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打前一天晚上在宴上鬧了一起,惹得皇上怒斥了一頓之後,第二天就摞了挑子。諸事不理,閉宮不出,舉凡有報事的人來全打出去。接著便自請上奏,跟皇上說自己失了儀雅,無顏管理後宮諸事,自罰月俸,自領禁足思過。太後一早就大撒手什麽都不管,如此緋心便請旨重掌後宮,皇上沒說什麽,兩邊皆都準奏。


    緋心雖然有些詫異德妃脾氣見長,變起臉來開始渾不吝地耍小性子。但她此時請旨掌宮包括皇上答應得痛快都有一個原因,便是兩人都知道,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快到頭了。


    緋心陰虛不固,宮血不足,難以固胎培氣。這在懷孕初始已經知曉,隻是她一直心存一線希望,不願意早早放棄。但隨之日久,自體日虛,胎日異常。胎兒在腹中反成母害,將她日益損耗。馮太醫前幾日已經鬥膽言明,此胎再保下去,怕是對貴妃大大不利。


    雲曦明白馮太醫敢豁了老命說這樣的話,說明這個胎再耗下去怕是對緋心有危險。他不想再繼續冒險,便與緋心商量了再三,她實是想潑命接著保下去,但她心裏也明白,如今虛寒之氣不散,對胎兒的成長其實沒半點好處。便是生下來,怕也是個短命難濟的。她縱是痛得心絞,也咬牙忍了。


    雲曦讓馮太醫準備準備,調一調貴妃的身子,找個合適的時機把孩子拿了。他其實本就有心找機會讓緋心此時出來重掌後宮,他要把緋心流產這件事,擴大成為一件賢妃為帝操勞至疲,嘔心瀝血直至胎掉的感人事跡!


    雲曦是個事事都能利用的人,就算是一個已經走到頭的胎兒,也要將其利用成為推緋心登上皇後之位的踏腳石基。


    緋心一直無子,所以不足以立後。就算代為教養皇長子,但畢竟不是她所出。但若她能有些事作保,至少在“德”上,她已經綽綽有餘。這個孩子沒了,其實是好壞參半。懷孕至少證明,貴妃不是不會生。等到調至可孕健康嬰兒的時候,那時她升位便順理成章。


    如今德妃鬧成這樣,正好給他一個理由。後宮不能無人掌持,所以緋心重新管理後宮,兩天以後俊嬪莫梓容升為靜華夫人,移居祥安宮。皇長子賜名啟,改牒冊為貴妃之子。


    十二月初六晌午,貴妃在掬慧宮與眾司院太監掌事安排萬壽大典事宜之時暈厥倒地,晚時掬慧宮大慟,貴妃所孕之胎因返京之時勞頓,回宮之後勞累不休,未能保住而流產。皇上聽聞大驚,立時趕往掬慧宮撫慰貴妃。


    次日,皇上為貴妃改懿字封號,加賜皇後儀駕,一應規製,皆與皇後同等。同時令靜華夫人暫領後宮事,以讓貴妃安心休養。


    靜華夫人日日探看,親服藥石,貴妃深為感動,兩宮日益情深。皇上深感欣慰,加賞靜華夫人領紅圍金繡,紫燕金頂儀仗,領妃月祿。


    一直默默無名的俊嬪,如今一舉成為後宮之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後宮之中一向如此,你方唱罷我登場,走馬川流,從來不缺繽紛。


    自打貴妃陪聖上南巡之後,榮極一時,無人可出其右。更因皇上回來以後,一改後宮雨露均沾的舊例,日日與貴妃廝守。她有孕之後,根本不能侍君,皇上偏就隻瞧著也樂意,生不將後宮諸妃放在眼裏。如今貴妃流產,皇上更是眼中再無旁人,每日便是有事難往後宮也打發人來問個三四遍,生怕她再有半點閃失。貴妃也一改往日作風,欣然接受。


    如今新上位的靜華夫人,以及一早舉報司掌局有功的鄭奉媛等都是貴妃的附庸,貴妃獨占聖寵她們隻當瞧不見。德妃索性閉門不出,和嬪孤掌難鳴,陳吳雙美人微言輕,太後早就不問後宮事。如此一來,後宮倒也沒有醋浪橫生的事情發生。


    但朝中卻不是很太平,倒不是因為皇上獨寵貴妃引得外臣非議,他們到沒有多事到這個地步。而是皇上打南巡回來,就有一些朝中新秀開始搞些事端。打皇上臨行之前,興華閣便已經興風作浪,要將文華閣驅出內廷。一幫文人吵得不可開交。待皇上歸來,現任大司馬,東臨王楚淨河便上疏,痛陳時下三司之局的種種弊端,首先上表請辭大司馬一職,其門下各路將軍,當中包括靈嬪之父紛紛響應。另有央集令林孝,會同其門生子弟也相附和,與一幫守舊老臣在朝上鬧得雞飛狗跳。幾次三番演出什麽朝臣披發撞柱的戲碼!


    皇上自十六歲親政以來,這六七年一直中規中矩,固守祖宗訓誡。但如今,他提拔上來的一些新秀漸漸坐大,不將老臣放在眼裏,時時摩擦不少。如今居然鬥膽到要罷廢三司舊製,重組內閣,直將一幫守舊老臣個個氣得肝裂膽碎,吹胡子瞪眼,幾次跑進內宮求見太後,請太後主持大局!


    太後雖沒表任何態度,一副吃齋的樣子。但她這種中立的態度無疑是壯了舊臣的膽,沒兩天,便鬧出宣律院右侍郎在外以言詞無禮,冒犯天威,觸動舊律的罪責將土興州下文典下獄論罪,不待林孝請旨,已經將其誅於永安城梅花市!


