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東灣近湖一側山圍已經完全被封,這一帶百姓向西外廓移走。京畿營迅速在山下平坦之地紮起營帳,然後開始寸掃山圍,找尋貴妃的蹤跡。雖然做這些都是半分沒有耽誤,但如此也近了午間。左含青於清晨時分先帶了一支騎兵飛速趕來,隨後有步兵漸到,接著是地方尉營的兵勇。江東省監察、淮東江東兩省巡令以及文華閣及奉上館的一些文臣也急匆匆趕來。這些人,無不戰戰兢兢,一語不發。


    雲曦此時坐在營帳之內,汪成海已經伺候他換了衣衫,簡單地看了一下身上是否有傷並整理幹淨。他此時半聲不吭,隻顧跪著伺候,因雲曦一直凝目鎖眉,半眼不瞧他一下。他知道雲曦這會子是炮筒,誰敢招惹他誰就死得最難看,所以盡管他心如鼓撞,但還是半分沒敢表現出來。


    常福交待了經過之後就讓左含青給捆起來了。當時他奉了緋心的命令,與連朋分道前往東西兩處討救兵,他拿了緋心的鐲子,翻下山去沿河邊往東南跑了一陣,便看到當時如圖所繪的茶園子。


    這裏已經出了平州界,是樂正家的一處茶園。當時樂正瑛正在這裏幫他二叔的忙,樂正瑛雖然是老三家的孩子,後來過給長房,但實際上,他與二房樂正賓最親。因他幼時尚武,父親雖是給他找了師傅學習,但練習之地大多在茶園,而茶園一係的種植並土地上的交易買賣,都是樂正賓在打理。那會樂正寬忙於各地買賣,常年不在家,都是樂正賓不時地管顧他,所以至他年長以後,依舊愛與二叔待著。每至園裏忙的時候,他也常幫著顧管顧管,所以他眼瞅有人來鬧,一時便提了棒,領著園裏的護院出來。


    眼見竟是個太監,一身的土泥,滿臉的急惶,舉著個鐲子話都說不利索,樂正瑛已經有些明白。雖是不太認得東西,但二話不說,糾集了園裏的夥計並護院連夜便抄近道翻過來。常福之前上山的時候是跟著連朋,忙忙如喪家之犬,哪裏記得清楚,根本已經將在何地置下緋心已經忘記個七八。加上之前緋心跟他說的那番話,讓他心裏也知道,當下唯得先救下皇上,再集兵來搜才是最好。他之前已經累個半死,樂正瑛是見他再難走路,索性讓人連扛帶背。


    他這趟雖比連朋要走的路少了許多,加上樂正瑛本是個武夫,園裏的全是些翻山涉水的好手,但連朋那邊找的是精英鐵騎,策馬狂飆之下,所以兩頭差不多時辰到的。與緋心之前所料無二!


    緋心知道連朋是個浪裏白條,加上地勢熟悉又是個孩子,縱是讓官兵拿了也會稍寬幾分!所以她讓連朋往湖裏去,沿水岸往西,定會被封湖的官兵拿住。


    京畿先鋒營的服飾與地方上不同,緋心再三跟他講了之後才讓他去。他這一去有兩個可能,一個是讓先鋒營的拿住,或者他尋到先鋒營的人,這樣就萬事大吉。二個是他不幸讓地方官府幫著出來清道的拿住,如此便隻得聽天由命。但他是個孩子一身村野打扮,至多是尋到了家裏罰錢,不會把一個小孩怎麽樣,加上她給的是附佩,地方上的兵也不見能識得。


    但如此,兵上的支援可能就有失。此事牽涉許多,緋心已經不能相信地方官府。所以讓連朋去,雖然有險但是最合適的。至於她之所以敢賭在連朋身上,是因為她相信皇上的眼光!若換作是她,她必更小心,絕不輕易相信,哪怕對方是一個單純無世故的孩子。但既然皇上信任他,甚至要他先帶緋心走,那緋心也就跟著相信!


    如此兩頭,哪個成了,皇上都多了一分安全,而她們樂正家,也多一分功勞!至於她自己,無論跟哪個接著跑下去,都是拖累至極,為了提高成功的概率,放棄自身是最正確的做法!


    雲曦此時心裏翻江倒海,緋心所想的,他也一樣能想到。當日那圖他也見了,所以他能猜到來的一夥子百姓是樂正家找來的。緋心兵分兩路的策略是對的,但她本末倒置了。她理解了他讓她先行的意思,卻忽略個中最重要的部分!


    “菱落雲曦身,滿眼蝶蝶鶼鶼。”雲曦反複想著這句話。他受了她這句話的騙,蝶蝶鶼鶼,她根本隻知其形,不解其意!她隻有忠心不懂情懷,她是個隻知籌謀滿腦子聲名的騙子,大騙子!


    他眼前麵前人頭攢動,不斷有臉在他眼前晃來跪去,晃得他心中星火,燎得滿心滿肝。外頭“貴妃,貴妃”的呼喊遠遠近近,時間一點點過去,他滿心火焚,再是半點耐忍不住,豁地一下站起來,抬腿就往外去,口裏叫著:“把連朋叫起來,讓他帶朕去,把所有兵全都撤回來!”


