能有勇氣做出這種決定,還如此輕描淡寫。


    陸青山又怎能不佩服?


    “自毀劍道後,境界一泄千裏,我也的確是跌下劍仙境,牛耳也因此蒙塵。”


    劍仙不顧陸青山心中的震撼,又將視線望向江中水月,輕聲道。


    “但這並不代表我錯了,反而,這恰恰是必經之路,因為若是不走這一步,我又如何能知曉真正的劍道該怎麽走?”


    “那前輩現在是重返劍仙境了?”陸青山試探道。


    分明已經是劍仙手段,連真正的尊號境武帝都不是李求敗對手,這應當是實打實的劍仙境吧?


    “差一點,”李求敗感歎道:“小子,最後再告訴你一點,劍修開道,做的是以力證道之事,是要硬生生在天道之中開出一條新的道路。”


    “這就像你前往別人家做客,本來有三千條路可達,你非要是自己鏟出一條路,換做是你,你會樂意嗎?”


    “不樂意。”陸青山果斷道。


    “是啊,你不樂意,天道自然也不樂意,劍修開道,將會遭到天道的全力阻攔,”李求敗平靜道:“當然,也不是不可商量,假如你和天道的關係足夠好,你就算有些許失禮行為,天道也會視而不見。”


    很簡單的道理。


    陌生人吃你的東西,你肯定會不高興,但要是女朋友吃你的東西,你不但不會生氣,甚至還會問她要不要再吃點。


    “所以劍修開道,還需要有本方天地氣數護道才可。”


    “謝青雲以東域氣運、劍宗氣運護道,從而躋身劍仙,楚牧神當年憑人族三分之一氣運破境,我則是借大夏氣運登臨劍仙境。”


    借大夏氣運護道?


    陸青山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李求敗。


    借他大夏氣運之人是誰毋庸置疑。


    隻是.......


    長安劍仙又非大夏之人,這氣運怎麽個借法,那就值得深思了。


    李求敗對於陸青山的小心思置若罔聞,繼續道:“我自毀劍道的同時,也散去了我的大夏氣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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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我之劍道再成,甚至比先前的劍仙境還要高上四五層,隻是唯獨缺少了那一份可為我護道的氣運,所以一直無法重新開道。”


    這就是李求敗所言的即是劍仙,又非劍仙的原因。


    ——修為是八境,劍道境界卻遠超劍仙境。


    “多謝前輩教我。”陸青山曉然,拱手抱拳。


    李求敗微微頷首。


    他之所以跟陸青山說的這麽詳細,本就是存著指點之意。


    他在陸青山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才情洋溢,天賦卓絕。


    以免陸青山將來重蹈他的覆轍,他才與陸青山說如此多。


    氣運。


    陸青山在心中又念叨了一遍這個詞,隻覺得玄之又玄。


    這種東西看不見摸不著,的確是玄學。


    他搖了搖頭,不再想此事。


    ——他如今才五境,劍仙之事離他太過遙遠了,無還須鹹吃蘿卜淡操心,還不如多關心關心如何破開十花神門。


    “那前輩問清了黑甲之事嗎?”陸青山一轉話鋒,這才是他當前最在意的事。


    “徐素不是我對手,又心念北滄,在我麵前當然不敢再隱瞞,”李求敗嗤笑道:“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更別說這個穿鞋的還打不過我這個光腳的。”


    “那?”陸青山眉頭微皺。


    “他這黑甲是慶王一脈要的,說是慶王一脈的煉器師想通過成品倒推出神甲的煉製方法。”李求敗麵無表情道。


    “至於三城之事,他也是一概不知。”


    “徐武帝會不會有所隱瞞?”陸青山遲疑了片刻,又問道。


    “不會,”李求敗搖了搖頭,篤定道:“他不敢。”


    “嗬嗬......真是一環推一環啊。”陸青山皺起眉頭,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由三城皆空找到了黑甲線索,這是第一環。


    通過黑甲又找到了水雲台,結果水雲台給出的消息又指向了北滄徐家武帝,此乃第二環。


    結果,這都還沒完。


    還有第三環。


    第三環指向的竟然是大夏旁係三脈之一的慶王一脈。


    這背後之人的能量簡直大到可怕,可以動用如此多的人力物力。


    假如不是長安劍仙發現此事,那光憑他進行調查,就算是把天捅破了,也查不出什麽吧。


    “是慶王嗎?”陸青山猜測道。


    線索最後指向了慶王一脈,他第一時間便是想到了慶王身上。


    他也的確有這個實力與能量。


    李求敗腳步向前,憑欄而立,望著水中月,伸出一根手指輕點船欄,一手平舉月盞,承接月華,自顧自道:“上門問一問就知道了。”


    當一個人擁有足夠的實力,那他想要調查什麽,就無需太多的花樣,可一言以概之。


    問一問,就行了。


    陸青山沉吟了片刻,又道:“前輩,還有一事我要你與你說一下......”


    他斟酌了一番語言,將自己在深淵魔域之中的所見所聞,也就是深淵之中存在人族之事,簡要地說給了長安劍仙。


    “販賣人族……”


    李求敗緩緩收回月盞,目光凝視著月盞中的酒液,皺起了眉頭。


    他搖了搖頭,毫不憐惜地將這些“酒液”潑向瀾滄大江。


    酒尚在半空中,便是在一陣江風輕拂之後,化作點點月華散去了。


    他看著“酒液”所化的月華,在其中隱隱是看見了一點紅光。


    “濁了。”


    長安劍仙悠悠歎了一口氣。


    下一刻,他的身影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從大船之上一閃而逝。


    “此事我知道了,你小子放寬心,好好修你的劍吧,這件事我會處理好的。”


    大江之上,隻聞劍仙之音,不見劍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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