    這事掀起朝中大波,雖然死的是個文典,但宣律院如此殺雞儆猴擺明就是給林孝難看。給林孝難看就是給皇上難看,讓他知道舊典不可違,祖宗之律絕不能動搖!


    所以打從一入十二月,朝堂上鬧得沸反盈天,雲曦深知一派新黨現在難成事,守舊派態度堅決。此時他縱是著急也斷不能明顯偏幫,以免朝中動蕩。雖然朝上事煩,但他一入後宮就半點不帶出這種顏色,隻與緋心靜處求安。


    緋心雖不過問朝中的事,但她密羅的關係網哪能讓她半點未覺。她早知皇上勵精圖治,有心開創一番事業。此次南下,更了解民生之重。如今三司權力太大,基本上是將皇上架空,個中環節弊大於利,而許多高職基本都屬於隻拿錢不用辦事的,朝廷每年要空耗數十萬之巨以養這些高官。皇上若想有一番作為,打掉一個阮氏還遠遠不夠,必要重新建立一套政治班子,重整朝臣,才能開創宣平之盛。


    而這當中,太後就是關鍵。太後與先帝時期的肱股之臣關係良好,他們因為侍奉先帝,所以對太後頗為尊重。太後在某種意義上是先帝的精神代表。如果太後不肯支持皇上,那這幫老臣也難動搖。殺是一個方法,但不能隻用這一個方法,當恩威並施,才能讓人心服口服。況且這班老臣並非是不忠無義之黨,而是守舊。若大肆誅殺先帝良臣,隻會影響皇上的威信和聲譽。


    緋心知道皇上煩惱,但皇上不提,她也絕不會主動引他愁煩。況且朝上的事也並非是她一個女人可以談論的。所以最近她一直賣力討好太後,雖然她了解自己現在的情況,也不能指望太後能對她有什麽改觀。但總歸是越發地和順,隻希望能讓皇上少點障礙。


    雲曦何嚐不了解她的心思,但見她每日強撐著往太後那裏服侍,更是加倍賠著小心,到處尋些奇花異草討太後的歡心。他心裏就格外不是滋味,他知道此時她將這份心思放在這裏,已經全然都是為他!


    十二月一入,舉國都忙碌起來,年節氣氛越加地濃烈。臘八一過,加上萬壽節,緊著便是小年,除夕。後宮之中沒一日得閑,因著皇上大駕歸來不久,所以今年不打算往行宮去。一切都是在宮裏準備,因著近了年底,皇上也不想再鬧出事來,所以將一應尖銳難決的朝議都壓而不動。


    萬壽節時,宮裏無比熱鬧,因著去年有大司馬阮丹青的事影響了眾人的心情。今年雖然貴妃也流產了,但所幸之前有個皇長子出世給宮裏添了喜慶。加上今年瞿峽完工,南省再不必因水患而憂煩,這兩件喜事也足以衝淡了貴妃流產之事。所以這一陣子,宮裏還是披紅掛彩,格外地喜慶。


    緋心因著流產身體一直不太好,加上南去又勞頓了一起,最近又老陪著太後左右侍奉,所以雖是榮寵至極,但氣色卻比往昔差了許多。萬壽之時,一些相應的排場又省不得,免不了要勞筋動骨。雖然說在宮裏,出門便有人抬,不需她動手動腳,但捺不住心力半分不能少用,實是弄得越發地瘦弱起來。雲曦是瞅在眼裏,痛在心上,恨不得將她捂在懷裏養個一年半載才好。


    萬壽節過,便緊著是過年大典,全國是因著這兩節連一起格外高了興。加上年底諸事可結,總算能痛快休整。這段時間靜華夫人難掌得住事,少不得三天兩頭地來找緋心拿主意。所以緋心實際上也閑不得,不過想著這段時間挺過去便罷,待得正月裏,皇上也能安生幾日。如此一想,讓她心裏也透著些歡喜。


    正月大典一過,宮裏大的排場也就算是都得收,餘的都不過是哪宮哪院的關係好,再相互間走動走動,過過小宴。但這樣也算踏實下來,正月裏頭幾天沒什麽事,雲曦也不必坐朝,不過是有事便去,無事便早早回來。如此,他與緋心相處的時間也多了一點。


    雖然打從十一月初回來,至現在,他但凡往後宮來,便必要與她相聚。但多時都是坐一會便往前頭去,也沒太多時間玩樂消遣。加上緋心身子一直不好,特別是打從十二月初流產之後,加上她十分地畏寒,越發地怯弱起來。況且這一個來月,緋心一直心裏很是負疚。他期待這個孩子由來已久,卻是她的身體不爭氣,偏是好不容易懷一個還保不得。最後還是要他來圓場撐麵,替她打掩不說還要借此捧抬她的德行。他心裏難過不亞於她,而她卻半點難助得他!雲曦實是瞧著心裏疼得慌,手底下也越發輕柔起來。


    這天暢心園的梅花開得極好,雲曦瞧她氣色不錯,便帶著她往這邊來,著丹青館的夫子給她繪常服像。


    緋心今天穿著紅色繡金鳳的寬袖袍,領口圍著赤狐圍領,袖口袍擺雙襟都是赤狐毛。她本來就白,如今襯著滿園的雪,越發顯得臉晶瑩起來,她今天為了襯服,上了紅彩梅花妝,額前有六瓣梅花,兩眼繪金彩格外明媚。雲曦著紫色金線繡盤龍袍,圍黑貂領圍,腰間係黑金盤絨絛,瞅著她盛裝的樣子,笑道:“都說了是常服像,你現在穿得倒像是朝服般,要不要朕換身衣服來襯你?”