    一聽這話,邊上龐信還不待去傳話,底下侍立的有幾個文臣一下跪了下來,一疊連聲說:“萬萬不可,皇上為國家之本基,不可將侍從調下,不可親自涉險,不可枉自犯難!”錦泰為詩禮大國,遵奉儒家大典。君為臣綱,而忠心是所有臣子最高道德。


    而忠的最高體現,在於為國而奉上,為國基而操持,為萬世昌明而不惜榮辱,不畏強權,以國家為最本,不一味奉順拍撫。文死諫,武死戰,一直是臣子最高榮耀,而所謂聖主,也就是可以納言聽諫,不以個人喜惡而移。


    如今錦泰昌盛,昌平帝楚雲曦是他們眼中未來的聖主,聖主之下多有名臣,聖主功業名垂千古,名臣因聖主而丹書鐵券。而名臣首要便是忠,被這種思想牢牢控製的酸腐,在本朝不在少數。帝國製度,皇上不僅是君主,更是一個國家的象征,是國家一切的根本。


    如今雲曦要把兵全回撤待命,自己一個人往山上去,這些人哪裏肯應,一時間呼啦啦跪下來一片,翅帽顫得雲曦一陣犯暈。


    “此時天光白晝,目可及頂,有什麽險可涉?朕現在要親自上去瞧又有什麽難可犯?”雲曦強忍著低語,實是不願意在此時發作不休。


    “皇上,貴妃天恩福佑,自可遇難成祥,化險為夷。皇上連夜……”當中一個剛整襟開口。雲曦低喝一聲:“別跟朕扯這些,現在朕非上去不可!”說著,抬腿便走。


    “皇上萬萬不可……皇上請三思……”帳裏鬧成一片。雲曦氣得提腳便踹,口裏咆哮:“朕平日給你們臉麵,便當朕是泥人土性兒任人捏攢。再不閃開,朕今日便摘你們的腦袋!”這話嚇得諸臣噤口無語,但最當前的文華閣侍中孫守禮是個老迂腐,他一把就勢抱住雲曦的腿,淚水流了滿臉,顫抖著聲音叫:“吾皇聖明,萬不可受一時急憤。老臣三代忠良,豈敢懼死?若能讓皇上以龍體為重,轉還心思,便是殺了老臣才能消氣,老臣心甘情願!”


    雲曦垂目,眼中已經暴了血絲。他看著這些人,突然猛地一震腿將他震開,口中喊著:“龐信,你愣著幹什麽?難不成也要如此?”隨之咆哮,“左含青,朕要你有什麽用?”


    這兩句霎時讓一裏一外的兩人警醒。龐信二話不說,衝上來便將幾個人一個大旋兜臂全給壓住,也不管孫守禮哇哇大叫捶胸頓足。


    邊上幾個行務屬的親兵早就躍躍欲試,他們一直是隻等皇上差遣,如今一見皇上喚他們上司,馬上湧上來,連拘帶扣,還有兩個護著皇上便出了帳子。


    外頭左含青已經發出號令,全部退回山圍下候命,另已經遣了人把連朋帶拎帶拖地揪了來。連朋之前已經嚇得腿軟,小孩子家哪裏見過這個。雲曦一把扯過他來,隨之從外頭守著的侍從腰間扯下把刀,口裏說著:“你穩穩神,別怕我。”


    連朋被他一拉,眼看著他的樣子,見他滿臉堆著灼急,眼中閃著惶怕,竟是與一般焦灼男子沒什麽不同,之前的親近似是又點滴回來,他吸了一口氣點頭:“我記得在哪,但那裏沒人了!”


    “你帶我再去瞧瞧。”雲曦沉聲說著,回身看著左含青並出來的龐信:“朕不喊人,一個也別上來。”


    一邊說著,一邊跟了連朋幾步便往上躥去。雲曦一肚子火一肚子氣,一肚子灼急也一肚子的害怕。他從未如此過,隻覺整個人都要燎起來飛灰煙滅。這麽矮的山,他不信緋心能跌死,便是跌死跌進湖裏了,也要活見人死見屍。


    他跟著連朋左突右晃,鑽山過林地往深裏走。如今這裏已經讓亂踏得看不出什麽,他一邊走一邊四處看著,一時見連朋指著前麵的一處小緩坡說:“就是這裏,昨天晚上奶奶走不動了,便在這裏站了說話。”


    雲曦一聽,忽然點頭,讓連朋噤聲,自己四處亂轉。這裏是一處小斜坡,已經離民居遠了,下頭不遠是一小塊廢棄的菜地,可能因地勢或者別的什麽原因,長滿了草成了一個坑般,周遭一些細樹,最大的一人來高。他扳著樹探了幾步,突然開口叫:“緋心,緋心!”


    他一邊探著一邊往下頭那個坑地走,他知道緋心是絕不可能一個人攀上頂,所以不存在什麽從另一端滑下去滾進湖的可能。


    緋心是深知自己的分量,對於這種賣力氣的工夫,她不肯輕易嚐試,更何況當時那個情境!但從這裏真是滾下去摔了,也該讓樹攔住,滾不得多遠。況且早該被發現了才對,就算是當時摔昏了,此時也過了許久,不該半點動靜都沒有,除非真是跌死?但這種坡度,跌死的可能性又太低,況且沒有什麽大石頭,都是土泥。


    他縱是內心火灼,也強打著意誌分析。他堅持著要自己上來,是因他憑著對她的了解,想到了另一個可能。雖然這可能他一想就拱火:她是自己藏起來,不肯見人!


    他一時進了草坑邊,此處草長得極茂,但顯然剛讓兵踩踏過,他也不好再看情況,隻覺這一帶根本沒個能躲人的地方,一時心裏慌得很。他一邊撥弄一邊喊:“樂正緋心,我知道你沒跌死,你也沒暈。你再不說話,我讓人刨山了!”


    他喊了一會,突然敏感地聽到腳下一側近著坑沿的地方有些許聲音,他暗罵了一句,表情抽搐,抬眼卻衝著原地站著的連朋揮手讓他先下去,自己撲倒在草坑裏,雙手亂扒。這塊地都結成一個大疙瘩,並著泥土成一片。


    他使勁扒著,眼瞅著露出一個小小的洞口,也不知是什麽動物弄的,很小。他臉貼著地湊過去,也不管一臉的泥草。借著光他險沒氣死過去,但那顆狂跳四處無著落的心此時卻又相反地略定了定。


    緋心就在裏頭趴著,離他有一臂多點的距離。她整個身子都擠在裏頭,雙臂平平地貼擠在兩側,成個棍樣。腦袋與地麵快貼實了,此時蹭著下巴半揚著,臉上髒得很,但一雙眸子又大又亮,分明是清醒的!


    “你渾蛋!”雲曦脫口一句粗話,伸手就去掏她,“傷到哪裏了?給我出來!”他此時都已經語無倫次了,也不知是什麽心情,又是急又是怒,又是恨又是憐,簡直五味顛翻,一雙眼快崩出火來,伸手也難夠到。他一邊努著勁一邊罵:“剛才那麽多人尋你,你不言聲?你怎麽爬進去的?你是不是想死在這裏,你是不是想嚇死我?”


    緋心一聽,眼淚一下子滾出來,哭著:“臣妾衣不蔽體,有傷國體,若是這樣讓人瞧了,不如死了幹淨!”


    “你扯屁!”雲曦勉強隻能揪住她一點臉蛋,但也沒法把她拽出來。一急罵了一句連花說的渾話。他瞪著她半晌,忽然咬牙切齒:“滿腦子盡忠盡忠,聲名聲名。我就是讓你給騙了,早知你這樣,死也不讓你去!”


    緋心聽著,眼淚更是洶湧:“皇上讓臣妾先行,雖未言明,但臣妾也知道何為輕重。身死是小,救駕是大。臣妾不能拖累進程,唯有如此才不負聖上對臣妾的隆恩!”


    “三綱五常,禮孝信義你皆倒背如流。你根本不明白,我為什麽讓你先行!不明白便不明白,為何還要誑騙我,說什麽蝶蝶鶼鶼,你這個大騙子,我饒不了你!你給我滾出來!”雲曦越說越難受,覺得一顆心讓人揪著痛得要命。


    讓她先行,安全為第一,報信為其後。她反著來,不但反著來,如今怕讓人瞧見難看,索性也不言聲。若非他料著她這毛病自己上來,她定準備這樣窩死在裏麵,最後她落一個為了皇上身死的好名聲,又要他情何以堪?


    他自己上來,她肯出聲,恐怕也不是因為她自己,是怕他孤身犯險壞了國本,跟那些老頭子腐朽一樣。兩相權衡,國本為大,聲名是小,這才肯言語!他越想越心痛,越心痛越心空,越心空越覺得淒涼,但手裏卻一點也沒鬆了扒,不斷地扒土想更前一點抓住她。


    “臣妾卡住了,出不來。”緋心哭著,聽了他的話,眼淚更是不絕,“臣妾沒有騙皇上,君為臣綱是不假。但夫為妻綱也是真,皇上若是有事,不消抄斬,臣妾自己也不想活了!”


    “你說什麽?”他抽噎住,瞪著她的眼,一時間手都有些哆嗦,還掙著要捏住她的臉。


    “臣妾衣服都破了,讓兵翻救出來,實是沒個人樣,到時臣妾沒臉,皇上也難看。臣妾想皇上肯定要上來的,別讓人瞧見!”她抽抽噎噎,哭哭啼啼,可憐巴巴,使勁拱了拱,還是一動也動不得,“卡住了,動不了!”


    那句“臣妾想皇上是肯定要上來的”,在她心裏,認定了一個人是可以隨意地見她的醜相,那便是他啊!同樣的,她不是完全沒看懂他的心!這話聽得讓雲曦癡狂頓起,差點跟著掉了眼淚,什麽話也沒這句讓他聽著開懷與安慰。


    他的手指尖勾摸她的臉:“我自己來的,沒人瞧見。我瘋了不成,讓人看自己的老婆出醜?”


    她想點頭,也點不得,隻得眨巴著眼,一動眼睛,淚水就淌。從未見她哭成如此,讓他的心裏揪得更難受:“你再忍忍,我拿刀把這裏刨開。”此時,她心裏隻得他可托付,再不將他隻當成高高在上,隻能供在神龕裏朝拜尊奉的圖騰,讓他心裏格外地情溢滿懷。


    他趴跪在地上,用力去刨那個坑,這也不知是什麽動物弄出來的,竟是一個長長不算太直的通道,一直往山體裏通去。窄得很,她居然還能退著往裏鑽這麽遠。他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一邊又不由得地擔心她到底傷到哪裏,最後刀都讓他弄得卷曲,他手裏也幫著刨。緋心眼瞅著他滿身泥土,手指都挖刨地不見膚色。此時因他半跪,也瞧不見他的表情,但不時聽他開口說話。一時是罵她,一時又勸她,語無倫次,搞得像個瘋漢一樣。


    緋心開始是覺得極度丟人,加上拱進來的時候衣服已經破了大半,所以寧死也不願意出聲讓人翻救出來。但後來皇上親自跑上來了,再不出聲,惹得皇上有了危險那就有違她忠心之本,所以隻得硬了頭皮出聲。她其實是希望皇上可以自己上來,不要讓人看到她的醜態,畢竟她在他麵前出慣了醜,都有點皮了。


    但這想法生與她的禮教衝突,讓她不敢也不能多想。但一眼見他急頭白臉,可謂七情全堆了一臉,又是急又是怕,擔心焦灼又是溢了滿言,雖說口氣惡劣罵罵咧咧,但生讓她一顆心碎了半拉,還有半拉扯扯拽拽,好生地疼痛!


    此時心痛得很,身上的疼也感覺不到了,眼淚卻怎麽也止不住。自小所教所學,禮孝大德,將她綁得像個人偶,更因進了宮,半分不能有錯,時時如履薄冰,時常覺得世人輕狂,不知大家之規。


    戲子編那些才子佳人戲謔豪門,便是在船上讓皇上帶著看了幾出,她也不過嗤之以鼻,隻覺漏洞百出,半點不落真,卻是不知,這當真是有的。眼前,便有一個!


    雲曦直折騰了一個多時辰才把緋心給弄出來,這當中下頭有忍不住又想上來,讓雲曦暴跳如雷給轟下去。緋心這一夜一天水米不沾牙,連嚇帶累又傷痕累累,之前隻是憑著一股氣性強撐著,待到他來,便開始時時泛迷昏。但因他不時說話,便是他又罵人,她也想強打著精神聽著,直到當他將她抱在懷裏的時候,她才算是一口氣全鬆懈盡了,整個人再是支持不住,人事不知!