    “不敢。”緋心也笑,“臣妾可是頭一回能跟皇上一道入畫,自然要打扮得光彩些。”


    雲曦瞅她笑眼彎彎的樣子,突然因她隨口這句有些慟了起來。她還真是頭一回跟他入畫,難怪她今天激動得很,妝都豔了幾分。一時他伸手兜過她來,隔著厚厚的衣服,都覺得她整具身子空了一圈:“等到春天桃花開的時候,你再穿那彩錦的衣服來。咱們畫一個春景圖常服像!”他說著彎了腰,湊在她耳邊,“等你封後的時候,到時再畫一幅帝後遊園圖。”


    緋心聽得麵紅如血,加上他的氣息弄得她耳朵癢。她微縮了臉,岔開話題低聲道:“皇上覺得臣妾穿彩錦失儀,臣妾把那些衣裳都賞人了。”


    “朕什麽時候說你失儀了?”他挑著眼,“那個好得很,做得也巧。怎麽又賞人了?一身也沒留下嗎?”


    緋心的眼都瞪圓了,瞅著他,覺得他這失憶症得的真是可以。去年春天,她穿一身彩錦的衣服,結果在德妃那讓他撞上。他二話不說一碗茶倒她一身,害得她臉麵丟盡。回去便將新裁的那幾身全賞奴才了。如今又提起那衣裳好,那彩錦星平州兩年才能弄來一批,她哪還有?


    他見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瞅著他,半天才想起這檔子事來。一時有些尷尬起來,突然掐她的腰:“你,你自找的。”他居然也結巴了,讓緋心覺得奇怪,一時不由得湊近了些。兩人此時以殿樓作景,梅花相襯,正坐在一個大座上,弄得對麵繪像的夫子越發不抬半點眼。


    雲曦覺得她氣若蘭芬,微睨了眼:“你再貼,再貼朕要動手了。”


    緋心霎時醒轉,馬上縮了回去。微瞄了一眼對麵畫畫的幾個人,其實他們不需要這樣一直坐著任畫,隻是這裏景好得很,加上邊上有爐熏著也不冷,四周有樓隔了風,兩人一時懶得動,便坐在這裏等他們畫成。


    他一把兜緊她,眼裏帶著戲謔:“誰讓你有了好樣兒不先來給朕瞧,何止一碗茶過去?當時都想扯爛那身衣裳!回去你打發人再往庫裏尋尋去,估摸著還有,到時裁些新鮮式樣,至春季的時候正好上身。”


    緋心微咧著嘴看他,什麽邏輯?她何時見他沒好樣兒了?是他見天挑三揀四嫌她這難看那難看的。但她見他那笑裏含情的樣子,一時便說:“其實那個也太豔,便是暗色的弄出來也花俏得很,臣妾也不太喜歡。”


    “朕喜歡。”他口接得快,“不過你得先來讓朕瞧了。”


    她眉毛跳了兩跳,籲了口氣道:“臣妾記得便是了。”


    一時畫呈上來,一共有三幅,雲曦和她一道看。緋心眼見,碧瓦金闋,雕梁繡柱,紅梅傲雪分外灼人。但畫中的人更讓她看得心中生起暖融,兩人並排而坐,暗紫深紅,龍鳳相耀,眉目栩栩。將這份相處之溫竟躍然紙上,烙在她的心裏。


    雲曦指著其中一幅道:“這個是誰畫的?”緋心一時湊眼看去,嚇了一跳,這張畫得實是大膽,畫裏緋心微微偏身倚著雲曦,他微側身,垂目看她。兩人的袖子交疊在一起,那時其實他們的手是纏在一處的。她一時臉臊,還不待她開口。遠遠的屏圍後已經有一個青灰袍服的官員跪倒:“回皇,皇上,是,是微,微臣畫的。”


    “畫得很好,加賞。”雲曦瞄了他一眼,笑起來,“回來把名冊報上來。”說著他複看緋心,她怔然間看到他的笑意。一時間明了,隻有那個人,敢把他們昭然的情意記錄下來。他已經不願意再避人,但丹青的夫子又焉敢添情減威?隻勾勒眉眼,不敢加半點情懷。那人雖然張狂,但卻至性。而此時此地,他就是需要一個至性的畫手,來記錄他們的點滴!他要的不是一幅普通的常服像,要的是,華服金闕之下,還能擁有此情的雲曦與緋心。


    一會兩人起了身,慢慢往倚華樓裏踱去,這裏有個畫閣,存了不少名家的字畫,還有一些先帝及曆任帝王的丹青手跡。雲曦拉著她慢慢瀏覽,一時看她的樣子更有了興致:“朕來畫你吧?”他笑著,“你幫朕研墨。”


    緋心愣了一下,不知怎麽回事便想起那年在禦花園的舊事來。看到雪清幫他研墨時的樣子,那不是跟現在一樣嗎?她當時還很羨慕,想著若有一日可以與他相處也能如此得宜,至少不用戰戰兢兢就是最好。但此時場景一換,卻突然有些澀然。莫明地就有了許多酸楚的味道,此情此境,他又能持續多久?


    他終是一個皇帝,如今雖然日日守著她,但總歸不是她一個人的。況且長此下去,便是無人敢說,到底是對他沒什麽好處。再說便是天下的女人,也沒有幾個能長留夫君隻在自己身邊的理。所以這般一想,那點子莫明的樂極生悲也就散了七八。


    他看著她的表情,兩人有時太通透,她一顰一笑,他總是能敏感覺察當中的不同。如今眼見她心神不寧的樣子,他伸手握住她的手:“你便是不相信朕,也該再過陣子起疑。這會子你想什麽?”


    雲曦把她的手指放到唇邊,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她微是一痛,忙著要縮,他一把執住:“也不知你是不信朕,還是不信你自己。”


    他這話敲在她心上,一時抬眼看他:“皇上也相信,這世上有不移之情?便是臣妾再不複此時……”緋心一時噤口,怪了,她脫口問了這樣一句話。


    他垂眼看著她:“等到你跟朕一道閉了眼,咱們就都信了。”說著,他伸手抱住她,“此時,便是詛咒發誓,也都是廢話!”


    緋心的臉貼著他的袍子,涼涼的,但懷抱很溫暖。其實他說的是大實話,有或者沒有,經曆了才有見證。她又何必在此時心戚戚,以後不管他對哪個是真是假,至少此時此刻對她是真。至於變或者不變,都不是他或者她能說了算的。她入得這裏,此生便要在這裏。奪權也好,奪他的心也好,她總不會隨便倒下。


    她深吸了一口氣,忽聽他低低地笑:“你又起了什麽鬥誌了?”


    緋心麵紅,總是讓他瞧得透透有時也不好。她掙紮了一下:“皇上還畫不畫了?”


    “當然畫!”雲曦說著鬆開她,“你研墨吧,朕潤潤筆。好久沒動了,都有些手生。”他活動了下手腕,看著她兩鬢垂下的發縷,突然又起了性,扯過來繞在手指上。


    滑軟而帶著馨香,讓他心裏微微一動,二話不說拿著自己的一縷頭發就繞。緋心嚇了一跳,眼見他那樣生是要往死疙瘩裏繞。她忙著伸手去撈,嘴裏叫著:“皇上別鬧,一會子弄成疙瘩解不開。”


    “你不是有本事解嗎?”他看她一眼,兩人的頭發都是極長,特別是她的,耳鬢那縷掏出來垂下直到腰底。他扯過來三繞兩繞,兩人頭發尾就繞成了一個疙瘩,放下來也不礙事,但就不能離遠了。


    緋心傻眼了,他手上動作極快,等緋心再去摸的時候下頭已經成了一個小毛球。她一碰腦子一激,再加上他剛才那句話,讓她一下便又想起一檔子事來。有回他們頭發也繞一起了,結果她好不容易解開他還急了眼,罵她一頓就走了。把她給委屈得不知怎麽是好!這種點滴真是越追越是往前,讓她的心越發狂跳起來。


    雲曦瞅了她一眼:“你這回再解試試,看朕不收拾你!”


    她垂頭握著小毛球,喃喃道:“那怎麽辦?”


    “又沒礙著你,你管它呢?”他說著一努嘴,“快點研墨。一會手又僵了。”他生是拿繞頭發當活動手腕,臉上又帶出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弄得緋心一臉無奈,執了袖立在他邊上乖乖地給他研墨。兩縷頭發到梢上成一個小球,所以一動兩縷一起動,一抖便一起抖。忽忽悠悠地蕩來擺去,一如兩人扯也扯不斷,分也是難分的情懷!


    緋心瞅著他彎腰執筆的樣子,本來想效仿一下雪清湊過去歪著,但她一這樣想就有點發僵,到底少了人家的自然。努了半天勁也沒敢,隻顧伸手撈著袍袖,另隻手在替他研墨。一時看他幾筆便勾勒出形,看了一會,她突然道:“皇上,過幾日也到別處走動走動才好。”


    雲曦知道她什麽意思,眼凝了一下:“大節下的,別招朕不痛快啊!這才幾日,你就怕了?”


    “臣妾倒不是怕。”緋心吞吐了一下,小心賠著笑臉,“皇上要想用人,不得先……”她瞅著他眼神不善,一時怕他又說她手伸得長。


    雲曦知道她指的是林雪清,如今借著她老子在前頭跟那幫老腐朽對著幹。這邊給他的女兒來了難看,弄得她慪了一個多月沒冒頭。那林家的女人是要進宮侍奉太後的,回來再給林孝吹了枕頭風。雖說林雪清自己慪小性兒省了他的事,讓他前一陣推助緋心很是方便。但當下也動不得她,就算要動,也得等新政出了台再說。


    但他就煩緋心見天給他安排女人,拿他當權益交易品。有時甚至讓他覺得他是那……,反正這樣一想心裏就犯惡心,一時狠狠瞪了她一眼:“你少管,腿長在朕身上,願意哪去就哪去!”


    緋心縮了一下頭,沒敢言語。過了一會,又嘀咕:“皇上去略坐坐也行,不用非得……”


    他一聽突然扭頭看她,盯得她直毛。雲曦盯了她半晌,揚唇一笑:“你吃醋啊?”


    緋心愣了一下,一時回不過悶來:“臣妾哪裏吃醋了?”


    “那你非提醒朕?你管朕是去那坐一坐還是躺一躺呢?”雲曦笑得越發詭異起來,話卻說得格外失了分寸。緋心尷尬得很,一時手也失了勁,墨點子都甩出來兩滴。


    緋心憋了半晌,低語:“臣妾自幼秉執女訓之德,深知何為侍君之道理,斷然不敢有……”


    “得了得了。”他一聽她又開始條條框框,揚了揚眉毛,突然湊過去說,“朕也覺得該去了,她折騰這麽久也該消停了。”她剛預備點頭,他越發湊得近了,貼著她的耳朵說,“不過朕不打算去坐坐,光坐坐沒意思,反正你這麽長時間也沒養利索,朕也該去去火氣。”


    “皇上,皇上做主就好。”緋心聽他話說得浮浪得很,也不好辯駁,吭哧半天,手底下越發用力。突然“嘩”的一下,一大片墨飛濺起來,雲曦眼一睨,手快地一把拽著她往後退。劈裏啪啦的墨點子染了一桌子,眼瞅那畫也糟踏了。


    緋心都傻了,拿著墨石都不知該如何是好。雲曦眼見她袖子上都沾了兩滴,笑得快直不起腰,一時扯得她那縷頭發都半揚起來,格外地可笑。緋心臉色紫漲,滿心都不知是什麽滋味,她也說不清自己是不是吃醋,但現在他那樣她是真有些臊了。一時傻站在那,喃喃問:“皇,皇上還,還畫不畫了?”