    緋心兜兜轉轉,隻覺得身體一時輕一時重,一時軟一時硬,時而覺得火燒得熱得不行,時而又冷得不行,一縷神晃來蕩去,時醒時昏。醒時也是光圈羅疊,看不清東西,有時覺得有人說話,也聽不清楚。


    待她眼能視物,昏昏沉沉地有些清醒的時候,恍惚間見身邊湊著許多人,耳邊似是聽到繡靈的聲音:“快,快去報皇上,娘娘睜眼了。”


    她強掙著想開口,卻覺聲音不聽她的一般,堵在喉裏就是出不來,身子沉得不是一般二般,一會便是一陣腳步紛遝,覺著讓人托起來了,一時有人紮她手腕子。她那聲音終是忽悠悠地衝出喉,卻是一個字:“疼!”


    她這邊叫疼,四周卻像是一團歡騰似的,聽著有人說:“好了好了,知道就是見好了。”


    她一時覺得鬧,眼皮子泛沉,又睡了過去。


    待她再度醒來的時候,眼前就豁亮多了,不再是大圈小圈地亂晃,一眼瞅著掛著青紗繡百合的帳幔子,以及床邊擺著的雕花紫檀的櫃子。繡靈正倚在上,一見她睜眼,大喜過望地湊過來,輕聲道:“娘娘,可覺好些了嗎?”一說著,一邊揚手忙著讓人端茶。


    “本宮……”緋心瞧了瞧四周,喉間歎一聲,聲音極是啞澀,“可是病許久?”


    “這一下有半個月了。”繡靈說著眼圈兒一紅,“娘娘初逢了大險,前一連人都不識得了,嚇得皇上抱著娘娘直哭!”


    “什麽?半個月了?”緋心自己都嚇了一跳,沒覺睡得多久,怎麽的就半月了?再一聽繡靈說皇上,馬上心裏燙了一片,熱乎乎的又有點揪著疼。


    繡靈見她臉坨紅一片,以為她又起了熱,忙著打發人要傳太醫來瞧。緋心著開口止住:“先不忙,本宮覺得好了許多。”


    “這半個月,皇上衣不解帶,藥必親嚐,可是瘦下去好些。皇上實是體恤,是奴才幾個,也瞧著動容!”繡靈雖是了解他們往平州的曲折,但哪裏知道緋心時心裏一番變化,忙著向她講這幾日皇上的表現,意思就是讓她以後再委婉著點別再跟以前一樣,慪得皇上死去活來,自家也難受得很。


    她一邊說著,一邊捧了茶伺候緋心漱了,然後端過來燕窩百合,同時打人去稟報。這些日子,一直靠人參吊著,太醫早起臨走也說了,若是娘娘轉醒來,便是少少進些湯水,也好潤潤腸胃。


    “這到了哪了?”緋心看著這間屋,高梁雕柱,敞闊通亮,地鋪彩磚,陳華麗,一時間心又跳快了幾分。


    “到了淮安了。”雲曦的聲音揚起,隨著這一聲,繡靈忙著跪倒。雲曦已轉進廂裏來了,團龍青白服,彩繡雕花帶,自是神采如常,不過卻是有些形削立,生瘦了一大圈出去,讓緋心見了,喉間心裏堵了一團,怔著連禮儀都一時記七八。


    眼前他往這邊來,這才想著在床上俯身要拜。他一步跨過來,伸手握著她削的肩。兩人四目相對,竟是一時無語。這一場,實是一人病痛,兩人折磨。


    她本就是體質嬌柔,哪堪半分淒苦?一時山野裏遊戲,其實已經讓她受罪場,加上又狂奔山林,最後生生擠著往那小洞裏鑽,蹭得皮肉傷了無數。她雪肌膚花塑骨,平時手裏稍重些也要青淤不絕,便是坐車顛快些,身上也要有創。


    如今泥土草坑裏擠窩,生是像把上好的羅錦放在老樹枯枝上纏蹭,更重要是,心裏的不堪重負,讓她一下大病一場,有如山倒。


    最重的時候,睜眼也不知是誰,眼瞳渙得厲害,針紮也不知痛,真跟死了一樣,燒得滾燙,嘴唇都是烏紫。他眼見了,竟有種萬念俱灰之感,她被針紮無覺,全都痛在他心裏。這滋味實是難向人言說。


    兩人皆怔了一下,竟又是同時低喟了一聲。他看著她噤口的樣子,眼裏微掛了笑意:“可好些了?”


    “好多了。”緋心看著他,把後半句什麽謝皇上恩典的話直接給省了。接著說,“皇上可有傷在哪裏嗎?”


    他手指輕撫她的臉:“沒有,好得很。”他說著,轉身讓馮太醫進來,這邊繡靈支了隔屏,下了帳子,馮太醫過來,小心地又請了脈,說沒什麽大礙,隻需按方溫補便可。


    雲曦聽了便放了心,又聽說剛才還少少吃了些湯水,心裏也有些歡喜,瞧她精神尚可,便歪在床邊與她閑話。


    緋心這一病半個月,雲曦用了三日的工夫處理平州的事,將平州太守就地斬首示眾,查抄其家,徹查其宗族,涉案者一律嚴懲,將七省總巡革職抄家,涉案大小周邊官員,全部押赴京城交由宣律院處置。


    雲曦卻輕辦陳家莊,除了當日那些動武的人作了相應的處理外,將陳家莊的莊主陳恩祿,免死放了流刑,一應貪得家產充公。作為當地豪紳,他固然貪婪,但官在他之上,他也有不得不低頭的苦楚。嚴辦官員,輕判平民,這樣不但起到震懾的作用,也可以聚攬民心。