    他笑得都快不行了,指著畫上的她說:“看,緋心臉黑了!”緋心立在那,微咧著嘴,也不知該哭還是笑,反正臉真的開始發黑了。


    日子便是這樣一天天地過去,至少表麵是一團和氣。緋心的身體經過正月裏的調養也漸漸有了起色,皇上正月裏去瞧了瞧雪清,雖然當時他跟緋心逗悶子的時候話說得很浮,但到底還是隻略坐了坐。


    雪清眼見皇上肯親自去俯就,自然沒有傻到繼續耍性子。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就拿了以前的緋心當榜樣,也開始規三矩四起來,再不肯像以往那樣跟雲曦那裏起膩。雲曦眼見她也守了規矩,正好省了他的麻煩。就是俯就了幾句話便借機脫了身,接著又往新晉的靜華夫人那去瞅了瞅,省得宮裏言語。


    正月將過的時候,皇上又開始忙碌,雪清漸漸理事,但也不大與緋心來往。緋心知道她心裏鬱悶難消,若是現在再忙著親近反倒讓她更不痛快。索性也就冷一冷,平日裏該走的應酬還是照舊,有事了照樣讓靜華夫人與雪清商議。靜華夫人有點子怕她,總歸是前事結了怨。緋心知道這事惟有皇上出馬才管用,便讓雲曦往中間做個和事老,二月二的時候在後宮起了宴,一大堆人一起吃了飯,皇上賞了雪清新鮮玩藝,直道前陣子德妃也勞累了,算是給足了她麵子,如此雪清也算是前事不計,舊事不提了。


    三月初皇上要往東郊春圍,去年和前年都因往行宮去便給春圍罷了。因今年沒往行宮去,便照例開圍。二月裏居安府並行務屬就開始安排一應事宜,並點隨行官員。因前一陣子新老臣工在朝堂上鬧得亂哄哄,皇上自有馭臣之策,這次兩班人馬的首腦都跟著同去,算是安撫一下雙方的情緒。年節兩班鬧出的事,也都是各打五十大板,哪邊也沒特別地打壓。


    雲曦在權術方麵是極有耐心的,他知道時機不對的時候操之過急隻會有相反的效果。去年秋天,他借著南巡之際,親自去看了南省的武子。歸京之後,除了樂正瑛之外,又帶回來七八號人,安插到不同的部門任職。


    雲曦眼見緋心身子漸好,這回本來也想帶著緋心一道去,見見平原草場,也能舒展一下心情。但又一想,緋心不慣勞頓,加上騎馬飛箭之類的東西她也沒半點興趣。況且打從十一月回來,她接連受賞加儀,加上他一直敷衍後宮,已經引得人人見嫉。雖然後宮裏沒起什麽大動靜,但他也深刻了解,凡事做得太過也不行,到時她在後宮裏搞得人人喊打,便是她再八麵玲瓏也難應付。他倒是一時盡情開懷,但也得想著她的立場。


    三月初十,皇上起駕東郊春圍。緋心深知這些時日她太過鋒勁,眾人縱不言語也都不是瞎子。皇上態度轉變明顯,太後就算現在什麽也不管,也再難對她有改觀。但她實在是想幫皇上過這一關,可是當下緋心也不知道該用什麽方法。太過諂媚隻會更讓太後反感,但冷著這樣下去,又怕生出什麽事端來。


    所以這幾日緋心依然故我,一切工夫都做得仔細妥當沒半點錯,至於其他也都如常並未太過去竭力迎合太後。不過就是司掌局那邊她先壓了壓,回來這幾個月並未急著讓常福上位。


    這天緋心正在偏殿擺弄香料,這些年來,侍弄香料花草成了她的習慣,也成了她寧神靜氣的一種手段。宮人都是各忙各的,大家都了解貴妃的脾性,並不擾她的清靜。緋心正拿小銅爐澆花,一時聽得邊上有人說話的聲音,她靜了一會。突然開口道:“繡靈!”


    外殿那裏馬上靜了下來,一會繡靈便應聲而來。緋心放下手裏的東西道:“今天繡彩又沒當班?”


    繡靈聽了一噤,緋心見她麵有難色,知道她一向與繡彩親近有心護著。緋心揚了揚眉:“你有話便說,再吞吞吐吐的,本宮要拿當值本子來瞧了。”


    繡靈聽了忙跪下道:“娘娘,奴婢實是不敢隱瞞娘娘。今天一早便沒瞅見她人,昨兒晚上瞅她心事重重的。奴婢問她也不說,不知是不是家裏來了什麽信兒,讓她添了煩惱。”


    緋心忖了一下,低語:“昨兒她當值的時候,往哪裏去了?”


    “昨兒不過是做些跑腿的工夫,也沒什麽事發生。”繡靈回著,緋心知道最近皇上冷落諸宮,這幾日她便拿些掬慧宮的玩意與各宮共享。昨天繡彩倒是出去了一趟,但不多時便回來了。繡靈想了想,這兩天繡彩是有點不對頭。昨天晚上就雙眼發直,也不知有什麽事。


    今天一上午沒瞧見她的影子,剛才忍不住抱怨了兩句。貴妃耳尖,一下聽到了。讓她也有些悔,繡彩一直跟她不錯,實是不想因這事引得她挨了罰。


    緋心想了想,沒說什麽,讓她下去忙自己的。遂又把常福叫了來,問這些天常安都做什麽。常安是掬慧宮的掌事太監,常福不在的時候才跟著緋心身邊,這幾天緋心穩著人,把常福一直叫到身邊不總讓他出去走動,常安自是心裏明白,最近也沒往宮外走,但他得在外頭打點一下掬慧宮各房奴才的事,並不常往內殿裏來。


    常福一聽,忙細細把自己所知全告訴緋心,得知這兩日常安並未出掬慧宮。緋心正忖間,忽然有人來報,道壽春宮的大太監莫成勇帶了人往這邊來了!


    緋心一聽,不敢怠慢。忙著起身往正殿來,她剛走到門口便見莫成勇由十幾個太監簇擁著進來,人群之中儼然見繡彩正在其中,直把繡靈和常福驚得一愣。


    莫成勇一見緋心也不施禮,拉步一站,拂塵一抖:“貴妃娘娘,奴才奉太後口諭要來娘娘這裏取一樣東西,恕奴才無禮了!”說著,微一抬手,邊上幾個太監急擁而入,搡著繡彩便往後殿而去!


    莫成勇奉太後諭而來,當然不用對著貴妃客氣。加上去年四月之時,因緋心徹查司掌局的事,把他從司掌局大總管的位子上拉下來,如今他逮到機會,更是半點不留情麵。眼見一眾人都被他突然來到悶了一棍,一時麵上得色頓顯。一邊暗道太後高明一邊指使著太監橫衝而入。


    當時繡靈,常福並掬慧宮的人有心要攔,但眼見貴妃一動不動,對方又來勢洶洶,又道奉太後諭,一時也都愣住不動。


    緋心一瞬間有些發悶,但眼見繡彩神色慌亂,眼神根本不敢看她。一時心裏微微一凝,腦子裏瞬間把這幾個月的事濾了一遍。這工夫,眾人已經擁進內殿而去,緋心靜了一下,開口:“不知太後要索取何物?何必勞公公大駕,通報本宮一聲,本宮自當親送過去。”


    “不敢,奴才也是有命在身。若有得罪,還請娘娘海量汪涵。奴才衝撞之處,自當向太後領罪。”莫成勇微微躬身,眼睨著四周,“太後老人家要的東西,一會子娘娘瞧見便明白。”


    緋心微微一笑,眼見邊上幾個奴才都讓唬得一臉木然,突然開口叫:“小安子,還不快些給公公看茶?”她叫的不是常福和繡靈,而是常安。但常安並不在身邊,甚至不在正殿之內。作為一個掌事,他此時居然沒進來聽差。


    常福一時不覺,聽得緋心叫這才反應過來。瞅著繡靈麵麵相覷之間,忽然聽外頭又有報,一個小太監打著滾地跑來,連跌了幾跤摔在宮門前,一臉慘青,哆嗦著報:“娘娘,常……常……常公公吊死了!”


    這一聲直炸得繡靈頭皮都麻了,常福更是一臉土灰。緋心聽得心裏猛地一震,眼見莫成勇一臉淡淡,眼中猶帶笑意。這一會子的工夫,聽得一陣腳步聲,剛擁進去的太監已經回來,捧著一樣東西向著莫成勇,緋心眼一掃,頓時心如明鏡,那正是林雪清的母親當初送給她的一塊黃玉!


    繡靈一見這東西,眼瞳猛地一縮,瞪著繡彩忍不住尖叫出聲:“繡彩你!”


    繡彩一臉絕望之色,雙眼已經散了神光,此時讓一眾太監押著根本動彈不得。她根本不敢看緋心,哆嗦著唇剛要說話。莫成勇已經先她一步開口:“如今東西已經尋得,娘娘自是明白該如何向太後回稟。奴才這就回宮複命了!”說著,他一撩拂塵,領著眾人揚長而去。


    繡彩拚命地掙紮了幾下,回頭瞅了一眼殿內眾人,突然喉間發出一聲淒吼。這聲音驚得繡靈打了一個哆嗦,常福臉色變得慘青,但他反應得算快。眼見人都走個沒影,忙一把揪起剛才報常安死訊的小太監:“他吊在哪了?你們什麽時候發現的?”他咬著牙,揪著小太監一陣亂搖。


    “就,就,在配廊道,道,拐院的雜物房裏。”小太監被他捏得快吐了白沫子,尖聲叫著,“奴,奴才剛去打,打掃,瞅,瞅見的!”


    繡靈灰著一張臉看了看緋心的表情,忽然跪了下來,劈手就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娘娘,是奴婢誤事,不該昨日讓她往外頭去!不該……”她說著落下淚來,緋心的事他們幾個知道得最是清楚。那東西一露,繡靈已經反應過來。常安突然自盡,繡彩帶人搜宮。這二人的結局,也便是她與常福的結局。


    知道太多,若不能與主子同榮,必成主子陪葬!她有這種覺悟,所以當她決定輔佐緋心的時候,她就不顧一切地希望緋心可以長盛不倒,她早就不想出宮了,宮外的一切對她而言陌生而讓她恐懼。而想留在宮中,就要眼尖心明,為主子出多少力要看自己敢投入多少。當她決定成為緋心的鷹犬之時,就連同自己的性命全付奉上!所以她此時流淚,不僅是恨繡彩,也是哀自己末路將至!