    果然此令一下,平州百姓大呼聖明,四處地方官員更加倍小心。雲曦指人將陳家莊與連家莊並為一莊,更名為東圍莊。


    將查收太守所製之地重新分派,撤除所有弊令,集中不得再以管理為由征收額外攤費,往來運輸一應照官價收取費用。平州當年免賦,以安民心,來年全部依朝廷之令以十五賦一而繳。對於攜助有功的連朋及其全家給予賞賜,特別是連花連朋這一對姐弟,雲曦很是喜歡,格外囑咐連家好生教養,再不可荒廢等。對於那些視而不見,怯於陳家莊之威不敢施與援手的連家莊民也並無懲罰。


    如此,無人不羨慕連花一家,隻歎自己無命無眼,沒料定真佛,同時也羞歎任人欺壓,人情漠冷不假援手。至於平州新任太守,雲曦指相應官員擬了人名再來呈報。


    接著因緋心病重,他無心再久待,隻想了若到了故土,許是能讓她好些。便大駕起往淮安來。至七月十二離開平州,水陸並行,走了八九日,七月二十便到了淮安,入住城南的聖德園!雲曦所見芳林,一時感歎,將聖德二字改成南安,並親自賜匾聯不消細說。


    緋心聽他說著,也不插嘴,隻是眼神爍閃。雲曦知道她最想知道什麽,故意不提,急得她心裏油煎一樣。他瞧著她的樣子十分有趣,也不理會,一邊隨手撫著她的頭發一邊說:“這幾日你身子不好,需要在園子裏靜養。所以朕決定免除一應繁冗,你也不用再見什麽人,也好仔細調養。”


    緋心一聽這個急了,掙著要起。他伸手摁住:“這剛醒過來,又起什麽?”


    “臣妾再有幾日就好了。”緋心急著道,使勁找借口,“太後這一路也疲累了,七月雙節都在道上過,靜在園裏怎麽好!中秋臣妾是打算在園裏設宴的,也好,也好讓太後高興高興!”


    “那怎麽行?此番你這大病一場,沒個月餘斷是出不得門。中秋後朕要往瞿峽祭江河,你在園中休養,回來就要起程返京的,再若添了病痛,回程道路漫漫,哪裏支撐得住?”他越發笑得詭滑,“朕知道你這次有功,回去必少不得你的好處。”


    “皇上。”緋心瞧著他的眼,一時喃喃道,“臣妾知道錯了,這些時日讓皇上操心受累了,以後臣妾再不會如此。”


    這話算是說在點子上了,雲曦自是了解這話深層的意思。他伸手去摟她,將她抱起來坐在他懷裏:“這麽病了一場,倒真像是脫胎換骨了,不過別沒兩三日便打回原形才好!”這半個月,她瘦成一把骨頭,原本合適的中衣,此時在她身上肥出一大塊來。


    “臣妾定是不會的。”緋心輕聲說著,轉臉看他,“皇上,臣妾想向皇上討個恩典。”如今她是因著體弱,言語久了也累,但實是想把這事坐實。她太想見見家裏人,若是父親能獲聖恩進園覲見,肯定麵上也有光彩。父親苦心這麽些年,她身為其女,不能盡孝,若能再幫他長長臉,日後娘親在家也能抬頭挺胸,一時忍不住,所以少了一些套話。


    他聽她沒那些拘著的套話,聽著也舒服,一時笑眯眯地說:“自是知道,都到了這裏,哪能不近人情呢?”他摸著她的臉,“前兩日你昏著,不過朕已經傳詔了樂正寞並他兩個兄弟,你爹好得很,紅光滿麵的,比你瞅著還少性呢!”


    她一眨不眨眼地聽著,心裏越發地激動,帶著臉紅通通一片,連嘴唇都有了血色,就算他打趣她顯得比她爹還老,她也一點也沒往心裏去。他瞅著她的樣兒,一時很是有些難耐,不由錯開眼接著說:“朕已經封了樂正寞為錦鄉侯,你那個兄弟,朕覺得他很不錯,提前選出來,由龐信帶一陣,到時讓他跟著一道回京!”


    緋心眼都瞪直了,萬是沒想到,父親居然可以得到一個爵位!就連林孝那樣的世家大族也不過隻是個鄉侯,跟她爹現在一樣,至於像左含青,官居二品但無爵位,隻算人臣不是親貴。


    有了爵位,就是親貴,不管這個爵位多低也好,不管封地多窮也好,都是貴族!況且錦鄉並不窮,而且離淮安很近。那裏有良田數百頃,民生富足得很!有了爵位,有了地,他們不是商人了,他們是親貴。


    錦泰的王侯分封製度並不完全依照古製,總的來說就是兩種爵,王爵和侯爵,全部按地域分。王爵分為三等,最高等級為四方王,也就是東臨,西寧,南豐,北海。


    這四王最初的爵號起於四大封國,也就是錦泰開國初期的東南西北四片大封地,最初這四王是享有封國,有極大的權力。封國中所有稅收供其支配,並可以任免官員,自立兵營儲備兵馬。


    比四方王低一級是六成王,比如當朝的興成王就是六個成王之一,有一城之權土。比他們再低的就是郡王,郡王領郡城之地。


    比王爵低的侯爵,最高級別的侯爵是郡侯,然後是縣侯和鄉侯。鄉侯雖是最低一級的爵位,但絕對也是貴胄一級。


    如今錦泰已經改變了故有的分封製度,因武宗時期的諸王混戰,致使後來的帝王深感前車之鑒,所以削減了王侯等貴族的權力。


    王侯同樣可以享有封地,但不能任免官員,不得幹涉當地行政管理,不得蓄養兵馬,不得私鑄兵刃,但可以享受封地的財富,除上繳國家一部分外,可以隨意支配,同時朝廷每年也要按製給王侯一定量的祿帛賞賜。


    所以同樣的爵位,封地的貧富也拉開了諸王的財力等級,比如一個郡王,安陽郡王和北慕郡王的爵位是一樣的,但這兩個郡王一個富一個窮。安陽是有名的富郡,北慕地處邊陲很貧困,這兩個郡王明顯有財富上的差距,而且一旦封王,如果沒有職務在身,必須前往封地。如果到一個非常窮困的地方,又沒有職務,其實就跟流放差不多。


    錦泰有製,封王的基本都是宗親,極少有異姓王出現,有些極有功的名臣良將,也都是死後追封一個王侯爵位。


    像先帝時期的名將葉隕涼,曾隻身單刀夜入敵營,鐵騎橫踏之間取敵將之頭顱,勇不可當。曾有詩雲:“星如火,月似刀,猶見成王英豪。馬飾金羈七寶轡,身著碧滕紫蟒袍。追風去,三千裏,固守城關笑傲。誰言隕涼安陽子,隻可俯身向禾苗。”


    這首詩說的就是名將葉隕涼,出身寒微,不過是安陽一介農夫之子,但因他戰功赫赫,最終封為武成王的事!但實際上,葉隕涼是至死才追封的武成王,他活著的時候,從未穿過成王一級的紫蟒袍。不過這足以讓他為天下所羨,更令他一生功跡都入書立傳。


    至先帝朝開始,爵位漸漸僅成為身份的象征,基本上權限已經一再被削減。但對於異姓非宗親的家族,封爵對他們而言還是窮極一生要追求的尊寵,將士征戰沙場,文官兢業治理地方,不過都是為了四個字——功成名就!


    三叔今年得了職,是皇家買辦,皇商和商人完全不一樣。以前他們也買地建茶園,建了不少,但那些地都是使用權,不是所有權,是要給地主每年交稅的。而錦泰的土地,本就不是你有錢就能買的。


    皇上是最大的地主,錦泰都是他的。他把地分給自己的兄弟子侄和親信,那些人再把地分給自己的子侄和親信,他們再租賣出去,其實就是賣一個使用權,坐收租稅就可以了。在錦泰,有地就等於有錢,沒地,買賣做得再好,也是流民商販,最是輕賤的。


    雲曦看著她的表情,緋心此時已經激動得渾身亂顫,像打擺子一樣。其實他是一步一步來的,封這個爵很是應該。


    其一,緋心身居貴妃之位,給他父親一個爵位沒什麽說不過去的,像後宮總愛關注著朝中動向一樣,朝上的也不時地觀望後宮從而窺探皇上的好惡。他治阮家的時候,一直在提拔貴妃,當時朝中已經有人上表,要給樂正寞加爵。作為皇家臉麵,天子的宮人,而且已經是到了貴妃這樣一個尊位,娘家太難看也不行。但他當時一直壓著,是因緋心又把他給惹火了,治辦完阮家之後,她竟要求身後名,更把他氣個半死,所以一直壓著不議。


    其二,樂正家有功,這次南巡,說是淮南富豪集資,雲曦查過,基本上都是樂正家和當地商家出的錢。地方上的豪紳多是掛個空名,由著樂正家還有少量的商人在大把地掏銀子出來。


    其三,樂正瑛救駕。這個雲曦知道,緋心那是迂腐忠心外加極好聲名的性子作祟。當時該由常福去找京畿營的,讓連朋帶著她先躲起來,這也是雲曦的本意!她為了給樂正家添功,不惜把自己當成棄子,將兩人全指派出去。當時來的就算不是樂正瑛,也是樂正家茶園的人,反正算來算去,這一功跑不了。


    雲曦雖是恨得咬牙切齒,但他也不想點破,更實在不想再壓著了。這麽些年,她也沒求過什麽,甚至樂正瑛參加了淮南武試她都沒提半個字,若不是他對她家裏的事格外地上心,一時問了下頭,他壓根都不知道這事。


    如今借著南巡到了這裏,他便封了樂正寞。官位不變,就是加了爵位。樂正寞這人資質平平,雖然是個會鑽營的,但好在人比較膽小謹慎,又因緋心在宮裏,一直點著他不讓他生事。他自己本身也是個好麵子講名聲的,所以放在哪兒也是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至於樂正瑛,有一副好身手,比一些武將名門也不差,埋沒了可惜,加上又是個老實巴交的,交給龐信練幾年也是不錯。


    “如此你要的,朕都給了你了。你還要討什麽恩典,朕也一並應了便是。”雲曦抱著她,低聲說,“十五那日不行,南省這邊的親貴都要來拜見。廣成王也巴巴地帶著王妃要從奉安過來了。太後跟廣成王妃是姐妹,早就跟朕說了要留著敘敘,到時少不得事。況且十五團圓,朕想與你一道賞月,若弄一堆人進來,不知道要鬧到幾時。不如過幾日便喚他們進來與你相見。你想見哪個,擬了名單給他們,讓他們準備就是。如此,你可安心休養了?”他話說得隨意,就像兩口子在敘家常裏短。


    她話都說不出來,巴巴地瞅著他。他已經料到她開口想討的恩典是見她的家人!她滿腦子轟轟作響,亂個無數。她所求的聲名、榮耀,一下子全來了。艱難的時候,她總覺得一生不可盼至,而如今,又容易得讓她有些難以反應過來!他看著她的眼睛,一時難忍,手不由得往她襟裏探去,結果她身體猛地一緊,微蹙了眉頭,嘴裏忍不住低呼出聲。他登時後悔,忙讓她順著躺下去:“你再睡罷,說多了也累得很。況且還沒好呢!”


    緋心因一觸痛警醒過來,一時間也覺得怪,怎麽的胸口疼得很。她一時眼轉,他側身看她,突然覺得好笑:“你傷的又不是地方,當時那樣一通蹭,不疼才怪呢!”


    緋心一下明白過來,臉更是添了血色。他更添了玩味,掀著她的領口:“讓我瞧瞧,現在好些了沒?”


    緋心咿咿呀呀地要縮,讓他一膀子摟過來,但沒再逗弄她,躺在她身側:“睡吧,再睡一覺。養養就好了!”說著,他自己已經閉了眼睛,緋心聽他說了這麽多,實是疲累了。但也正是因為他說了這麽多,讓她的精神又格外亢奮,一時看著他的五官精琢,氣息良順,神情溫和,又有些癡倒!