    繡靈心裏明白得很,太後突然發難,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選在皇上離宮出圍的時間段,已經足以說明,太後根本不準備再給貴妃任何機會。她要這小小玉佩,而這東西,是貴妃借此向外臣聯絡索取錢財的證據。單憑這個當然不足以成事,但加上繡彩這個人證,還有林雪清這個當事人,貴妃就百口莫辯!


    想來那林雪清實在是夠狠,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她根本就是拿林家大小向貴妃宣戰!難怪貴妃這幾天不讓常安在外招搖,就是不想再招惹得旁人言語激怒德妃。但是晚了,怕是德妃早在留守的時候便起了心要與貴妃魚死網破。常安非要選在太後令人來的時候自盡,怕也是太後找人暗做的,這畏罪自盡的口實又要算到貴妃的頭上!他們行事如此縝密,竟是半點風聲不露。越是這般,越能了解,貴妃此次萬難翻身。


    繡靈又是悔又是恨,又是哀又是絕望。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奮力撮合皇上與貴妃,誌讓貴妃博得頭籌一舉登天。卻是不知,皇上心性一起,貴妃便水深火熱。多少嫉妒的眼睛,時時刻刻將她逼盯。她越是受寵,越是危險重重。眾人又如何肯容她直上青雲?恨的是,繡彩沒有覺悟,一被逼威,便反口噬主,拖累大家不得好死。哀絕的是,此事怕是太後要大作文章,必會趕在皇上回宮之前將貴妃處置。到時掬慧宮上下,無一幸免!烈火烹油,榮極必衰的道理,如今讓她真切感受了個通透!


    宮中自是步步險境,時時刀鋒。貴妃以前如履薄冰,苦心經營,如今一朝盡喪。他們這些奴才,全將生死係於貴妃之身,富貴如浮雲一場,到頭全是癡夢。


    繡靈能想到的,緋心當然可以想到。林雪清果然是進宜了,表麵上看是魚死網破,林家如今也斷難討好。不過實際上,她走太後這條路,已經為林家作了保。看來她這陣閉宮不出,表麵是在使性子,其實在暗自籌謀以避緋心的耳目。至於繡彩和常安,這幾個月想來必不太平,是她最近陷入情懷之中不能自拔也怪不得旁人。便是這幾天繡彩不出去此時也難逃,是她太不謹慎了!


    莫成勇這一悶棍,倒是讓她靜了下來。如今玉已經落在太後手裏,她是不知林雪清向太後說了什麽。不過顯然跟那二十萬兩銀子脫不了關係!如今皇上不在,太後突然發難,以太後的個性,沒有十成把握斷不會如此。緋心很清楚自己如今的處境,更了解太後的手段。她從小便精於計算步步為營,就算讓人逼到盡頭,她也懂得權衡利害和籌謀,隻是如今她還能籌謀什麽呢?緋心靜了一會,突然揚起一絲淡笑來。


    “你哭什麽?”緋心掃一眼繡靈,輕哼一聲,“閉宮門,你和常福隨本宮進來。”緋心說著便往偏殿走,常福眼見緋心一臉平靜,並不著急前往太後那裏去解釋。如今隻得一塊玉罷了,她要是緊著去說一說,許是還能拖一陣子。她這般如此,倒像是不關她的事一樣。常福腿都軟了一半,一時也顧不得去看常安的屍首,忙著打發人閉宮門,留下幾個掌得住事的太監看住。自己跟著繡靈亟亟地隨著緋心往偏殿去。


    “娘娘,唯今隻得……”常福見緋心坐在椅上雙眼有些發直,小心地開口道,“娘娘還是往壽春宮去一趟,與太後講明才是。”


    “太後從不做貿然之舉,如今本宮追著過去要說什麽?難不成要說她老人家受人蒙蔽,安心要拿本宮作法?”緋心笑笑,“本宮心裏自有成算。若你們想保得自家,聽憑本宮吩咐照辦便可。”


    繡靈一聽跪倒在地:“娘娘,奴婢剛才並非是……”


    “不怕嗎”緋心越發平靜下來,她微微籲了一口氣,“若說不怕,願與本宮生死與共,倒是讓本宮笑話了!”


    二人都噤口不語,與其說貴妃會謀算,不如說是看透了人心。人情冷暖,孰假孰真,她心裏自然明了。


    “人活百歲,終有一死。本宮從來不懼一個死字,以往是為聲名所累,不能輕易言死。如今本宮倒不求聲名,隻求……”緋心微微眯了眼睛,卻把話咽了回去。轉過話頭道,“小福子你去取紙筆,本宮要留書。”她瞅常福麵色慘灰跪著不動,一時笑笑:“本宮不是留絕筆,不過是留點證據罷了!”


    “什麽?”兩人都傻了眼了,此時更是糊塗,根本鬧不清緋心究竟想做什麽。


    “時間不多了,繡靈你過來,本宮吩咐你幾句話。”說著緋心向她招手。常福起身去拿筆墨,繡靈一時湊上前去。


    緋心輕言慢語,繡靈聽得有如五雷轟頂,眼見緋心輕笑一如當初,讓她淚眼娑婆竟是不斷搖頭。終是一下跪倒:“娘娘,如此又是何必?”


    “你們跟了本宮五年,便當做是本宮最後賞賜。”緋心淡淡笑著,“本宮是沒本事保這掬慧宮上來,今晚便讓小福子向太後去稟告,晚了你便是說什麽太後也不會放過你。你隻消照此去說,本宮保你們暫且無事!至於以後,就看你們的造化了!”