    接下來幾日,緋心一直安心養病。平州那邊不時有事逐一而報,這兩天臣工忙著把那裏的一些餘事收一收,因皇上人在南省,地方上哪裏敢有半點拖泥帶水。太後因平州之事,極是震怒,一是後怕,二又是擔心皇上。照她的意思,刁民膽敢擄劫皇上,全無王法在眼裏,如此瞞天之行徑斷不能輕饒。但皇上已經作此令下,她也不好說什麽,索性也就全都不管,隻管園中享樂。


    本來她就對緋心在江都的時候跟著皇上出去也不知個侍候,結果弄得皇上拉了肚子。這一回不但不長記性,更變本加厲,險讓皇上出了事。更聽說皇上不管不顧,親自跑山裏去找她,貴妃真是好大的臉麵,皇上顧著她的體麵,自家滾得泥裏土裏沒半點天威,實是讓太後心裏越發添了堵。但緋心病著,她也不好再說什麽,但這一回,緋心病個半死,她不過就打發身邊的太監問了問,便就由著太醫治。反正有皇上當她是寶貝,她這個太後也用不著再錦上添花。


    緋心知道太後心裏不痛快,所以稍好些便往太後那裏請罪,言語恭順,禮儀周全。太後眼見人家台階都捧來了,再端著不下不過就是引著皇上不快,就勢免了她的見禮,說了些體恤的話便罷了。反正這些日子,南省的親貴全都過來接駕,有些離得近的,官眷也一道跟來覲見侍奉太後。太後身邊壓根也不缺人伺候取樂,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裏。


    如此緋心也省得事,更因如今父親封了爵,南省這邊的親貴外加地方官府,每日定是往家府裏去得不少。緋心越發不願在此時張揚,索性借著身子不好,免了所有命婦的見禮,平日在園中也少逛閉門,行事也越發低調起來。


    坤草、白芷,配以當歸、珍珠粉,混合仙人掌泥,再輔以秋水仙堿,去疤生肌最是有效的。緋心這十來天一直病得神誌昏亂,令上上下下皆人仰馬翻,一時顧著調理內患,外傷不過都是以大內禦用藥品敷治。繡靈跟了緋心幾年,其實頗領受一些護膚心得。隻不過當時緋心病情來勢凶猛,床邊聚的人太多,加上她心裏實是怕得很,一時也顧不上許多。


    如今緋心轉好,外傷其實已經愈了七七八八,緋心平日就對自家妝容肌膚很是仔細在意,這來自於她從小所受婦容之教。女子端莊儀雅是為婦容,這方麵她從不肯有半點懶散,眼見傷患漸愈,但身上也留了些記號,特別是手肘,膝頭,還有就是胸部。所以繡靈這幾日又調了些草藥泥糊子,幫緋心敷體。


    緋心趴在一張大躺椅上,一邊瞅著窗外的蔥鬱一邊神思亂飛。那天她忙著打發了常福和連朋分別去送信,自己實是寸步難行,眼見山下火光點點,她心裏又是怕又是憂。她斷是不能讓人擒著的,先不說她一個女人,哪能隨便讓男人拉拉扯扯,就說首要的,若是那幫人摁著了她,皇上等人不就等於受了牽製?


    所以當下她便想找個地方先蹲藏一陣。誰料她剛動一下,腳底下就失了根,連摔帶滑地向下跌了一段。虧得樹長得密,她撞一下頓一下,再欲起又摔,反複幾次,人就跌到那個草坑裏了。她本就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在這種山野裏哪裏走得?但這般摔了,意外倒讓她瞧見那個洞,這裏草長得又長又密,她恰是一屁股蹉下去,腰根正抵那空洞。當時天黑得很,她心裏又怕到了極點。滿山老聽著奇奇怪怪的蟲聲,極度慌亂之下,也顧不得太多。她本是想一頭鑽進去,但頭一進去,一股子臭味一下給她熏出來,加上極黑的,頭一進去沒了半點光亮,也不知道裏頭有沒有長蟲突然躥出來咬。


    後來因她的位置還是高些,眼見有火把忽悠悠地往這邊晃,心裏極怕讓人拿住,便也不再顧及三四,倒著先把雙腿送進去,一點點生擠進小洞裏。她身形是比較纖細,骨架也小,但到了胸口那裏就難進了。她雖不是極端豐滿的類型,但以她的身架來說也算是不錯的。她手肘膝彎用力,加上心裏害怕慌張,生是對疼痛沒那麽敏感。後來越退越深,直到整個人都縮進去為止,等到擠進去定下之後,發覺胸前後背都是火辣辣地疼。最後雲曦把她刨出來的時候,整個衣服都破得不成樣子,後背蹭得鮮血淋漓,前胸也沒好多少。


    這段遭遇固然是不堪回首,緋心此時想起來還是有些後怕。但更多的,還有一傷撥雲見朗月的滿足與欣喜。


    她想要的不過就是如此,樂正家脫離商籍,終於完成了由富入貴的過渡,樂正一族打開全新的篇章。這當中的艱難自不必言說,從宣平三年父親捐官開始,至今宣平十六年八月,曆經十三個春秋,樂正一家以超乎尋常的艱忍和小心,漸漸達到今天的成就。而成果最明顯的階段,當然是從宣平十二年開始,從她樂正緋心進宮開始。父親的選擇沒有錯,沒有選擇身份更優於她的嫡女,而是選了她,而她,也沒有讓父親失望。她是樂正家首推的大功臣,是樂正一門的最大驕傲。


    她隻想到這些,便覺得心滿意足,身上縱是再疤痕累累也值得。她自然是明白,這些自是因有皇上的支持,而這些,是一切的根本。以前,她也曾經想過,皇上將她從太後手裏搶過來,是懷與有太後相同的目的,而看中的,也正是她對聲名的極度追求。她也明白皇上對她心存懷疑,因為她是太後選的人,而她之所以能當上貴妃,也是太後在護駕。貴妃這個位子是皇上封的,但皇上是遵了太後的意思。但她那時不得不投效他,不僅是因為他是皇帝,更是他拿住她的把柄。