    繡靈看著緋心,淡淡紅衣,妝如天成,青絲柔挽,淺笑含情。她不明白貴妃為什麽要這樣做,當然不僅是為了保她和常福這兩個奴才。


    這五年,繡靈由一個普通掌事升為掌宮,身家比低階的妃嬪都要豐厚。這是她的賭命榮華,貴妃從不欠她的,縱使有朝日因貴妃而身死,怪也隻能怪她倚錯了大樹。她比貴妃年長近十歲,宮裏風浪見得多,但此時,她越發看不懂貴妃了。貴妃竟是何樣的女子?她如今又求的是什麽?


    緋心跟以往一樣,淡淡的懶懶的,便是笑也帶了三分的慵意,她自有她的華麗,如今也有人識得她心底的天真。如此便是無憾!


    壽春宮內殿暖閣,此時春意融融,殿外陽光明耀,外頭桃李競芬格外妖嬈。雖已經春至,但乍暖還寒。暖閣內猶未撤去火籠,熏得極是暖。太後阮星華坐在大座上,兩側是雕花屏圍,她攏著袖,身上還披了一件圍毛的氅袍。此時她鳳眼微垂,雖然屋內極暖,但她仍在微微地顫抖。不是冷,是因她極度的憤怒!


    她盯著跪在座下的緋心,今天緋心居然穿了藍色綴銀絲的袍裙,她竟又著藍色,為阮慧生前最愛。讓星華看得眼裏生刀,生是將她的火衝到極點!


    “哀家自問待你不薄。”星華許久開口,她自十幾歲入宮,至今三十年有餘。縱橫宮闈,見多陰謀詭算。縱是她再怒不可遏,終能自持。


    如今暖閣四下無人,外頭全是她的心腹。便是此時,她也沒有放縱情懷,但聲音卻有些微微地發抖,“輔你登上高位,保你平步青雲。卻不曾想,哀家養了一條毒蛇在身邊!”


    臘月初八,德妃林雪清借往壽春宮食粥之機,向太後密報,說貴妃曾借高位之便,於宣平十五年春末。也就是那年采選之後,向林家索要銀兩。前兩次不過索要白銀千餘用做她後宮周轉,至秋時,因雪清小產後宮一團混亂之際,她竟獅子大開口,向林家索銀二十萬兩!貴妃聲稱可以打點宗堂,唆擺皇上令雪清為妃。雪清失子之餘,懼受迫害,又年輕不懂事,認定貴妃寵冠後宮有這個本事。竟然向家裏傳遞消息,措籌銀兩交與貴妃,後來雪清果然封為德妃,從此對貴妃言聽計從深信不疑。


    這事太後聽了非常吃驚,但她並未當時采取行動向貴妃問話。星華一直不動有以下兩個原因,其一,如今貴妃得蒙聖寵,皇上對她愛護有嘉。她是過來人,南巡之時皇上所作所為已經讓她明白十分。回來之後,皇上眼神慕愛再不避人,此時動貴妃等於明著跟皇上過不去。其二,雪清此事也做得不怎麽光彩,況且她隔了快兩年咬出來。其心星華哪有不知的道理?這事說白了,是林雪清嫉妒緋心獨寵,不惜把這事說出來,明擺著拚著自傷也要治辦貴妃。但她沒那個本事,便引來借星華的手。


    星華並不笨,況且她一向也看不上林雪清。哪裏肯讓一個小丫頭隨便弄來當槍頭使?所以,就算林雪清說得繪聲繪色,又道當時家裏給貴妃以玉為憑,足以當做證據。星華不過是聽了聽,什麽也沒表示便讓她去了。


    但這事星華後來又是細想,覺得並非如此簡單。樂正緋心家資豐厚,娘家在南省可謂富甲一方,她根本不缺花用。入宮以後,所有用度皆出自官家內庫,隻進不出。她領貴妃月俸,與一品大員的官俸相當。一年折算下來也有數千兩的進賬,加上皇上賞賜以及娘家貼補,就算她要錢打點籠絡人心,也犯不上冒險向一個外臣要如此巨款!說她先向林家拿個幾千兩周轉還是可以理解,但後來居然膽肥至此,實是有違她一向小心謹慎的本性!除非——有人在她身後指使,而這個指使的人,當然就是皇上!


    若這筆錢落在皇上的手裏,皇上的動機就讓星華有些毛骨悚然了。論時間,貴妃索要銀兩之時,那時除了雪清小產,之前還發生了兩件大事。一件就是皇上廢後,還有一件,就是大司馬阮丹青暴斃!如果不是因這兩件事推動在前,星華根本不會去動雪清腹中的胎兒。


    如此前後一連起來,星華便如坐針氈。南巡之前,貴妃突然牽出司掌局的事,向皇上請旨與居安府徹查司掌局。因當時有幾名低階妃嬪舉報,如此才將司掌大總管,同時也是她壽春宮大總管莫成勇罷任。


    司掌局可謂後宮內府的咽喉,底下各司部掌控後宮大小內需事宜。星華開始隻是覺得,貴妃此舉是要完全控製後宮,從此內府調配她可以隨時參詳。但如今往之前林家的事一連,星華覺得她的目的不僅僅是如此,或者是想瞞隱前事!若真是這樣,那這二十萬兩就絕非隻是貪汙和聯攏外臣這麽簡單!


    本來她根本不想管德妃和貴妃爭寵的事,任她們狗咬狗自己坐山看大戲。反正貴妃再貪,要的也是林家的錢關她阮星華何事?她坐在太後的高位屹而不倒,足保後半生榮華享樂便罷。但此時一旦聯係上阮丹青,她便沒那麽淡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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