    他在花園裏臨幸她,若是此事揭穿,太後就算不重罰她,也會將她棄若敞履。她已經走投無路,不得不轉而為他辦事,引太後入局,借她自己的手折了她最後羽翼寧華夫人。同時一石二鳥,令風頭最勁的林雪清挨了悶棍,直接令其父將所有矛頭對準阮家!借雪清要上位的事,又將林家徹底拉到皇上身邊,除掉了阮家的頭目阮丹青。此後太後避隱宮中,不再過問後宮之事。接著大肆整頓後宮,將不肯就範不能規矩的人一一去除,令她們的家族唯有盡心為皇上辦事,再不敢借後宮而妄圖鑽營。同時此舉也是安撫一些中庸之臣,表明當今聖上並非是一個隻憑女色便會風光其族,不明道理之人。


    樁樁件件,他們配合無間,而同時,她也漸有點迷離:步調很一致,思慮亦相同,但拋開謀算,有些地方她又瞧不懂。後來他眼中流露,讓她探得一二,但這一二,卻是她不曾接觸,不曾想過,甚至都不曾相信的東西。


    也不知是為何,似是因離了宮,他流露得越是明顯起來,越是明顯,她也越是害怕,得到聲名的歡喜與莫明的害怕總是交替,讓她的心也越發迷離。


    涼涼的藥泥敷在身上很是舒服,她一邊胡亂想著,一邊隨口問:“這幾日怎麽不見常福?”繡靈聽她問,一邊輕輕給她打扇一邊回話:“回娘娘,這幾日他在馬棚那邊了。”之前因他把貴妃給扔山裏,皇上惱了,打了二十鞭子扔到馬棚去受罰。繡靈心裏也氣,所以緋心不提,她也不說,直當沒這個人!前兒常福趁著無人,在園裏攔住繡靈,淌著眼淚地求她在娘娘身邊提提他。


    繡靈畢竟跟他處了好幾年,一直在掬慧宮裏一個裏頭一個外頭的替緋心操持,再見他喪頭苦臉的,一時心裏也有些軟,剛才正尋思著怎麽提一句,讓貴妃去向皇上討個情。但一見緋心閉目養神,也不好張嘴,誰料緋心自己想起來問了,索性便也說了。她輕輕搖著扇:“娘娘,常福這不省事的是討人嫌,活該挨打。不過娘娘統共也就帶了幾個人,到時跑腿遞話兒的也少不了,不如先記下,讓他先回來伺候,待回去再整治他,看他還長不長記性了!”


    緋心聽了,輕唔了一聲,用一貫的慢條斯理的速度說:“你打發人把他叫回來就是了。”


    “當初是皇上把他扔出去的,娘娘如今再把他弄回來,不是讓皇上臉上不好看?依奴才看,還是向皇上討個情。”繡靈小心地說。當初皇上發了火,瞅見常福就來氣,一腳把他踹了八丈遠,若不是看在他是貴妃的人,估計早一刀剁了。皇上把他調走了,縱是娘娘想放,也得先去求了皇上。娘娘現今病糊塗了,怎麽連這個都忘記了?


    緋心輕笑,微睨了眼看繡靈的表情:“你跟了本宮這麽些年,早該知道本宮斷不會做那越矩無理之事。常福報信救駕,有功無過。況且當日是本宮要他前往,皇上自然是明白的。常福不過是一個奴才,當日那情景,他唯有遵命辦事。皇上隻是一時惱了,如今事過境遷,都是有驚無險。此時那股氣也就消了,依本宮看,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皇上八成是給忘了。何必還要舊事重提,你悄悄把人領回來就是了。”


    繡靈聽了,便點點頭,眼瞅著藥差不多,便輕輕把膜去了,伺候緋心沐浴。此時正是晌午,她讓緋心寐著,囑咐簾外的宮女好生伺候著,自己悄悄地出去領人。


    緋心一時也睡不著,打從二十四日那天醒過來,連著七八天她都沒出去,一直靜養不理雜務。知了拉長了音在外頭叫得極響,入了八月,淮安最近雨水少了些,天氣很是炎熱。這園子是仿著北方建築,又糅了些南景風情造的。殿閣很是高闊,走北方風格,四平八穩,但角簷設引水線。地上設很多引水渠,利於雨季引水。


    進園的時候,因她病體沉重,雲曦直接把她弄到他住的地方。這裏也是一樣,一早呈了圖方便居安府分派,居安府吸取了在江都的經驗,原本給緋心定的其實就離皇上不遠,兩個大院落基本是連著的。但雲曦嫌中間隔了道小園景來回走動不方便,還是把她挪到中間來了。


    這幾天雲曦實是忙碌,七月二十到了之後,他隻是見了見地方上的官員,按例封賞了樂正寞以及一些督渠的河工,沒往遠處去。這幾天才開始往周邊巡看了看,越往南來,隨駕的越多,除了當時一道跟來的朝臣,至江都開始,一些封地在南部各省的親貴也都來接駕。


    不過這些人雲曦也不是都帶著,有些就直接打發回屬地去了,但有些便一直隨著南來直到淮安。廣成王是先帝的堂兄,廣成王的父親當年擁立先帝有功,所以至了其子還是襲成王爵。他的正妃正是當今太後阮星華的大姐,這次聖上南下,他本該也來接駕,而且太後也有心見見親人。皇上想到他離得遠,而且一直身子不好,加上歲數也不小了,很體恤他,要他不必趕來。所以他派了自己的長子一早往淮安接駕,然後自己攜同王妃隨後。


    前幾天廣成王到了,皇上便賜宴親貴並臣工,特恩準成王並成王妃進園來住,方便王妃與太後姐妹團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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